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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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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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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

 

936年前的一个春日,宋神宗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轼在黄州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的人俱狼狈不堪,唯独此人敞着头吞吐着雨水哈哈大笑,衣襟湿透,芒鞋踢踏着泥泞,像是一个老顽童。如果这一天他求田问舍成功,世界上将不会有“苏东坡”这个称呼,而是“苏沙湖”,或者是“苏螺蛳”了,因为沙湖古亦称为“螺蛳店”。在细雨微风中呼喊了一遭,云开雨散,夕阳斜照,苏轼抖落一身雨水,提笔写下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词句,遂成名篇,流传至今。

同样的一个春日,同样的雨,在苏门弟子秦观的笔下,则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还不算,添了一笔“宝帘闲挂小银钩”,把天地间的水汽和心中的空茫勾画地愈发寥落空虚。

约二百年后,蒋捷则写了“三听”:“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截取了人生的三个片段,道尽了“少年时血气未定,壮年时血气方刚,老年时血气既衰”其中的奥秘。雨落在时间上,无尽绵长,消耗的是自身的生命。所谓“红烛昏罗帐”,代表的是“帘外雨潺潺”的一响贪欢;所谓“断雁叫西风”,代表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壮志未酬;而“鬓已星星也”代表的则是“雨暗残灯棋散后”的孤独之境。所以随波而逐流,“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是因为知晓,你不想“任”,也得“任”,自然循环,不会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同样的小雨,苏轼从中感到了快乐,秦观从中感到了惆怅,蒋捷从中感到了孤独。更不要说急雨、骤雨、暴雨,带给人视觉的感受和内心情感的波澜。潇潇雨歇使怒发冲冠,骤雨初歇竟无语凝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些洗礼着大地的雨水,同时洗涤着人的心灵,在冲刷出千沟万壑的同时,也使人的情感变幻万端。

雨,这来自天空链接大地的介质;雨,把人间变成了一个活动的池塘。因为雨水的滋润和浇灌,诗人这种生物也就得到了生生不息。

夜半时分,骑车沿香店河缓缓前行。雨从黑黢黢的天幕落下,也是缓缓的,甚至漫不经心。仿佛布雨的云娘懒惰了,兰花指指尖沾了点水往人间轻弹,一滴横来,一滴纵往,茫无目的地掉到地上。这雨形不成涟漪,落不进心湖,只是为了下落而下落。你想象不出天街的图景,也感受不到如酥的润泽,只感受到夜幕之中的点点凉湿。

冒雨接了上完晚自习的闺女回家,洗漱罢,读了一会儿《聊斋志异》,熄灯睡去。深夜醒来,听到楼下一片簌簌的声音,应是雨下大了。于是默听,室外该是花湿雾浓,残香满径。忽然想到,明早等班车的地方连块避雨的屋檐都没有,又浮想到如今城市建设那些不近人情的地方:满街的积水无处流淌,宽阔的马路无处躲避雨水和阳光,今年夏天又将是对城市是否人性化的一场考验,年年如此,如此年年。听那雨声,没听出欢歌和雁鸣,却居然为操心不了的闲事担忧了一夜之久。

清晨起床,草草吃完早饭,拎着雨伞下楼,看到雨丝虽然细密如织,终不至于滂沱,便撑开伞慢慢向候车点走去。再次路过香店河的时候,我站在桥上,远望河流和岸边的景致。草绿如雾柳如烟。每天清晨都能遇到的水鸡情侣躲进了苇荡深处,只把光秃秃的水面留下,由着雨点敲击。河水因为泥土的汇入变得混浊,呈现出土黄的颜色,河道中的藻类在这土黄色中填补上了块块苍绿,以至于褐点斑斑,雨丝垂在这些色块之上,细如牛毛,密似蛛网,满塘皆是闲愁。看了半天,以至于小小惆怅。

坐上班车,睡了一路。车辆在我的梦中仿佛变成了一艘小舟,在水波中溯流而上,经过群山,涉过沟壑,弯弯曲曲终究抵达人生的某个站台。回笼觉醒来,人已到办公室。敞开后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冷冽袭人。再向院中看去,楝树上浮着紫色的云朵,那是它开花了,在雨中。

想起小时候的一篇语文课文:

“滴答,滴答,下雨啦。

……

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其实嘀不嘀嗒,下不下雨,该开花的时候,那盛放的花朵谁又能挡得住呢?

三个人沿着中兴路往东走,雨虽然稍歇,天色仍旧阴沉。鞋子和裤脚上溅满了泥水,闷头走路,去到几里路外新开张的全羊馆。

这之前小崔提议去马鬐山下的一个餐馆,因为这一天是中队入驻的第二个周年。我曾在第一个周年的时候对仅有的一名队员许诺,作为纪念,每年这个时候我会请客吃一次油泼鲤鱼(因为对油泼鲤鱼的向往,我曾将其编为“中楼七珍”)。小崔知道了这个典故,就问我:“今年还到马鬐山下吃鲤鱼吗?”我看了看天色,数了数人头,又摸了摸口袋。说:“非得是马鬐山上的鱼吗?”

一个小时后,三个人肚子里晃荡着羊汤往回走。边走边抱怨着岭顶布满了泥潭的道路。我说:“你们知道去年的雨吗?”

去年夏天的一场雨将道路淹成了河流,我们的执法车成了一个四处漏水的澡盆,水流几乎要齐了车窗,可又不敢轻易熄火,只能晃晃悠悠开往岭顶。到了岭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盘腿坐在座上,观赏流瀑一样的暴雨肆虐。岭下有许多的车都在池塘般的路上熄了火,几辆拖拉机和铲车充当了救援,挨个在水里清理路障。

“这还不是最大的。”我说。“最大的那一场雨也是在1998年。”

1998年夏天几乎全国各地的降水量都过载了。我乘的拖拉机拉着饲料从诸城往岚山走,沿路的收费站居然都没有收费,或许是以为我们拉的是救灾物资。那一年虎山乡政府院中的梧桐树被暴风连根拔起堵住了车辆通道,我们砍了树,奔赴东潘渔港救灾,结果被困到了万亩湖中的万顷波涛之中听天由命。后来听说这一年在中楼,浔河冲垮了堤坝,淹没了所有洼地,镇东工商所宿舍里的床铺都被冲进了河里。还有人说,一座小冷藏厂的货物也被冲出了库房,于是浔河下游居然有人捡到了鲅鱼。至于浔河的支流行河也不例外,将河滩地席卷一空,庄稼几乎绝产,成片的大树倒伏后,山涌海啸般地在洪水中翻腾着滚滚西流。

雨可以写成诗,亦可以作成恶。或倜傥,或肆虐,都是它。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只能顺其自然而已。面对它,无论是兴之所至赋诗一首,还是哀其际遇赏月一钩,这些经历都必然是时间才能赋予我们的人生体验,里面既有着“逝者如斯夫”的客观无奈,又有着“努力尽今夕”的主观珍重。所以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雨肆虐之时,尽管世人皆知阳光总在风雨后,可是经历的即刻,有谁又能够做到真正坦然和并不“惘然”?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写过雨,细致地描写它的形态,尽情地抒发自己的胸怀。雨,隔绝了人与世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正是因为这种阻滞,无论你身处岩穴还是寄身屋檐,无论你在兰堂消闲还是在茅舍中愁苦,除非万不得已,人才会在雨中奔走。下雨天,使世界安静,植物得到沐浴,生物各自归巢,土地由潮湿而臃肿。尤其在暴雨天气,所有的动物都躲在自己营建的窝里,听着击打声和哗然声,室外的流水和河道联合成了一片汪洋,远方孱弱的土山抖动滑塌,树木和花草随着泥石流翻卷而下。一派水声喧哗之中,即使“小屋如渔舟”,但那也是瓢泼世界里的一处干燥的安全岛屿。

雨的诗意,实在与雨水无关。再细微的雨在心情落寞的人看来也是愁丝万缕而不是温柔滋润,再滂沱的雨在心情兴奋的人看来也是喜从天降而不是恣肆强梁。怎样去描述雨,是没有定规的,无论怎样去书写,书写的都是自己心灵的篇章。比喻,拟人,形容,抒发,表达。所有琳琅的词语或者艰涩的句子组合起来,在连天的水雾之中,在濛濛的水云之里或洇晕或飘零。

是雨激发了诗思,是诗妥帖着人生。无论多么哀伤,诗词之美不但能够引起生命的共鸣,更是抚慰了躁动的灵魂。

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义的。在你生命的每一个阶段的每一场雨,都有着隐喻的秘密,需要你不断去体会和慢慢去揭晓。

936年前的一场雨,使得苏“螺蛳”变成了苏“东坡”。他大笑着逆风而行的身影,“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态度,还有随手拈来皆文章的本事,至今仍无人企及。从突然面临“春江欲入户”的愕然,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正是因为知晓了其中的甘苦冷暖,明白了除了自我解脱别无他途,所以才从一个耿介的官僚“仙蜕”,成就了一个潇洒的东坡居士。

而我们人生中的那些雨,都是必然要下落的。没有雨水,就没有成长,就会失去向上的力量;没有暴雨,就没有绝望,就不懂得生存的方法。雨从天空落下来 ,并无偏私,它是公平的,无论高低贵贱,无论华堂茅舍,无论陆地海洋。

雨是必然要落下的,不管你接不接受,期不期待,释不释怀。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下午下班前,雨住了。夕阳扶着西山莲花盆的盆沿露出头来,灰色的云朵收敛起来,伙同起来,缓缓往南天游去。站在办公楼上,隔着玻璃窗,由近及远观望这片寄身两年的小小世界。

院中青杏尚小,毛绒绒沾着一层雨露;梨果繁多,纷纷然如攒起团的鼓槌;樱桃树结了数十枚翡翠般的籽粒令人口舌生津,还有泛胶的碧桃,还有紧致的酸李,俱隐藏在湿漉漉的绿叶之间随风摇摆。树下成畦的蔬菜幼苗伸展着稚嫩的躯干饱满着欣喜,流苏木和野藤蔓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缠缠绵绵。墙外田地里扣着的薄膜被花生植株扑棱棱撑开,麦田则像毡毯一样从岭下一直延绵铺展到山根,锋芒密匝匝冲天而起,茁壮着赶往成熟。生机勃勃的麦田尽头,却是青山阒寂,迢迢遥遥已无落花消息,层层叠叠唯有绿树森森。

瞻望山川之巅,雾色空濛,已是一幅水墨画图的留白。

2018.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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