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止止

一

无论在什么年代，庄子都是一个非常异类的存在。比如他在《人间世》中虚构了一个故事，说颜回怀着经世的决心要到卫国去伸张正义，结果孔子却跟它分析了半天人生。作为中国年纪最大的老年人，而且是毕生操心高层政治得失的老夫子，在庄子笔下居然一反常态放弃了理想，成了庸俗的实用主义者，劝告颜回放弃幻想回到自我——这绝对是儒家所不能容忍的杜撰。

颜回说：治国去之，乱国就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孔子说：你这个傻子。自己都没有修好，还想化人？你现在要做的是把心灵放空，到达子虚乌有的境界。行走会留下足迹，鸟飞会落下羽毛，而你呢？要跳脱这躯壳到达灵的空间，放弃一切踪迹，去追求生命的完善。

庄子扮演的孔子如是说：“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你看那空旷的屋子里从窗棱间透落的光阴，在黄泥地上如此明白而亘古不息。这种大宁静方是生命的本质，如果你对其无视心猿意马，那么魑魅必然会侵入内心，招致邪祟丛生。

庄子讲到了“我”的修行途径，而非成就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舍利子”。这是道和佛的分歧。不过，剥离宗教色彩来看待庄子的说法以及想法，其实这也正是困惑当代人的人生问题而非玄学辩论。比如，人到中年，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之累之疲惫，回望过去为何会觉得如此之艰涩和感喟，展望未来为何又会如此之拔剑四顾而茫然。

越接近事物的真相，越会发现人间世的不堪。佛告诉你，有一个世界叫做极乐。庄子却告诉你，有一个世界叫做吉祥。

二

        2019年1月1日。魏檏的画展依旧在文创园“自由空间”展出。去年的这个春天，画展主题叫做《琉璃光》，我去看的时候算是附庸风雅走马观花。今年再收到邀请的时候，不禁前后思量了半天，按照时间而言，我是没有时间的，而且懒极，只想趁着元旦假日多睡一会儿。之所以打起精神来去，一是为了应诺，二是因为觉得对《琉璃光》中的宝相庄严意犹未尽，想去再次感受；还有就是，想去看一看魏檏画的那些白鹤，这些空灵圣洁的生命似乎在召唤着我再进行一次朝圣之旅。

至于在画展开幕式上专家介绍“吉祥止止”是一种很诚挚的祝福，那也是潜伏的一种情愫了吧，新的一年总得讨个好的彩头。士与口组成一个“吉”字，智者畅所欲言而非守口如瓶，此为吉；衣与羊组成一个“祥”字，衣食丰足而文明广布，此为祥。吉祥止止，不只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光芒，还带有人间的烟火气以及俗气，任何的文化为了普及，都不可避免地搞点噱头去迎合世俗的认可。

庄子的止止，是止之；佛教的止止，是止住。所以，对于魏檏的佛教画像展出用了“吉祥止止”这个名字，让我想了半天。先是查词典找出处，再是思考此谓“到了”还是“放下”。

如果说《琉璃光》是一佛教世界，那么《吉祥止止》似乎要圆融了许多。

我在画展上看见了几位和尚的身影，可是庄子在哪里呢？

他还在看着游鱼和乌龟，在漆园里数算着买米的几枚小钱。一只乌鸦飞过头顶对他鄙视地投下一泡滚热的讽刺，一群不知道的人却说他是最高的道士。他的自由洒脱落拓无羁，是超越了宗教神性之上的人性的张扬。能够hold住“吉祥”二字，并且冷静视之的，唯有此人也已。

三

冷大师问我：画该怎么看？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看。构图，色彩，意境，我可以顺口胡诌，但是画家的精神世界总是深藏着秘密。

还有一位观众问我：这画怎么样？我支吾了半天，说是：这是绢画，工笔。说完又后悔：这不是瞎话吗，说了也等于白说。他又说：这像宋画，如果真是宋画那就好了。我知道这个就好了是什么意思当然你也知道，于是我就怀疑是我不懂画还是他不懂画，如果价格等同于价值，那么还不如观赏金库来得实际。

高朋满座，侃侃而谈，我躲在人后，面前挂了一幅《洗象图》，不得不花工夫端详来端详去。先是用手机拍下细节放大了看，再反色对照着原画看纤细的笔触，最后看形象构图。一头笑眯眯的大象圆滚滚地占据了黄金分割点，四遭四位胡人，也都笑眯眯的，不过俱是筋骨突出并非圆滚滚的了。大象的圆非常饱满，眼神勾画生动，形体上的仪式感和欢乐相得益彰，这让我对自己原来欣赏的那些白鹤有了新的想法。

那些白鹤勾画纤细，用笔纯熟，在形态上顾盼生姿，但是随着观察的深入，我发现每一只鹤的眼神里带有一种超脱俗世的东西，也就是它的生命力体现在形体上，而仪式感却体现在了眼神上。为了确定我的这种想法，我又溜过去看了那张画鹅（鸿雁）的小品，趴在画面上，用具体行动向冷大师作了“画要瞪眼看”的演示。

沈凤国对魏檏的佛像艺术有了深刻的说明，我就不必人云亦云了。不过我不喜欢那些过于超脱的作品，因为我的不可避免的俗气和混迹事业单位几十年形成的酒气浊气，使我的眼界被蒙蔽。尽管我也喜欢素雅，但我喜欢的是花朵和禽兽，这种烟火的画面让人体会到生气和美好，而非非尘世的渺远。

据知情人士透露的内幕消息，说魏檏决定不再画佛像，今后要在画面的禅意上下功夫，也许就是注重意象上的传达、不着色相吧。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因为我想看到更为活泼的大象和更为入世的白羽。

当下。虚室生白，未必能够吉祥止止。即使习得“心斋”，亦难找到灵魂的安宁。这新年的开始，魏檏用她营造的安详带给了我们这些观展人以祝福，让人认识到此时代终究有人怀着虔诚之心从不随波逐流，也不禁让人心生敬意，从而期望新的一年。

吉祥止止。

2019.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