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牛栏》是鲁奖获得者夏立君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与获奖作品《时间的压力》将目光投射到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不同,这次,作家用悲悯的眼光注视着过往的岁月,用六个小故事结构出沂蒙乡土情结。时间回溯到八十年代乃至以前,调子时而悠扬时而低回,带有牧歌的余响。
尽管换成了乡土题材,但和《时间的压力》相似的是,这仍然是一个作家对自己心灵世界的检讨。通过对童年的解构,力求解释曾经世界的淳朴、善良,以及求之不得、再也回不去的怅惘。里面有深深的怀念,更有深刻的反思。
《天堂里的牛栏》里的第一个故事是《草民康熙》。小说的名字就象征了某种身份分歧,小说的主人公“康熙”是一个因为生活所迫而沦落的乡间小贼,某次戏剧性地抢了放羊老汉的一头羊,不料这貌不惊人的老汉却正是能决定自己儿子命运的贵人。在老汉的帮助下,康熙不但得到了城里高官的承诺,而且治好了自己的心理隐疾。正当一切向好之际,却传来了儿子因偷窃被判刑的消息。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从故事的叙述来说,这样的悲剧式结尾似乎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愿之外。因为悲剧是小说的强调方式,而大团圆则又是我们传统的审美心理。在人物塑造上,《草民康熙》有很多可圈点的地方。特别是放羊老汉的心无芥蒂的童心童趣,他把一个复杂的社会简单化了,把一个因生活落魄的贼想象成古书中的绿林好汉,优游的生活让他发掘出了苦难中的趣味,于是带有一种游戏人间的心态来对待康熙。从某些程度上来说,放羊老汉有着堂吉诃德泥古不化的品质;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个人物的设置,亦是为了黏合社会阶层的“中介”。他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望,试图利用淳朴的愿望来弥补社会阶层的深刻分化。所以放羊老汉的失败,也代表了田园牧歌的残破。在现代文明的进程中,时代的列车轰轰向前,无数的小人物或被远远摔落,或消失在轮下。
即便你叫做康熙。
在这篇故事中,放羊老汉是一个智者的形象,在其他几篇中,也有类似的人物。如《在人间》里看水库的纪元老汉。从名字看,“纪元”也是一个“大”名字,其中有时间的象征。纪元在发现巨大的老鳖之后,和它有过对视,也有过对话。如果说放羊老汉的设置是对社会阶层分化的“黏合”,那么纪元老汉的设置则是对人与自然界分歧的“黏合”,或者说是人与自己所处环境的使者,再比如《兔子快跑》里面看坡老汉对兔子的尊重以及兔子对老汉的信赖种种也是如此。这些智者,同时也是长者,类似于氏族社会里的长老,他们有着原始的智慧和发自内心的幽默,有着对乡土的挚爱深情。他们是乡土文化的象征,既豁然通达又有着小狡黠。同时,他们又是过去时代的形象,既诚挚执着又略显顽固。
《在人间》用了正反对照的文本,一个文本是人间叙述,一个文本是动物叙述。这种文本方式有一定的交互性,但似乎力度上与交互式文本稍弱了一些,在语言展开上略显局促。在这里需要补充一点,就是夏立君的文字写的是很认真的,可以说是字斟句酌,我在读《草民康熙》时的第一感觉就是,夏立君使用文字就像是在用鐝头刨地,一下一个硬邦邦的坑。所以你读不出那种“洋洋洒洒泥沙俱下”的感觉,而是要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慢慢走进他的故事世界,何况本身这些故事都来自已经陌生了的时代,虽然间隔不过几十年。人是一种善忘的动物,夏立君的文字记载是唤起记忆的一种途径。只有进入场景,才能进入作家内心。从我个人来讲,我的写作方式乃至写作心理有和夏老师的重合之处,譬如对乡土的情结,譬如对民间语言的演绎,譬如对土地的某些认识、对时代的某些认识。但关键有一点不同的是,我看到的是牧歌的凋零,夏老师做的却是逐渐将其从睡梦唤起,将记忆的重演展示于世人面前,警诫人们不要遗忘。譬如《一个也不能少》里展示的一个小知识分子竭尽所能对文盲世界的改造,譬如《俺那牛》对压抑人性的的描写,譬如《天堂里的牛栏》对罪与罚界限的刻画,这些都是那个年代在大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甚至真实的故事比小说更要复杂和精彩。这些故事串联起的乡土既令人心生缱绻,又令人心生决绝。缱绻是因为根系于斯、情怀所系,决绝是因为需要告别迷惘,走向新生。
我写《时间的压力》读后时,用的题目是《高原上的歌者》,如今写《天堂里的牛栏》读后,用的题目是《牧歌渐行渐远》。题目里都用了“歌”这个字,一个是引吭高歌,一个是徘徊低吟。歌声不同,感情不同,意义不同,展示了“歌者”不同的音域,说明了作家写作方向具备更多的可能性。
袁枚有诗曰“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当我们听到林中牧歌中断的时候,或许正是牧者有所期待有所收获的时候。这种中断,类似于将过往休止,但并不是从此堙灭无闻,而是在肃穆无声中蓄积,为了新的壮歌的开始。
2023.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