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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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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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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上空的纸鸢

癸卯仲春,二月中,北方的大地尚未返青,灰霾的天空下星落着一个个沉默的村庄,随着鲁南丘陵的起伏而俯仰。

这一天,我奔波在回老家的路上。经过太平岭顶的小村时,无意间抬起头,从车窗里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风筝飘摇在村庄的上空。“忙趁东风放纸鸢”,是我下意识的一个念头,接着意识流起来,想到那怕不是纸鸢,而是塑料或者化纤材质的风筝,又想究竟是谁、为何要在这高地上牵起通往天空的线?于是在车过村庄之后,又回过头去凝视那只越来越小的风筝。

二月天的风筝,像是一个迫不及待的预言,在后疫情时代勇敢地探出头来;又像是一个寓意深刻的画面,色彩越是张扬内心越是孤绝。灰色的天幕下,那风筝的身影孱弱而又倔强,直至化成一种难言的情绪,闪烁于记忆的重雾之中。

我想起自己在初中时受到过老师表扬的一篇文章,那是我年少时虚构写作的“唯二”文章。“唯一”篇是在小学时把一块木头幻想成一个声光电技术齐备的军舰,用鱼雷击沉了敌方潜艇,让老师信以为真;“唯二”这篇则有点“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以自己在田野中游荡时碰到的看林老人为原型,写了他教我制作风筝的过程。实际上,我的整个童年中,除了在书中和影视里,现实中根本没见过风筝。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暮光放黄牛”,是有的,至于“纸鸢”两个字不过是课本上的墨迹、是渴望而又不可及的玩具。所以我在作文中安排了看林老人为满足我的童年愿望,而制作了一架古往今来最值得怀念的风筝。我从砍倒竹竿开始描写制作过程,当然这完全出于我的白日梦,我描述了竹子倒伏时的状态、声音以及劈削竹篾时的气味种种细节,完全沉浸在梦想中不可自拔——最后风筝在蓝天下飞了起来,辽阔而高远——但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位老人。这是一个有意图的预设结局,留有几分遗憾或者说是少年式的莫名惆怅。

我想起那篇文章,突然意识到人生之诸多巧合,犹如那篇习作,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真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旦错过,就成永远。就像我和我的父亲。我这次回老家照例是看望父亲的,他从去年患了阿兹海默症,几个月的时间内,从失去时间和空间概念到言行失常,病情如溃堤的洪水一泻千里。从此他再也不是那个沉默寡言举止稳重的父亲,再也不是那个谆谆教导含辛茹苦的父亲,再也不是那个重情重义一言九鼎的父亲。与以往形成断崖,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精神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身体为本能所支配。

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回不去了。那曾是我虚构出的一个人物,弥补过我对父亲形象的想象,没想到如今会照进现实。我从青春叛逆期开始,就没有从对抗父亲的权威中获得成长,没有破除过父权的神话,可能这与我是山东人有一定的关系,但更多的可能是性格上的缺陷。一个男人如果一直在父亲的阴影下,是成长不出健全人格的,他必须像雄鹰一样离开巢穴才能独立——我们说“父爱如山”,却很少考虑自己去负载一座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要么垮掉,要么硬撑,苟且在世俗的评论中。可惜的是,有些道理,我们往往明白得太晚,等意识过来,人已经老了,而父亲却成了老小孩。他完成了人生角色的互换,剩下毫无准备的我们在风中凌乱。

在青春的那些日日夜夜中,我曾如此痛恨农村时空的停滞。无限循环的枯燥生活,远方消失到田野尽头,故事发生在村庄之外,城市里的红男绿女灯红酒绿以及爱恨情仇,精彩的世界竟然与我无关,村庄封印住了我,用亲情的绳索捆住了我的手脚。那时候我多么期盼一次痛快的决裂,飞扬而去,追求一种热烈的生活,哪怕赴汤蹈火,哪怕成为瞬间绽放绚烂的烟火。但是后来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又突然萌生了“乡愁”,认为乡村就得原生态千古不变,把曾经否认的一切停滞、枯燥、重复种种重新赋予价值,拒绝接受城市化改造。这时,乡愁又宛若牵挂的线,一头勾勒编织着理想大言炎炎,一头垂钓着精致的自私自利。当故乡成为他乡,当牧歌时代已经结束,为什么你不希望现代文明改造农村,为什么你不希望农村人可以有更体面的环境和生活?仅仅因为你需要满足吃土鸡的口福和流连于古旧的石屋泥墙?村庄的形成不是亘古存在的,村庄也像水流一样,随物赋形,点到即止,随遇而安,是变化的,是演化的,是进化的。村庄和我们的联系,不仅仅是乡愁,而是源流——就像树的根系,就像蜘蛛的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滴水里辉映着一个世界。

风筝在岭顶村庄的上空悬着,静止不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黑点。我知道那底下有一条细细的丝线保障着它的安全,制约着它的高度,却也成了它的羁绊。我在中年以前曾经决绝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村庄,不会叶落归根,会完全成为一个新人。但我现在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豪言壮语或者完美的计划会被时间所摧毁,时间能够使得一切衰老,时间也能使得一切重生,这是一个大循环过程,在这过程中保持着所谓的能量守恒,让你的人生从命运的磨难和报偿中得到平衡。无论少年狂,还是人到中年费思量,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村庄一直和你有着隐秘的联系,就像风筝的线一样牵连着你的内心,虽然它影响了你上升的高度,但也保障了你的安全。无论你怎样费尽心机去切割,它恰似捆仙绳般如影随形,因为自从你出生在那里之后,它就随之潜入了你的血脉。人如此,文化亦如此,人和文化都不是哪吒,可以和过去清算完全,贯穿其中的是从不断流的历史,因为人和他置身的文化本为一体。实体的乡村是袒露在天幕下的,但还有一个属于精神的乡村是深藏在人心底的。

那只孤独的风筝渐渐看不见了。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关于风筝的场景。我想起了某年冬天在济南夜游大明湖,惊讶地地发现天空中有两排青云直上的灯光,同行的友人说:“真的有天上的街市呢!”。由于好奇,我们追着那两排灯光到了泉城广场,才发现原来那是一只硕大的镶嵌光带的风筝。装风筝线的轮毂躺在大理石地面上,放风筝的人则逍遥的背着手谈笑风生。偶尔还有后来者,弯腰驼背背着风筝和工具蹒跚而行,看样子分量实在是不轻。爱好使得人受累,可一旦得到释放引来喝彩,他的荣光就在这广场上绽放开来。这些超乎寻常的风筝,已经超出了放风筝的原始意义,而是能力展示、价值认同。要不然,又不是阳春三月,寒风凌冽的何必出来挨冻呢?从这一点来看,所谓风筝文化亦是人类行为的累积,是城市文明的附庸;所谓的意义和价值则是风筝的衍生品,而风筝的本身却与其无关。

我还想起了在潍坊的某个夏夜,潍坊号称风筝之都,可是在那个夜晚风筝广场上却没有放风筝的人,只有一群踢毽子的人,用灵巧的腿法踢得毽子犹如天女散花。“风筝”也不是没有,但都是一些钢铁或混凝土的雕塑展示,不能够随风飘扬是肯定的。所以在这里风筝更像是一种信仰或者图腾,成为一种地域标志了。提起信仰和图腾这两个词,于是又联想起马来西亚的新月风筝,新月风筝形制上就与宗教信仰有关,它的尾端像是一弯新月,其上的彩绘图案都有特定的寓意。新月风筝是马来西亚的国礼之一,图案被印制到了硬币上,更是被马航用作标记。有的新月风筝的线上掺杂着玻璃粉,锋利异常,可以在空中割断对方的风筝线,类似于《追风筝的人》里描写的斗风筝的场景。但《追风筝的人》里的风筝不但形制上与新月风筝有很大差别,“斗”的意义更是不同。在阿富汗,天空也是战场,也是英雄的舞台,与马来西亚斗风筝的游戏和表演性质有着明显的民族特性之区别。南橘北枳,即便人类文明同出本体,但一棵树上也不会有相同的果子,不同方向的枝干也会有不同的收成。

我能想到的,济南的、潍坊的、马来西亚的、阿富汗的,那些飞向天空的风筝,那些御风而行的精灵,无不彰显着人类追求飞翔、追求自由的梦想和激情。按照中国的传说,风筝是由墨翟发明、公输班改造,起初材料为木竹皮革,至汉代造纸术兴起后才有了纸鸢,才有了比兴纸鸢的诗赋,才有了每到三月就会鼓荡的春风词笔。风筝从中国出发,飘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传播了中华文化的落地生根,更带动了各民族各具特色的创新发明。可是唯有那根细细的丝线,终究是风筝的组成部分,是不能改造和生发的。风筝无论是华丽还是寒碜、巨大还是渺小,终究还是需要看似毫不起眼的线的支持。如果没有风,风筝可以择时飞行;但失去了线,风筝就失去了天空。评论家说作家善于布局,往往用“草蛇灰线”四个字,可见“线”更是一种事先埋伏的逻辑,隐隐之中,决定了文章的成败。往大了说,所谓的线就是自然规律,就是民族性;往小了说,就是道德规矩,就是亲情。我们人生的篇章,其实就在这“草蛇灰线”的埋伏中。无论时代的洪流把我们带到何处,这条线悄无声息地系在我们的心头——要么人身回归,要么梦魂萦回——只要我们肉身未灭灵性犹存,就走不出出身的村庄对自己的影响。

那只孤独的风筝看不见了。可是我知道它悬置在了我的精神深处,因为此身犹如风筝。史铁生曾经写过《命若琴弦》,那风筝的线何尝不是琴弦之一种,它决定了我们生命的高度和长度,影响着命运的旋律和规律。前路漫漫,村庄,树木,麦田,往昔的岁月都被甩到了车后;前路漫漫,村庄,树木,麦田,未来的时光扑面而来。我穿越过一座座的山一道道的岭一条条的河,却再也没有看到村庄上空有风筝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在嘴里默念出“草长莺飞三月天”几个字,记忆的洪流顿时缓慢下来。我知道,三月马上就要到来了,那又会是一个个燕舞莺啼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的日子,那时候村庄上空必然会有一只一只静默的风筝,就像一代一代人的传承。

2023.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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