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迁民造就了鲁南的村庄,这些星罗棋布在山川沟壑中的村落,一经扎根,就如野蒿一样蓬勃生长。每每在旅行的途中,张望着窗外的房舍聚落,就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村子要扎根在这里?它们有的依山傍水所谓承接风水,有的在平原上袒露胸腹数望着日月——而还有一些,要么紧锢在悬崖峭壁之间栉风沐雨,要么在贫瘠的不见一棵树的秃岭上瑟瑟荒凉,要么甘愿在丘陵地带的背阴之处深藏功名——古人的选择不可谓不奇怪。
我不相信这是缺乏规划的结果。按照明朝的户籍制度,尽管疏漏,但是洪武大帝对民间的掌控还是极为细致的。大明开国时,对于元代遗留“凡军、民、医、匠、阴阳诸色户,许各以原报册籍为定,不许妄行变乱,违者治罪,仍从原籍。”天下初定后,更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十月二十六日下诏:“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是户口不明白哩。教中书省置天下户口的物合文簿户帖,你每部家出榜,去教那有司官将他所管的应有百姓,都教入官附名字,写着他家人口多少,写得真,看与那百姓一个户帖。上用半印勘合,都取勘来了。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叫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做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处折。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做军。”也就是让天下百姓安于自己身份,“世袭”祖宗手艺,打铁的为朱家世代打铁,放羊的为朱家世代放羊,对于无籍流民,一概抓来充军。
明初的迁民或者移民,有诸多因素,一是填补空虚之地,二是为了戍守重建的城池及属地,三是为了屯垦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勘合”户籍以及造作黄册,都是为了更加有力地控制基层劳动力。所以迁民(移民),除世袭军户以外,编订了身份代码的劳工也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漂泊到哪里就可以扎根到哪里的。
中楼镇有一个山村,叫做彭家峪。根据当地流传,对村子的由来如此叙述(概要):马鬐山西彭家峪村两千多口人,可连一户姓彭的都没有,你说怪不怪?话说明初有一天,从吕家崮西来了一批姓张的迁民,走到这里天快黑了,长途跋涉十分劳累,大家都不愿再走了,问驱赶的官兵“您逼俺到哪里去啊?”官兵举着鞭子说:“到碰家庄!走到哪算哪!”人们被逼着又走过了一座山,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委托长辈和官兵哀告:“天黑了,碰到这里啦,俺们在这里落户建庄。”“好哇!这庄名就叫碰家庄。”一直到清初,村里出了文化人,嫌“碰”字不雅,用谐音改称“彭家峪”。如此,就完成了一个地名的演变。
这个故事讲得就是村民对建立村庄有着一定的“自主权”,是随机选择,落地生根,就像粘附在野兽或飞鸟身上的一粒植物种子,掉到哪里就把乡井落实到哪里。类似的传说,全国各地还有不少,似乎“盲选”,是该村落、该族群的命中注定。可是,他们似乎都在规避一个事实,就是这是一场政治运动的筛选,是皇朝对众生的欺凌。看似随机的行为,有着刻意的规划布局,那就是开垦更多的土地,以供新兴的贵族剥削。在这一点上,明朝并不比野蛮人建立的帝国更文明。
能够碰到哪里就安息在哪里的“碰家庄”,不过是农民对自我选择权的一种无形呼吁。也正是因为相信命运是一种“碰运气”,更加剧了社会底层被奴役反而对皇朝感恩戴德的历史悲剧。
2019.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