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客将归一登台
杨大功在中国史上可谓名不见经传,甚至生卒年份不详。我推断的他的出生年份,来自于《安东卫志》中记载的“万历庚戌年”杨如松家一株花的盛开。
大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初秋,总兵杨如松家庭院内一株鸡冠花蓬勃盛开, “蕊阔尺许,其形如扇,其色如朱”,观者无不称奇,认为是祥瑞之兆——花开时节,杨如松的孙子杨大功出生了。
杨如松给孙子起名为“大功”,并不意味着后继有人“大功告成”,而是引用《尚书·大诰》中“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这段话,寄托着对江山的一份担当,亦寄托着对家族的一份厚望。
这一年,中国的史书上并未有大事记载,而在世界史上能称得上大事的,也无非是在法国年仅九岁的路易十三登基——在当今中国,这个名字代表着“人头马”,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身份,所以说这是一件大事也不为过。至于这一年伽利略发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波兰骑兵攻占了莫斯科,利玛窦、黄宗羲去世,李渔、袁宏道出生,和泛滥的人欲对比,那都是小事一桩,根本没有可供炫耀的资本。所以,杨大功的出生虽然有着鸡冠花的烘托,也不过是历史当中的一个小小泡沫。能够记载的,也就是当地的志书,而这些志书,修订的时候都曾是被当成万世功业来郑重其事对待的,现在都落在尘灰堆里了。消费时代,人们无暇顾及言辞背后的意义,新鲜感都是转瞬即逝,何况那些一板正经的面孔。
杨大功并没有为大明朝建功立业,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在清朝考中了进士。当年日照县有两位顺治四年(1647年)丁亥科进士,一个是他杨大功,官授山西武乡知县;另一位叫做相启运,巨峰镇相家楼人,官授湖北房县知县。顺治四年,天下初定,四方未安,大清律刚刚制定完善,残破的江山百废待兴,这两位知县当时是到任履职还是挂名另有使用,没有记载可循。
光绪十一年编纂的《日照县志》中如此描述杨大功:“杨大功,字襟海,以进士授山西武乡知县。屡经师旅,供应有方,而民不扰,三载告归,囊清如水,日与乡里把酒,二疏之风未远云。”不足五十个字,可谓相当的客观。
我对杨大功这个名字的认识最初来自于一首诗,这首诗是当年他辞官回乡后在烟台山脚下写下的。诗文如此:
城头晓角动清哀,
送客将归一上台。
惨淡三山寒雨后,
微茫孤雁薄云来。
黄榆白苇歌始咽,
画槛层楼梦屡猜。
昨夜天风吹蚤雪,
漫劳乡思怨残梅。
我读了这首诗后,很有感觉,觉得比安东卫志中记录的那些应酬词句要强了百倍,其中能看出情怀,也能品出诗人的修养之深。诗境的烘托层层递进,让人进入到一种时空茫茫的境地,可谓有声有色、有情有景,更有怀抱寄托。
这是一首送别诗,有友情的惆怅,也有着家国的感慨。
有了这五十几个字,加上县志里的几十个字,杨大功留在书籍中的记载好歹凑齐了一百多个字,这还不够发一条微博的字数。一百多字,也足够可以认识一个人。所谓“三载告归”,必不因为年迈病弱——四十不惑正当盛年,告归二字颇可斟酌。朝代更迭形成的心灵错位是很难弥合的,嘉定三屠的鲜血尚淋漓,头皮被剃刀修刮的尚铁青,屠戮和羞辱随时在发生,士的脸面和体面随时一败涂地,忠孝节义为谁?智信仁勇何为?这种良心的拷问比肉体的痛苦更为折磨人,让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让人身不由己心如油煎。一身文武艺,市与帝王家,这一“市”,就把自己给贱卖了,成了阿猫阿狗婢妾奴才。
他一定会梦见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爷爷。那位端正严肃的大明朝的武官。衣冠整齐,手持兵刃,怒目圆睁:以为你是勇冠三军的鸡冠花,谁料你成了摇尾乞怜的狗尾草!
他考中了进士,证明了自己的学问;他当了三年知县,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然后“囊清如水”辞官回乡,不再过问世事,唯有和乡党故交日日饮酒。县志中夸他“有二疏之风”,“二疏”出自一个汉朝的典故,说的是有姓疏的叔侄二人从帝王师位置上急流勇退,然后把御赐的养老金回馈乡里的故事。这几个字应该是暗喻了杨大功把自己的俸禄散尽以造福桑梓。
一个小地方出一个进士,那是他们家族的荣耀,可以用来炫耀五百年的。可是杨大功这个进士,官当了没几年就撂挑子不干了,这的确不好炫耀,甚至写出来也有点尴尬。但是我们这种功利性的定位,衡量不了一个自由的灵魂。他已经把人生的趣味看得比名缰利锁更为重要。
他站在烟台山上,天上有孤雁,身畔有白苇,又是秋天时节。他应该想到了自己出生时的那个祥瑞之兆。
元人姚文奂咏鸡冠花云:“何处一声天下白,霜华晚拂绛云冠。五陵斗罢归来后,独立秋亭血未干。”
杨大功的归去来,像极了这首诗。
既雨山如醒
宋琬(1614~1674)出身于莱阳官宦世家,他的父亲为了大明而死节,而他则和杨大功一样,选择了在清朝应试入仕。《安东卫志》中收录了他的一首诗叫做《登阿掖山》,至于他在什么时候到的安东卫、登的阿掖山并无片纸可凭,只能推测也许是因访杨大功而路过此地。
杨大功和他是同年的进士,都是顺治丁亥科(1647年)。但是和杨大功的退却隐逸不同,他为了一个“君子儒”的声名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而奋斗了一生。从名动京师被誉为“燕台七子”之一,到勤于政事为民称颂,再到身陷囹圄江湖飘零,直至最后幽愤惊悸而卒,历尽坎坷,用人生经历完成了一位士子的身路和心路的历程。寄托于大化,身居于蜉蝣,毕其终生,一直纠葛在鼎革正朔的矛盾之中。
他的父亲宋应亨,为了保卫明朝的残土,在莱阳城内“平巾箭衣”,驱家僮与清兵巷战。“家僮死者三十余人,应亨项中一刀,被执不屈,以死。”可是宋琬不但当时保全了性命,最终还投向了仇雠,吃上了鞑虏的俸禄。这是修齐治平的使命感还是当官的欲望,是生命价值的体现还是一笑泯恩仇的宽容,这些矛盾,作为宋琬来说,必也是打不开的心结。
宋琬如此记述了自己登阿掖山的经历:
未雨山如醉,既雨山如醒。遥遥水云间,苍翠无时定。
我携筇竹杖,扪萝践危磴。平穿鸥鹭群,幽造鹿麋径。
高峰矗层霄,突兀有余劲。鸣鼓云色摇,吹箫谷声应。
僧房山鸟栖,松际孤烟凝。薄暮投石床,阑干醉复凭。
他把阿掖山比作了一个酒鬼,把自己比作了一位仙人。把山间比作了桃源,把石床比作了人世的避难所。在诗人浪漫色彩的吹嘘之下,三百多米的山居然有了矗立云霄的高度,云气扶摇山鸣谷应,宛然超尘脱俗一境界。
未雨山如醉,这山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把天青色的甘醇喝了个酩酊;既雨山如醒,等世俗的风雨袭来它才发觉自己的身世飘零。于是“遥遥水云间,苍翠无时定”,恍惚,缥缈,虚幻,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宋琬看到的阿掖山是他心中的山,这座山不管是叫做阿掖还是叫做蓬瀛,无非是一个代号。他入了山,并不证明心就此沉潜了下来,他拄着拐,一路担心着山精树怪,抱怨着危峰高耸,感叹着何时忘却营营,幻想着在薄暮时分找个地方歇下来。这种行人的心态,在诗中表现得惟妙惟肖。
他也是一位逆旅行人。偶然把指爪留到了安东卫这块雪泥之上。
这让人不由得不对照杨大功写的那首《烟台山》,也许宋琬为了访同年而来赋《阿掖山》一首,杨大功为了送好友宋琬而去赋《烟台山》几句。宋琬的这首诗更像是应景之作,杨大功的却有了寄托。两首诗,表现了两个人的格局和意趣。
杨大功吟出了“惨淡三山寒雨后,微茫孤雁薄云来”的句子,既引申了风景的寥廓也隐喻了人生的孤独,与其说是自白,不如说是对友人的劝勉——一只孤鸿的担当,让人倍觉凄怆。所以,“不如归去,做个闲人”罢。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杨大功的“诗谏”则不为多余。宋琬虽然称臣于清廷,但内心自有一番世界,国恨家仇,这些都是永难磨灭的内心伤痕。比如他写的《舟中见猎犬有感》:“秋水芦花一片明,难同鹰隼共功名。樯边饭饱垂头睡,也似英雄髀肉生。”就很能说明态度。还有暗讽时事的黑色幽默:“茅茨深处隔烟霞,鸡犬寥寥有数家。寄语武陵仙吏道:莫将征税及桃花。”也表明了自己对时政的不满。
宋琬于顺治十七年(1661年)被自己的侄子诬陷通匪,下了大狱,籍没了财产,直至十年以后,于康熙十一年(1672)“投牒自讼,冤始尽白”,才再次被清廷启用,授四川按察使。但第二年就因吴三桂兵变惊悸而死,终年五十九岁。
康熙七年(1668年)7月25日晚,郯城县发生了8.5级地震,地震波及江苏、河北十几个省及朝鲜半岛。郯城、莒城夷为荒野,马鬐山崩,屋楼崮坍塌,地裂无算。安东卫“城池悉毁,圮为平地。”从此一蹶不振。
当年的一片废墟之上,青烟扶摇直上。黄海波涛呜咽着冲刷着海上碑,所有经过的行人足迹已经渺茫,当年衔旗而来的青鸾早已消失无踪。大地的悲苦隆隆和应着涛声,似乎在追祷着安东卫何时重生。
那一年,宋琬奔走在鸣冤的路上,杨大功站在白地里哀嚎。
2018.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