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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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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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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卷书中啃鸡腿

周六晚在家强老兄书房中喝酒,纯粹喝酒,本无事可记,今早又看到家强兄在公号发的《报业三十年》,想起一些往事,又想起那些关于书的事,所以还是记上一笔。

家强兄在文中谈到自己到日照日报社报到时的情景,面对陌生的五层高楼和一众人等,似有点局外人的感觉。这是1993年9月的事情。

1993年9月,那时的我尚在临沂兰山路上就读,那时我的梦想或许还是想当个画家。家强兄报到的那天我在干什么呢?那时的临沂大街小巷都布满了渴望金钱的焦躁情绪,蝉鸣伴着郑智化《水手》的歌声,混合着三轮车搅动的漫天烟尘,模糊了我的记忆。那一天属于历史已经不可考了,但那一天的歌声里肯定有这么一句:“都市的柏油路太硬,留不下足迹。”这句歌词契合了一个乡村少年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这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烦恼,他,也是一个繁华社会的局外人。

1994年7月,我被一辆三轮摩托送到了虎山乡,中午喝了一顿接风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就像家强兄说他参加工作时搞不清党政机关与事业单位的区别一样,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何谓“四大班子”“七站八所”,只知道有了一份工作,从此可以报答父母。无知者无畏,上至书记乡长下至泼皮无赖,俱平等待之,这也给我日后的遭遇埋下了伏笔。家强兄说他当时注重仪表形象,我反正是报到之前被父亲勒令剃去了自己发明的艺术家披肩发,当今年我同样勒令女儿将头发染回黑色时,心里面其实是五味杂陈,觉得看到了时间的循环,一代一代人的叛逆和回归。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得不服从约定俗成的规则,年轻时总想与众不同,总想要打破这沉闷和无聊的生活,但是一旦捆上生活的枷锁,有时候竟会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了。

我的画家梦破灭了。但其实在那些年我也曾参加过一些画展,譬如刘海粟夫人夏伊乔的画展,但也正是那次画展之后,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弥补不了的,有些差距并不单纯是技术或思想上的,有些差距是天然的。我仍旧是一个呆在乡下的井底之蛙。但出于所谓对艺术的追求,我在这个时候又觉得可能成为作家是一条简便之路。成为作家多好啊,一支笔几张纸就可以经营,不像绘画和音乐那么费钱,而且你要成了作家,做出多么诡异的事情都会有人来原谅你,何况我属于未婚青年,在像虎山这种严重缺乏未婚女青年的不毛之地,说不定能够吸引一个田螺姑娘来下凡拯救我被食堂和劣酒摧残掉了的胃呢。

当时自己纯属心血来潮,根本不曾想到自己属于“文学热”退潮后在沙滩上等待晒干的咸鱼。那时作家们已经开始纷纷转行捞钱,转行不成功的就纷纷蹲在家里用笔骂娘。我就成了最后一批用笔写作的末代文学青年。

于是就投稿,于是就被退稿。于是再投稿,于是开始发表在报纸上。起初是日照报副刊,后来是大众日报副刊,再后来其他。于是跑了几次报社,认识了当时的副刊总编蔺洪生先生,他是一个诗人,不拘小节,赠我一本书,名叫《叶笛》。那是临沂文联搞的一本散文集,我当时对谁也不服气,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先锋派的大作家,可以开宗立派的那种,和残雪一样,觉得别人看不懂是因为别人不懂自己。我在翻那本书的时候,读到了一首散文诗。许家强写的,那种意象轰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在波涛汹涌的红柳丛中,词句清亮而悲凉。我想,怎么会有人写得这么好!我一定得见见他!家强兄那时已在报社上班,但遗憾的是我去过几次都是擦肩而过。我想象中他应是七尺大汉,既身兼盖世武功又有侠骨柔情的那种水浒式人物。于是,开始写信,作为一名读者,作为自认为懂他的另一个写作者。

那大概是1996年的事情。我在信中直言不讳指出了我所认为的缺陷,也谈了自己的一些梦想,譬如要自学取得学历学位等等,我在信中像汪伦吹嘘桃花潭水一样吹嘘虎山狗肉的鲜美,邀请他虎山一聚。通信在1998年中断了。我那时的梦想和自考也在1998年中断了。这一年是大灾之年,南方洪水肆虐,北方的我在苏东坡密州出猎的地方,风里雨里,扛着饲料包。我中断了写作,直到2002年接触到互联网。我在那一年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打算就此在这个山乡安心安身立命,自行屏蔽了和外界的交流。却没有想到2003年一个电话把我调到了岚山财政局,更不会想到所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第二年我又被调到了岚山人劳局,而且一待就是十三年。

2005年某月某日,到日照人社局开会,会后有招待。听到介绍嘉宾时有许家强的名字,于是认真看了他两眼,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大,人长得瘦弱白皙,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书生,一点也看不出来文字所具有的那种爆发力。等介绍到我时,家强兄惊讶极了,说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这种场合!虎山的狗肉我还没吃到呢!所谓相见恨晚吗?不是,而是感觉人迟早会见面的,不争早与迟,只看有没有机缘而已。如果在澡堂子泡澡遇见,岂不更有戏剧感和画面感?此后,时有电话交流,我在日照陪读期间,也有了偶然聚会小酌几杯。

我和家强兄第一学历都不甚高,特别是我,按审档标准第一学历严格追究也就是个初中(职高不算第一学历),但出于对文学的自觉和对人生的信心,都走出了自己的路。家强兄有文学悟性,天资甚高,少年时就能独创“新古典”且在央视采访时留下铿锵有力的誓言,这其实是有底气的。这种底气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私人藏书量据称是日照市第二(第一有说是位神秘的富豪),2007年,他购新居时特地要了6楼,因为有独立的阁楼可做书房。我可以想见他搬家时的情况,肩背手提,气喘吁吁,蚂蚁一般来往于7层楼梯之间,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一万多册书,尽一个人的力气一次能搬50本,就需要爬楼二三百次,这还不算那些大部头。

书搬到阁楼,安置到书架上,临窗布置上一个大书桌。这才安定下来“坐拥书城”。这时的他已经被称为许总、许主席以及各种头衔,出了十几本书。有功成名就的感觉了么?没有。他的心里有另一片宇宙。那种不安分的血液在心中奔流日久,于是每年都要驾车和夫人去到遥远的地方寻访,或是边疆,或是古代诗人的家乡。而我一直待在岚山,困守一隅,偶尔关注他的消息。我也很想坐拥书城,我也很想仗剑远游,可是,最终还是心灵的怯懦阻止了我,这是我和家强兄不同的地方。他热血未凉,我犹豫不决。所以人生也就有了不同的样子。

学历不是修行,学历不是心胸。学历只是一个人的学习程度,不是知识转化的标志。所以对待学历羞愧的不应该是家强兄和我这样的人,而应该是对不起自己高学历的那些人。

“你看看他当时学历虽然不高,却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绪海在烧鸡跟前说的话,说话的内容关于家强兄当众朗读的我写在过去的一封信。烧鸡是家强兄从冰箱里掏出来的,我们的聚会是一个念头促成的。信是家强兄翻箱底找出来的,信纸上却似乎墨迹未干。

“有机会我要把这些信翻印到新书中。”家强兄说。那些信是我们青春的证明,这一张张证明,已经开具了将近三十年。

这次聚会是在上个周六下午。本来计划找个小酒馆约三五人会餐,结果要邀请的人都没空赴约,于是家强兄就说,到我书房吧,手撕烧鸡,纯为喝酒。我心想这也太未免焚琴煮鹤了吧,那我何妨给加道猪蹄?遂步行前往,经过一个熟食店顺道买了两个荤菜,小区门口正好遇到了诗人费费,聊了两句。到了传说中的书房之后,家强兄说绪海又说有空,我说干脆相请不如偶遇,打电话让费费一块得了(希望费费看了不要觉得自己当了搭头)。家强兄楼上楼下搬腾了半天,这才收拾了一个小圆桌,放在书案和窗户中间。

环堵皆书也。其中酡颜而醉者谁也?我也,家强兄也,绪海也。费费不喝酒,属于围观吃瓜群众,在一边泫茶倒水,听我们讲那过去的事情。

2007年,家强兄构建自己的书城之时,窗前一片空旷,如今窗前被林立的高楼所遮蔽。这使我想到了密州的超然台,只能看到一百米外的高层住宅,却看不到常山和马耳山的那个超然台。我们被城市围困了起来。于是不知道怎么,绪海谈到了关于抑郁的话题。绪海是在读博士,科举出身,一路平坦,自然对抑郁有所无知,我等俱沉默不语。我到现在才想起一句话来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但是不说也罢,表白心迹不过是一种徒劳的辩解,当是时、当此时,都以沉默为好。

以家强兄的书房为比喻,从心潮澎湃到心意难平再到心如古井,书房同时经历了谋划、建设、稳定的一个过程。这其中的甘辛,属于人生富足的奥义,不足与外人道也。至于我们于此夜、于万卷书中大啃鸡腿、大嚼猪蹄、大杯喝酒,虽与环境不符,但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我们建起了一处精神高地,当然也可以在这高地之上放开心胸、敞开肚皮。

这是2023年10月14日的事情。隔夜,就是阴历九月的开始。

2023.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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