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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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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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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发言人

    董家同走了。走了这个词语在我的老家代表着去了那个未知的地方。也就是聊斋描述的必须经过一段幽暗的旅程才能抵达的地方。我想,他在那里会是安乐的。我想他会安乐的这个判断,是因为我了解他的脾气。我在童年的时候就经常见他,他在我家吃饭甚至留宿,那时候农村人家俱都热情好客,我的父母虽然吃上了公家饭,生活相对稍微要好一些,但也遵循着厚道的民风,遇到来访的客人总要热腾腾招待一顿饭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所以,也经常有贪杯的访客醉倒在灶前,像是一只煨着火的懒猫躺在柴窠里酣然睡去。那时候,我的所谓的家,是大湖小学的两间教工宿舍,外间当做客厅和厨房,里间当做卧室,一家四口用了两张布帘子隔开,所以所谓的留宿也只能让访客睡在外屋。董家同和那些找了借口来家中蹭酒喝的访客不同,穿着一身中山装,尽管上面摞满了布丁,可还算整洁,上衣兜里是要夹着一支钢笔的,证明他是一个文化人。

论起辈分来,我得管他叫叔,可是年幼的我不太想见到他,因为他的面相也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我在这里不为尊者讳也不为逝者讳,还是描述一下他的形象吧:个头中等偏上,骨骼宽大,皮肤黧黑;头型像是一颗大冬瓜,眼珠圆瞪像是牛的眼睛,鼻似烟囱,嘴唇特厚;中气很足,嗓音浑厚,一张嘴就会露出两颗巨大的门齿。他的形象在村民当中可谓特立独行,只此唯一。他来我家闲谈的内容也是深奥的,周易八卦美术集邮飞禽走兽无所不包,这些更引不起我的兴趣。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和我的父亲收集整理了项橐的故事,并经过文人润色,收录到了日照文化局出的几本民间故事集中。父亲搜集的手稿曾被我收藏起来,想着这可是第一手资料,果不其然,后来有很多人自证是自己搜集的“圣公”传说,这都是很荒谬的。那份手稿记录于八十年代初期,而且比较系统,原汁原味反映了“圣公”的民间面貌,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一个孩童的天真,而不是当今坐在所谓“七合寺”里的那尊面目呆滞的泥胎。

我不喜欢他到我家来做客,也是有对比的。当年有一个杨姓的年轻人经常到我家来,骑着摩托车带着一个大美女,要知道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一般人连条囫囵裤子都是没有的,那个美女居然穿了条皮裤,这是很震撼心灵的。杨姓的年轻人自然也是蛤蟆镜喇叭裤非常之fashion,不但衣着不寒碜,说话也顺溜,出手也阔绰,每次来都是不空手的,虽然每次也都要带回去,可让人觉得这个人有点礼道。他找父亲是为了自己搞养殖需要周转金,结果软缠硬泡也没有争取到,周转金都被父亲扶持给集体的果园去了,因为父亲认为他这是在搞投机倒把。后来呢,后来他成了百万富翁,去到北京居然混得个风生水起,衣锦还乡回老家投了几个项目。而在他起步成为万元户的时候,董家同却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文艺理想,成为了一个书贩子,蹬着大金鹿驮着一个小书箱走家串户去卖小人书。衣衫照样褴褛而整齐,模样照样邋遢而精神。

他一边搞着小生意一边搜集着当地的民间故事,晚上回家在煤油灯底下记录下来,就像是一个小学生在完成每天的作业。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这完全是自觉。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文化人,文化人就应该做点有益于文化的事情。好像他在镇政府当过一阶段文书,后来因为身份问题辞了职。辞职后,他走过南闯过北,祖国山河大地几乎周游了一番,最后又把脚扎回老家的土地。这段周游的经历令他眼界大开、口若悬河,性格在以前敞开的基础上完全打开,而且变得敢想敢干。什么县府衙门什么楼堂馆所,他昂首而入,丝毫不带打怵。于是上至上九流,下至下九流,无不游历交往,可谓知交满天下,也借此把碑廓的故事给扩散到了更大的范围,不断发表于各级各类各种媒体。

随着我家搬了几次,他照旧到我家找父亲聊些天上人间的事情,谈玄论道,追根溯源。某年承办了续家谱的重任,他作为牵头人跑得更勤,而且因为觉得我“出息”了,甚至在家谱上把我给美化了一下,名字底下缀了好几个头衔。家谱印刷完毕,我在看到自己一条时,禁不住脸红和惭愧,心想:我这个叔叔,可真是会抚慰人。这不是出我的洋相吗?前两天,我又看到家谱,想起再也没有这样的热心人张罗家族之事了,心里一时落寞。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他的期望,他之所以美化族人,不就是为了展示老董家人才济济、蔚为壮观,可以傲娇一下下吗?传世的家谱,总得慎重对待啊,此次修缮完毕,下一次又该找谁张罗呢?

董家同自己也有一大堆的头衔,政协的,社会团体的,民间组织的等等,这些头衔如今也随着他故去了。这是一个乡村文化人的荣耀,尽管不能带来温饱。一个大城市出生的人,不会相信在偏远的乡村居然会有人把传承文化当做使命、当做精神食粮而全然不顾家计,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甚至与现代文明社会格格不入。可是他是真实存在过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让人记忆犹新。某日和初中班主任坐在公交车上回忆过往,谈起董家同。我说,乡村需要这样的人,他们自觉地担负起记录和弘扬本土文化的担子,可是现在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至少我们这一辈人不会像他一样付出了。班主任说:是啊,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担当,我们的乡村人才流失严重,像是他,当然也是人才。没有这样的人才,乡村的故事就断流了。于是两人一起叹了一口气。

我曾经那么厌恶自己的家乡,认为沉滞的环境压抑了我的成长,所以必须到远方去寻找心中的梦想。中年以后,我才渐渐理解这乡村,也渐渐对乡村的守望者产生敬意。他们的土,是因为本性的质朴;他们的炫耀文笔,是因为对本土文化的热爱;甚至他们的狡黠,也是世世代代传承的乡村智慧。这是原生态的东西,正因为他们根系在这里,从来没有背离过家园,他们才把为大地代言当成了自己的宿命,每一笔记录就像是在大地上播撒的种子诞生出新的生机。当所有的年轻人都为了诗和远方而不愿意苟且的时候,总得有人去苟且着固守家园。因为家园不在了,远方也就失去了意义和光芒。还有多少人像农民董家同一样的“不务正业”,像文化人董家同一样的在为着自己的土地发声?我不知道。

董家同回到大地当中去了,他是大地的儿子。他活出了一番景象。

2018.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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