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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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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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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中的羊肉汤

在中华食物图谱中,羊肉汤是一道地无分南北跨越菜系的广域美食,也是一道人无分老幼普遍认可的通俗饮品。无论朔北大漠还是江南水乡,无论白桦林中还是棕榈树下,无论是在白雪的围困当中还是在烈日的炙烤之下,江河湖海的岸边,高山峻领的深处,一碗一碗羊肉汤用它那温和的性情抚慰了人的五脏六腑。它能让宿醉的肌体得到苏醒,它能让饥饿的肠胃得到救赎,它能让孱弱的骨骼得到滋养,它能让远行的游子从中品尝到家乡。古往今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华夏子孙在啜饮这种热腾腾香气四溢的汤羹。它穿越时光而来,或许此刻,正端坐在你的面前。

人类的发展史里有很多的附属史,譬如伴随其间的食物演化。在古中国大陆上,是谁喝下了第一口羊肉汤,这个已经无可考证了。就像我们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用树叶遮住了羞处,但这是文明的第一缕曙光。同理,第一个学会使用火的人和第一个用火烹制羊汤的人,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有着同样举足轻重的意义。我们和古人生活在同一片天幕之下,中间相隔的不过是一段叫做时间的距离。

自蒙昧初开迄至夏商,羊肉汤的历史残存在前掌大青铜釜的羊骸之中,在釜底余烬的薪火相传之中,是奉神的牺牲更是贵族的臻享,具有高贵的神性。有周以后,羊肉及汤的踪迹开始出现于竹简之上,有了明确的记载,有了烟火气,其上附着的神性也因和人性的激烈冲突而最终散失。取自《论语》的成语“告朔饩羊”,侧面说明了虔诚祭祀的式微,祖先神明的威权不再令后人敬畏。按照周礼,天子每年秋冬之际颁布历书给诸侯,是为“告朔”;诸侯按照历书规定,要于每月初一日亲赴祖庙,杀一只活羊祭祖,是为“饩羊”。春秋末期,鲁国国君嫌麻烦,不再按规矩亲临祖庙,“饩羊”也就成了形式。鲁相子贡觉得既然名存实亡,不如改革到底,连羊咱也干脆别杀了。孔子就指责他说:“(端木)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表明了圣人对“礼崩乐坏”内心的愤怒。而取自《左传》的成语“各自为政”,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羊肉在春秋时期已经成为一种大众食品。其中有载“(宣公)二年春,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说的便是公元前607年春天发生的一件令羊肉青史留名的故事。车夫羊斟因为战前没分到羊肉吃,两军对垒之际,直接驾车把主帅华元送进了敌营。羊斟飞驰的车轮将权威彻底碾压进了历史的尘土,庶民的觉醒居然以如此滑稽的方式开始。

下属没吃上羊肉差点断送了领导的性命,这还不算过分。大约二百年后,又有一个大臣因为没喝上羊肉汤而导致了一位国君的逃亡。据《战国策》记载:“中山君飨都士,大夫司马子期在焉。羊羹不遍,司马子期怒而走于楚,说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当然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后续,中山君逃亡时“有二人挈戈而随其后者,中山君顾谓二人:子奚为者也?二人对曰:臣有父,尝饿且死,君下壶飡饵之。臣父且死,曰,中山有事,汝必死之。故来死君也。中山君喟然而仰叹曰:与不期众少,其于当厄;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飡得士二人。”说的是当全天下人都背信弃义的时候,偏偏有两个人因为中山君给过他们父亲一口吃的得以续命而舍身相随。中山君也可谓深明事理,总结的一番话可谓语重心长。羊斟也好、司马子期也好,根底上不是为了一口吃喝,而是为了生的尊严,也就是中国人通俗所说的脸、面子。羊肉和汤不过是情绪爆发的临界点,“怨不期深浅,其于伤心”,哀莫大于心死,人心伤透了才导致“出此下策”。所以《左传》中骂“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是站在精英政治的立场上的,只把他看成是俯首帖耳的“工具人”,并没有重视庶民的七情六欲,更不会预见大泽乡里的奋臂一呼,这当然是一种历史的短见。

无论《左传》还是《战国策》,编年体也好、国别体也好,这些陆续出现的不同体例的“中国第一部”历史,无意中将关于羊的饮食史也记录了下来,更在无意中反映出了人类走向文明需要付出的某些代价。

锦衣华服的中山君逃亡进了莽莽苍苍大太行,不知所踪。约六百年后,公元206年,轮到身披铁甲遍体寒霜的曹操在太行山下抚须沉吟:“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在直插云霄的悬崖峭壁之间,羊肠坂蜿蜒如线,仰看一眼都使人胆寒。他率领的这只疲惫至极、粮草无着的队伍在风雪交织中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遑论攀上山崖。恰恰此时,喜从天降,一群羊从山坳中愣头愣脑迈着碎步踱出,与队伍狭路相逢。于是群情激奋进而屠之烹之分而食之。曹操没有丝毫浪费上苍的犒赏,指使部下将羊杂也用泉水煮成滚汤,喝了御寒。一顿羊汤下去,煮烂了的羊骨头羊下水羊皮羊筋里的钙镁锌硒以及维生素ABCDE和胶原蛋白量子纠缠会同羊油羊脂转换而成的高热量高营养化成了钢铁般的意志,贯穿了人体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经络乃至每一个细胞,这支队伍立马变得精神抖擞身强力壮,几乎蹦跳着窜到了太行之巅,一鼓作气攻克了壶关。大军过后,留下了一个传奇,更是留下了一道地方名吃“壶关羊汤”,至今旗鼓不衰。

有研究者认为曹魏的成功,是对门阀士族的反动,出身低微的曹操对社会底层的心理能够感同身受,因此在创业期间能够不拘一格使用人才,也因此能够产生诸如“望梅止渴”“羊汤劳军”的种种传说。从贵族的黄昏到寒门的崛起,羊肉汤见证了这段转折的时刻。

再下去二百年,到了战乱频仍的南北朝时期。这是个民族及文化冲突和融合、土地分裂和兼并同时发生的大时代。大时代里,会有很多小人物被莫名其妙送到风口。公元428年,北魏灭夏,曾是夏国俘虏的毛修之又成为北魏的俘虏,但一门手艺彻底拯救了他。《宋书·毛修之传》记载:“修之尝为羊羹,以荐虏尚书,尚书以为绝味,献之于(拓跋)焘;焘大喜,以修之为太官令。稍被亲宠,遂为尚书、光禄大夫、南郡公。”有的人因羊汤亡国丧身,有的人因羊汤攻城拔地,毛修之却因羊汤而富贵荣华。一碗羊汤里,有着政治,有着军事,有着权谋,更反映出了人性的多重景观。所以,当我们透过历史来看这碗汤时,它的面目因不断被时光和人心演绎而有了不同的景深。你可以从这碗泛着油花、闻着膻腻的老汤中品味出五味杂陈,会感到历史的吊诡、会体验到小人物内心的绝望和挣扎、会领悟到溜须拍马实在是古老的传统艺术,会洞彻所谓的驭民有术不过是调和人临界的嗜欲。而实际上它不过就是一碗汤而已。

以我已知的知识,在中国历史上,还从没有像羊肉汤这样的一种食物能够决定宏大的国运兴衰以及渺小的个人荣辱。羊肉汤究竟有多么好喝,才能导致具有如此的魔力呢?按照新的历史研究观点,我们能否从人文地理的角度来审视这种现象的发生呢?譬如综合气候与物产、地形与地貌等诸多因素。因为南北气候的差异,品种产地的分别,日照与季风的无常,山地与草场的隔阂,羊肉汤的地域分布自然会异彩纷呈、各有特色。实际上以上我所列举的例子还是偏汉族中心的,作为羊汤来说,这碗羊汤哪能比往昔游牧民族见证的历史更多呢?在高原、在草原、在戈壁、在湖畔、在蒙古包、在希楞柱、在地窝子、在碉楼、在露天宴会、在密室深宫、在太阳下、在月亮下,有多少阴谋与爱情、权力与谋杀、迁徙与回归、宣战与和议、高贵与卑微的故事发生在一碗羊汤面前,谁又能说得清呢?没有记载的,不一定没有发生过。这碗羊汤面前,唯有人性不变,不变地保持着其复杂性。这当然是一种跨越族群的审视。

如何考察羊肉汤的历史和地理分布,才能解释它在中国的特殊性?在如此宏大的命题面前,我不免气馁。或许我的羊汤人文地理历史,只能属于私人的语言,一部私人口述史,在太史简、司马迁的千秋光照之下,简直连个影子投射不出。如此想来,我突然又觉得,一部私人的羊汤地理传记,其中何尝没有与大历史同频共振的波光碎影呢?那么何妨就从吾乡出发,去绘制一张私人史里的羊汤地图,再从地图中找出历史依稀的模样呢?

除了传说中曹操指导熬制的“壶关羊汤”外,在全国范围内能被称道为“特色”的,还有河南洛阳、灵宝、禹州,辽宁本溪、丹东,四川绵阳、双流,以及河北平泉、内蒙海拉尔等地的羊汤名制。仅在山东,单县、滕州、济南、临朐、青州、莒县等地亦各有驰名一方的仅听名字就能让人齿颊生香的羊汤品牌。

一般说来,羊汤的熬制方法大致两种。一种是敲碎羊骨铺锅,清水熬煮出乳白色汤汁,再将新鲜羊肉下锅,投入辅料煮熟后,汤肉一体装碗;另一种则是单独熬骨汤,另将羊肉大块冷水入锅,水沸时撇除浮沫,待半熟捞出洗净,再次入冷水锅加料煮至烂熟,捞出切片称重后装碗,此时才浇上热汤,撒把香菜葱花。当然也有一些更为粗犷的熬煮方法,要的就是原汁原味,甚至无臭不欢,此处不做赘述。在有些地方,羊汤在称呼上也有细微的分别,例如汤里有羊杂的叫做全羊汤,不放羊杂的叫做纯羊汤,单独用羊杂制作的叫羊杂汤,用公羊特殊部位制作的叫三宝汤等等,不一而足。至于调料,食客可根据各自口味酌为添加,羊汤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里装着醋、盐、味精、孜然、胡椒粉、辣椒油,讲究的还要搭配上几份免费的小咸菜。至于配食,各地各有特点,例如山东的大饼陕西的馍,免不免费则需入乡随俗。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几乎同样的工序和烹制手法,羊肉汤之所以能形成不同的口味和流派,还是在于手艺上的绝招、火候上的把握、秘而不传的配料、祖辈沿袭的心得。更重要的是,还得看制作者的心情。要想吃出幸福的味道,首先你得是一个幸福的人。

在中华食物图谱中,亦没有哪一种食品像羊肉汤一样大众而普惠,无论穷富贵贱,都能够在羊汤店里找到自己的专属口味。在我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回想着经历过的羊汤店里依稀的面庞,人潮海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张清晰的脸膛出来。他是我在岚山李家庄羊汤馆偶然碰到一位建筑工,身着淋漓着泥浆和油漆的蓝底工装,蜷身抻头蹲在羊汤锅前,一边帮店家往灶下填果木劈柴,一边单手持碗连喝七碗滚汤,热得满头油汗,辣得涕泗横流,须髯贲张,双颊赤红,仍旧意犹未尽,高声宣扬自己曾在巨峰大集不换气连喝十三碗,那姿态酷肖雄踞在老虎身上的武松。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灵机一动,不妨就以这个建筑工为原点,开始勾画我的羊汤地图吧!

你看,他的脚趾下埋藏着一座消失了的明代城池。这座叫做安东卫的古城始建于洪武初年,因抗倭而兴;为防日军盘踞,毁于抗日战争,曾在风雨矗立了五百余年,夷平后建制归入今日日照市岚山区的版图。李家庄羊汤是岚山的名吃之一,往时传承不详,仅改开后开张就经历了将近三代人。从道边草棚发展到五间瓦房再发展到连片楼房,可谓见证了一部改开史,也见证了几十年间羊的养殖史。它迎来送往了无数的老饕,有的是左右邻居,有的是远道慕名前来。李家庄羊汤馆的羊汤在美食江湖上属于“全乎派”,汤料齐煮,羊肉烀得烂糊,汤汁混浊油腻,再加上洋葱芫荽辣椒的提味,红彤彤膻乎乎,看一眼就会热汗直冒、闻一下就觉得饥肠辘辘,对人的视觉和味觉明摆着是一种蓄意轰炸。这碗汤啊,其口味之重、滋味之稠,喝到嘴里感到糊口,喝到胃里感到迷心,喝一次可以半个月不再想,可过了半个月又不免心痒再去受一次虐待。那滋味跟谈恋爱差不多,腻在一起久了就烦,可真不在一起了又心慌。

李家庄羊汤馆坐落在一个现代战场上,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一场惨烈的阻击战曾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而岚山另一家有名的羊汤馆则坐落在古战场上,在东部沿海炮台山旁边、砚台山左近,那里于嘉靖年间曾发生过一场驱逐倭寇的决斗。和李家庄羊汤的汤色不同,这家羊汤馆的汤是清澈的。食客们到店,首先要点一盆清汤,浇灌一下久渴的或者被酒精灼烧过的胃。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喝上五碗六碗,包管馋鬼肚儿圆。两家馆子恰巧形成一种互补的关系,一东一西,一清一浊,恰似一张天然的太极图。而馆子各自坐落的中心点,一古一今,也似乎有着莫大的深意,让人不禁联想到所谓的风水。能够开成老店的,都有着自己特别的机缘,而非仅仅因为制作手艺和经营手段。天时地利人和,是缺一不可的。就像华元的教训一样,不但要照顾到人的胃口,还要照顾到人的心灵。

建筑工从汤锅前站起身来,用袖子蹭去了脸上的汗水泪水以及汤水。现在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扩张开来,大脑中的多巴胺快速分泌,一种巨大的惬意使他肌肉变得松弛而愉快,心里边有一种自然涌出的快乐。他结了账,十五块钱的肉,汤免费。虽然每走一步肚中都要稀里哗啦奏乐,可毕竟物有所值,甚至获得了超值的享受。这让他情不自禁边走边哼唱起了流行歌曲。

出了店门,站到安东卫西街上,左右张望。

一群鸽子在他头顶振羽飞过。大明和倭寇的对决,八路军和日寇的厮杀,冷兵器的碰撞、枪炮弹的轰鸣,如今声音寂静进大地深处。

往东看,是砚台山羊汤馆,往西看,是李家庄羊汤馆。往前看,摩肩接踵的人群,林立的店铺场馆。作为移动的图标,现在他位于岚山城区中心。整个岚山宛如岛屿,东方和南方被黄海所拥围,远处静泊的海州湾风月依旧,波澜不兴。舔舔嘴唇,路灯杆上海州湾的蓝色路标,使他联想到巨峰大集上的那只海碗,于是不自觉向西南方向看去。顺着他的目光所向,穿过安东新城,翻越过官山和大旺山脉,定格在一个处在山间平原的镇子。这个叫做巨峰的镇子地处要冲,曾经是经略鲁南苏北的重要寨所。每逢阴历二七,是巨峰开集的日子。集头上一张煮着羊汤的朝天锅,底下燃烧着正宗的松柴。黎明与晦暗还没来得及交接的时刻,红彤彤的火焰就照亮了每一张急不可待的食客的脸。一碗汤,一瓶几块钱的酒,可以消磨掉一天的光阴。这让寂寞的乡村老汉们找到了消遣的场所,聚在一起,愿意说话了就讲讲古,不愿意说话了就闷头喝酒,然后一碗一碗续上那乳白色的羊汤。按照《本草》的说法,羊肉性甘温,能够暖中补虚、补中益气、开胃健身、益肾气、养胆明目,治虚劳寒冷、五劳七伤,羊汤则更是从中熬煮出的精华之中的精华。在阳光和羊汤的共同作用下,他们佝偻的身躯渐渐得到了自然的诊治,生命的火苗在摇摆中渐渐维持正常。至于年轻的红男绿女,大多意不在汤中。他们捧着海碗,眼睛却在人群中溜来溜去,意图从碰眼缘中找到情爱的回应。这时候,也会有某位闻味而来的网红端着手机绕着摊位拍摄,在热气腾腾的镜头中声嘶力竭地解说。羊汤的画面很快传播到各地的手机屏幕上,老板一边用叉子翻转着大块的羊肉,一边笑呵呵地比着手势欢迎大家前来品尝,并且说自己的分店已经开到了城里。他的财富就这样一碗一碗摞起来了,这里面有着每位赶集人的功劳,也有着互联网的加持。这也充分说明,馋,是推动经济转型的重要动力。

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不过如此。建筑工把思绪收了回来。初冬的午后,阳光懒洋洋的,连它的热度也是懒洋洋的,温吞水一样暧昧。小风料峭而过,吹得他汗湿的衬衣贴到脊背上,凉意攀援而上,直达发梢。他不禁打了个喷嚏,懊悔没有再多喝两碗,像充足的电池那样让热量满格。接着他又想到,现在的羊汤远不如从前了。这才几年呢,羊汤从起价五元到起价十元,再到十五元、二十元,自己赚的多了,可物价也涨了,算来算去,还是个收支平衡,几乎落不下多少钱。他迈步向工地走去,盘算着这一肚子的汤水能够抵抗住多少因体力消耗带来的饥饿。打打牙祭的一顿饭,怎么能扛住高强度的劳动呢?一餐食带来的热量终究有限。

走到半路,他遇到了从面馆出来的工友沙哥。沙哥知道他刚喝完羊汤后,以见多识广的口吻对他说:要说好喝的羊汤,都比不上俺老家莒南桃花林的!并用手指了指正西方向。说,顺着岚山路直行,再沿518国道西行七十里,可以看到连片的石雕园,一拐弯,就是桃花林。羊汤馆坐落在路南,门面不大,但名头不小。一招鲜,吃遍天!经常有临沂、日照甚至江苏的老板开车过去,就为喝一口甄鲜的汤。那汤白如乳、甘如醇,肉片薄如翼、轻如纸。最为有名的是搭配羊汤的酱料,方圆百里独一份,秘笈无人得知。有人别的不为,专去买酱。那酱往羊汤里一搅,妈的,咬掉舌头的香!建筑工又被勾起了馋虫,使劲推搡了沙哥一把,说:滚!没见过你这么会说的!赔我一个驴肉火烧!沙哥咂咂嘴,苦笑一下:妈的,谁不说呢,我这诌着诌着把自己也说饿了呢!

两人穿过车流和街巷,脑子里装满了羊肉汤。

桃花林不算老店,八几年,当地石材老板把石头卖到了日本和欧洲,老外来谈生意的时候,桃花林那里也没个上档次的饭店,就是一家野摊子,他们就在那里那里吃,没想到外国朋友就好这一口,硬是给抬举得享誉中外。到了九十年代,这个野摊子就渐渐上了规模,地方不大,那可是谈笑有汤姆,往来无白丁。要说那些年石头赚了外汇,可石头不可再生,倒是这羊汤馆赚得钱实在,汤锅里流出的都是美金,啧啧。沙哥说。

要说起老店,我们莒南,有一家清真馆可算得上,就在老汽车站附近,那味道最为纯正。但要说起百年老店,那得再往西里说。临沂城的羊汤有几家老字号,比如有一家清真馆,原来在兰山路上,教堂往东二百来米。名字我忘干净了,号称几百年来没有断过炉底火,那老汤真是天下一绝!不过现在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建筑工人半信半疑,说:教堂那里我去过,那地方不是日军血洗临沂城的遗址吗?那时候也能保住薪火不灭?沙哥顿时有点语塞,接着说,你说的有点道理,可你看,临沂人亡种了吗?中国人亡种了吗?人都死不绝,何况是一点灶底火!那按你说还有割尾巴,还有破四旧,那还能剩得下老字号吗?但你能说现在开张的都是假的?那可都是一脉传承下来的。只要人还吃饭喝汤,好手艺他就绝不了。老话不是说了吗,自有后来人。民以食为天那,咱老百姓的天,还不就是有碗饭吃?

走过南闯过北,推磨拤碓为了张嘴啊!沙哥接着感慨道。他穿着花格西服,头上搭了一顶民国款的呢子礼帽,追逐时髦的人心不老,遗憾的只是已经两鬓斑白、虬髯丛生。真是俏人不穿棉、穿棉打颤颤,建筑工心里嘀咕道。

这位沙哥也是一位神人。他说的走南闯北还真不是吹的,只可惜心比天高却时运不济,到老没混出个名堂。听他自己讲,他本是师专学生,可轮到他毕业的时候,国家不再包分配。卷铺盖回家的第一天,他的父亲带他到镇上羊肉馆要了最贵的一碗汤,三块钱,眼巴巴看他唏哩呼噜风卷残云吃完,才幽幽点上一支手捻的旱烟,在青烟和白雾中对他讲:我再也供养不起你了,今天起,你得自食其力了。那天以后,他开过门头,贩过服装,倒腾过建材,开过货车,中国境内转了一圈,兜里仍然像是一种化妆品的名称一样白加净。四十岁后他才安心回老家在橡塑企业打零工,干了没几年都混到了管理层,可有一天看到劳务输出招塑料制品工的广告,地点在日本奈良,野惯了的心又被忽悠起来了,办了护照签了合同过了洋。在日本,从最初见习月薪14万日元,一直干到熟练工24万日元,算是可以了,偏偏贪馋,因为想喝羊肉汤被开除回了国。回国后赶上疫情没得法子,在家蹲了几个月,疫情结束后,这又跑到工地来打零工。

沙哥在工地时身穿蓝工服,脏活累活都不嫌。可一出工地,就要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再戴上他那顶在日本买的礼帽。他自己说这是一种腔调,是在维持知识分子的尊严。他说自己背地后还是一个诗人,笔名叫做沙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建筑工们对这名字并不认可,说他应该叫“沙彼诺夫斯基”,原因不辩自明,单看他的腔调就很清楚了。“沙哥”由此成名,当然,对这一绰号,有两种不同版本的解释。

沙哥仍然沉浸在对临沂炉火的怀念中。我走过许多地方,只有岚山的羊汤是事先在汤里就加好盐的,别的地方都是称好羊肉添上汤水后再加,盐量自力更生。临沂的那家即是如此,羊肉片富贵人称多些,没钱人称少些,汤和大饼免费自取。第一碗汤浓,第二碗汤因为新添凉水就会有点腥气,第三碗就寡淡了,你想多喝两碗也没得意思。我在临沂读大专的时候只听说过这家店,没舍得去喝过。当我第一次作为打工人回到临沂,用第一份工资去连喝了五碗汤,最后那碗基本就是开水的味道。人家说咸中有味,可我可觉得是淡中更有味啊!

建筑工知道沙哥一激动就要诗性大发,就接茬说道:沙哥你这话在理,除了岚山,其他地方的羊汤还真的都是自己放盐放调料,你像世起和任记。沙哥顺着他的话又说了,对,那是莒县两家最有名的羊汤店,其中有一家,有个著名笑星专程从北京到他家喝汤来着。我也正是在莒县学到了橡塑手艺才去的日本,那几家店我都去过,大清早就有人排队。岚山这边没有早晨喝汤的习惯,莒县人就是为了争第一锅的鲜汤,说是提神醒脑,还说是什么历史源远流长,从“姑幕”时期就有这种风俗,估摸着这种姑幕的说法也是估摸着吧。但反正你要到他们的总店去看看,那场所规模堪称羊汤届的全国第一了吧?好几个大厅相互连贯,当中点缀着雅座包间,再加上停车的大院里也可以放几张方桌,几百人同时喝汤绰绰有余。话就说了,这么大的规模。每天没有十几二十几只羊是招呼不下来的,传说最忙的一天,连同几家分店流水达到了百只羊以上。建筑工人忍不住口吐芬芳:靠,放羊的都跟不上接生羊羔。沙哥看了他一眼,说,对啊,我也奇怪,这么大的用羊量,而且还都是本地山羊,可也没见本地羊有多少消耗,你看山上放羊老汉赶的羊,数量上一直那么多,一点也不像是卖过的样子。

沙哥说,不管怎样,我们亲眼看到肉在锅里翻滚,骨头和下货在锅里咕嘟,总比吃火锅的冷冻肉要可靠。再说,老店信誉为上,其他的羊汤店就不好说了。2006年9月西北闹雪灾,上万只牛羊一夜之间被掩埋,过后我们这里被人偷运来了一批绵羊肉,有的野店贪便宜收了,结果喝汤的人一尝就扔掉了筷子,差一点砸了招牌。建筑工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们可吃不习惯那种味道。现在管得严了,2020年11月西北雪灾,可没听说过有死羊被运过来,按说现在物流更发达了。沙哥说,是啊。现在感觉2020年过去很多年的样子,用恍若隔世来形容也差不多了。你是从那时候开始习惯了戴口罩的吧。那时候,我还在奈良的注塑机旁,戴着口罩和透明面罩,刚刚习惯捂着鼻子喘气。有一天外出接货,看到过有个穿和服的小姑娘抱着箱子在街头为中国募捐,箱子上面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建筑工问:沙哥,我就不明白了,在日本工资那么高,你怎么就回来了呢?听说你是因为一碗羊肉汤被开除的,真假?沙哥笑了笑,说20多万日元其实也就顶人民币一万露头,在日本,生活成本并不低,再加上支付各项保险费用,所剩也不多。而且很不自由,公司管理特别严。成为老员工后才能够偶有进市区溜达的机会,时间卡的还特别死。我即将年过半百,在异国他乡时间久了,难免会想家。跑奈良大街上透透气,再和家人视频报个平安,好让他们知道我生活的不错,总比被家人想象成包身工强吧。那时候,我真想家乡的羊肉汤啊!在日本那几年一次也没吃到过,想的我都要掉眼泪。可别笑,你没经历过,不会理解我的那种想。但我被开除实属意外,因为那天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偏偏我就在现场。

2022年7月8日早晨,我没吃早饭,借口感冒外出买药请了临时假,准备到市里找羊汤喝。坐地铁到西大寺站下车,转悠了半天,由于没有找到羊汤店,又实在是饿极了,于是在日本时间11点左右,进了一家叫做“正”(Menya Masa)的面店。店铺刚开门,顾客还不算多。我点了一碗清汤拉面,正准备吃呢,看到菜单上标注着一份菜品叫做“羊羹”。嚯!羊羹不就是羊肉汤嘛!400多日元一份,价格和老家的羊汤也差不多。我立马来了精神,对老板吆喝,吆西,羊羹的米西!

建筑工嘿嘿笑了起来,说:你他妈的说的这是啥!我虽然不懂日语,可也知道你这是胡说八道!沙哥也回了个嘿嘿: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吧!老板看我连说英语带用手势比划,也有点明白了,随手递给了我一块像是绿豆糕一样的玩意儿。我急了,喊道:Goat Soup!汤,Soup!这个的不是!后来过来一个留学生才给我们解释了个清楚。原来在日本,羊羹他妈的居然是一种甜点。古时候羊羹从中国传入日本,就是纯正的羊肉羹,后来禅宗在日本传播,僧人按戒律不能食荤,就把羊羹改造成了一种豆类制作的类似果冻的食品(bean flour pastry),还成了茶道里的茶点。我听明白后,连声向老板道歉。老板也客气,把羊羹免费赠送给了我。

我当时没舍得品尝那块羊羹,就用纸包了起来,放进兜里。吃完拉面,走出店门,在街道的拐角,听到有人在用手持扩音器吆喝着什么,顺着声音,我看到道边插了一些旗子。这在日本毫不稀奇,政客们都要搞这种街头宣传的形式主义。就在我扭过头去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下意识回过身,只看见一片青烟当中,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倒了下去。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安倍晋三。场面一时失控,人们四处躲避,我也随着瞎跑了半天才停下来。好容易摸回厂区,等待自己的却是一纸开除。

为什么?主管从电视画面里看到了我。认为作为一名老员工,我的欺骗不可饶恕。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见证那个时刻。这就是你们说的一碗羊肉汤害我失业的故事,实际上那时我离羊肉汤还有五千里加三千年呢。不过,我是少赚了钱,可有谁能像我一样能亲眼目睹那个场面呢?我有幸成了某段历史的亲历者。还不照样是个打工人?打工人和打工人是不一样的,我是一个有腔调的打工人。你知道子路吗?他是孔子的大弟子,临被敌人杀死之前,他还要戴正帽子,端端正正地被敌人剁成肉酱。导致孔子从此见了肉羹就动不了筷子。包括羊羹?包括羊羹。你看我的师兄们现在基本都进了体制内,端上了铁饭碗,有的还当上了父母官。而我呢?至今还在为了一口吃的奔波劳命,只能学会吃亏是福、知足常乐。知识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改变了我的大脑,如果因此而痛苦还不如因此而骄傲。

沙哥,你是有思想的沙哥。今后我再也不叫你沙哥了,叫你思想哥好吧?沙哥笑了笑,从兜里摸出那块珍藏已久的羊羹,对着建筑工晃了晃,说:来,开开洋荤。书上说南橘北枳,好好的汤漂洋过海成了这个样子,你能想到?世界就是这么奇妙。

他们俩分食了那块羊羹。然后一致认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

此时两千多公里外的奈良街头,正店面铺的老板轻轻关上了店门,他一天的营业时间就是如此。下午他还要到公园去,看那只属于自己的鹿。就像古代的人一样,与鹿鹤为朋,是一种风雅的行为。店里的羊羹静悄悄摆放着,铺陈着西晒而入的阳光。

此时一百公里外的临沂街头,日军血洗临沂纪念碑隐身在羲之公园的一隅,被竹叶轻轻扫着。那家搬迁走的羊汤馆灶火不知道在哪里仍旧在细细燃烧,只是店主可能传给了下一代人。

沙哥就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如今我却喜欢吃面了,情不自禁想念正店面馆的味道。也许我们对食物的执念不是因为它的好,而是因为时光的浸透吧。与其说我们在品尝美食,不如说我们在消费时间。食物里的时间,才是最纯粹的东西。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在怀念的,其实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一去无回的时间。

两个工人站到了工地门口。工地大门上写着“新岚山公司”五个大字。沙哥摘下礼帽,对建筑工说,你知道有旧岚山或者老岚山公司吗?建筑工连思考也没思考,张口就来:没听说过。沙哥掸了掸帽檐,说:新和旧本来就是一体,昨天和今天都存在于这片土地。千年土地八百主,你给它起任何诨名它也无所谓。谁能和过去完全切割呢?就像刚才,你喝完了羊汤,我吃完了面,汤和面的精华也好糟粕也罢,都已经成为了我们躯体里的一部分,你不能说吃过的东西就不存在了,统统变成排泄物被处理了,更不能断言站在这个门下的你我,进门前是旧的,进了门就完全是个新人了。实际上,我们照旧还是那个囊中羞涩还死要面子的打工人。说我是沙彼诺夫斯基,在生活面前,谁更聪明?谁不是懦夫?切。

建筑工人说:思想哥你可别拉上我。就你那破帽子的骚劲,有什么资格讽刺我这样的直男。

两人打闹着进到工地里去了。

于是我的遐想也就停留在了大门之外。任虚构的浮想散去,回头审视一下布局在他们对话中的羊汤地图。安东卫,巨峰,桃花林,莒南,临沂,莒县,像一张扇面在鲁东南铺开。不过期间还一不小心用意识流跨越山和大海也穿越人山人海到了日本,好在及时圆了回来。刘勰所谓“文之思也,其神远矣。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说的就是我吧?如果将以上图纸扩张,继续从临沂北上再沿莒县东去,渐至五莲、日照,方才能够在陆地上围绕着岚山形成一张完整的扇面图,而背景则是万顷波涛的黄海。在两人未到达的地图上,也隐藏着大大小小的羊汤店,各具特色,各有绝活。譬如五莲潮河街上的大锅全羊,上桌的真的是一只整羊,头尾具备,四肢健全,连同汤水装在一个大盆当中,想吃什么部位随便抓取,其中尤以羊蝎子为肥美。肉的餍足,使得食客最想做的还是喝汤化食,汤里面淬炼了全羊的精华,加上特质配料,滋味肥沃而又妖娆。又譬如日照老城区后楼附近的大苍山全羊馆,喝羊汤用的碗是特制的,仿照着古代黑瓷大碗,黑瓷和琼浆相互映照,在视觉上就造成一种豪放派的印象,不由得让人不放下各种矜持。日照羊汤馆用羊的产地主要集中在西部山区,尤以黄墩和三庄的山羊为著名,所以三庄和黄墩本土的全羊汤也久负盛名。老日照最早还有一家羊汤馆,名为乐哈哈,原址在华侨宾馆附近,与车站烧饼、狗不理包子、姚家烧鸡齐名“四大”,政府的官员们也爱好这一口,常去小聚谈事,越发提升了它的身价,八九十年代曾经门庭若市,但新世纪后,渐渐湮没无闻。老城区师范岭上,还有一家教印羊汤馆,挂名在教育印刷厂旗下,大约是日照最早用山药和枸杞煲羊排的馆子,如今名声也是大不如前,在各种美食点评APP排行榜上不见踪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羊汤馆亦是如此,开张于靡不有初,关张于鲜克有终。在我重新补充的这张羊汤地图上,尽管没有扩展到枣庄、菏泽,但实际上,以滕州或单县命名的羊汤店在岚山和日照城区亦各有分布。尽管羊不是原产地的羊,可工艺和做法沿袭了当地的传统,会在品尝的时候感觉到添加了某种植物提香,会在回味的时候觉得余韵绵软意犹未尽,给当地美食江湖增添了几多“异域风情”。

现在,建筑工和沙哥从我笔下走进新岚山的大门之后,让我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怀疑。那就是我写了历史的典故也描述了一张私人美食地图,其根本的意义何在呢?如果我是为了研究,为什么不从人类的屠羊史开始写起呢?为什么不从各地水的特性、风的形态、日照的长短、作物的分布、地貌的特征、气候干旱或者潮湿写起呢?如果我是美食家,为什么不从放血吹气、清洗整理、部位切割、蒸煮炮制、精心料理等步骤写起呢?历史犹如过眼云烟,地图上的符号无时不在更新,期间隐藏了多少人的悲欢。有一些笑话,其实是苦涩的;有一些传说,其实是荒诞的。管中窥豹,三人成虎,风起于青萍之末,但最倒霉的还是无辜的小羊——人类有酒有故事,它有的只是舍命喂君子。可那些所谓的君子呢?还要虚伪地用“君子远庖厨”来表示自己是个大善人,甚至还要一本正经编个“狼和小羊”的故事来赚取儿童们的眼泪。

羊不会写历史。如果羊会写历史,恐怕它们会把我们写成恶魔。剥皮抽筋,敲骨吸髓,食肉寝皮。人的罪恶真是罄竹难书。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涔涔。这大概也是西方人出于愧疚的恐惧而塑造出潘神的原因之一吧。它邪恶的形象,反照出了人类内心的阴暗和多疑、惊悚和恐惧。

我实在无法想象羊类的祖先为什么会从褐色的高原、苍茫的草原、辽阔的平原、凌霄的绝壁、丰美的水边走到人类的身旁,成为献祭的牺牲、案上的美食,为什么要以交出自由的代价而换取被刀俎的命运。但在信奉权力的人类这一边,即便不解释也是有道理的。或者说它们是神安排的食物,或者说它们是人类进化所需营养的必要来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就像我一样,只形容它们的肉汁是多么的美味。权力是高傲的,人类宣称具有天然的对万物的支配权,全然忘记了自己亦是出身草莽,不过是万物中的渺小一员。

根据2020年的统计,全球羊肉消费最大的区域在大洋洲,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占据了全球90%的羊肉出口市场份额。整个欧盟人均羊肉消费为2公斤,美国的人均羊肉消费只有0.4公斤,中国则达到了3.3公斤。欧美发达国家为什么在吃羊这件事上比不过中国?原因很多。譬如产出地多为绵羊,只有在羊毛收割季结束才会考虑吃羊;譬如在口味上更偏重于牛肉等等。在中国,牛是大牲畜,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宰杀。例如宋朝对牛肉的禁令,就使得绿林好汉非要从吃上一口里体现反叛精神。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还是顺民,于是就要了羊命。2018年全国羊肉产量排行,内蒙古、新疆分别为130万吨、60万吨,稳居前二。这无可厚非,少数民族地区固有的食俗,又是众所周知的羊的产地。可第三名就是我大山东,年产出羊肉38万吨。这个数字只能说明山东人爱养羊、爱吃羊。无论是地处山东内陆还是沿海,并不能把理由归结在地处潮湿以驱寒保暖或者地处干燥以润肺通便这类的谎言,只能说是好吃。但由于人口基数大,山东年人均羊肉消费排名远落后于东北和西北以及藏区,大约在全国名列十几位。

由此可见,在山东羊肉汤版图上,我不过是在鲁东南沿海地段画了一个极为狭小的扇面图,这张图尚不包括胶州、青烟威、鲁中、鲁北、鲁西、鲁西北。你根本想象不到,几十万吨的羊肉从山东起伏的丘陵、林立的岱崮、并不广袤的平原、青未了的泰沂山脉、仙雾缭绕的崂山山脉、横阻黄海的昆嵛山脉、隔断海岸的五莲山脉之中是如何产出的。那些在村庄或山上咩咩叫的生灵,从最为偏远的苦寒之地、从最为陡峭的山峰之中、从破旧的羊圈里、从逝去的时光里,在晨曦和黄昏,在春秋与冬夏,一只一只汇集起来,用血肉贡献出了一个庞大的数字。我们山东人有个歇后语,叫做“老绵羊上桌子,要皮有皮要肉有肉”,用来笑话人躺平摆烂。但作为老绵羊来说,它都到那一步了,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小羊跪拜屠夫为母求情的场景是极端事件。大多数羊,余生都难免汤镬之刑。

唵嘛呢叭咪吽。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按照《聊斋志异》和古代其他的妖怪传说,花妖树怪与狐精艳鬼可相提并论,这就说明万物有灵,不特动物,植物一样可以修炼成人型甚至成仙得道。我为可怜的小肥羊悲悯,谁又为做出更多牺牲的辣椒、葱、姜、蒜、芫荽、桂皮、八角、香叶、草果、花椒、麻椒、枸杞、山药、白芷、人参、胡萝卜等等而掩泣呢?植物们奉献了根茎叶、躯壳、果实、汁液、花朵,才成就了千年流传的一碗羊汤。如此一想,心理居然平衡了许多。毕竟作为人类之一员,立场上还要站在人的这一边。千万不能让它们成精啊!

另据王力先生考证,起初的羹,形态上为稍带汤汁的肉,是贵族崇尚的一种食品。由此可见,日本的羊羹在形状上也算传承有序。但到了中古以后,羹就和汤的意思等同起来了。这个时期,也是以魏晋南北朝为开始。所以,壶关羊汤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说不准,真的就是曹操把羊羹从贵族的馔膳珍馐改造成了平民的日常饮品,也算是对门阀士族物质享受方面的反制。如果果真如此,那么羊肠坂上的羊,也就成了一个时代的标签,历史从那里开始转角,进入了一段幽深曲折的小径。开始有了佛法西来继而东渡,小小的羊羹漂洋过海改头换面;有了族群之间的大对决、大糅合,乱世里一碗羊羹就可以换得今生富贵。而当年参加过壶关战役的士卒归乡后,又把烹制方法传播到四面八方,于是就开启了羊汤地图的扩张。东征西伐,南渡北归,经过这段漫长的历史,再经过大唐的粉饰、五代的乱离、宋朝的修辞、金元烈风洇透、大明槐下分徙、清朝禁锢自治,这张地图犹如流淌的疆土,混杂着人的七情六欲,随着流浪的人群不断迁移,最终布局了各地的风俗和口味。

于是,你会看到面前的这碗羊汤里,闪烁着旧日的碎光。它香气四溢却又甘辛苦辣咸五味俱全。但是历史的风尘再重,又与一位普通的食客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祖先何尝不像羊群一样被驱逐着行走在大地上,最终疲惫不堪落地生根而种植出村庄?屠戮史停止书写,庄稼才重新站立。这并不是历史优选的结果,而是考验生命韧度极限的结果。谁能撑过苦难,谁就是最终的幸存者。所以,羊羹也好,羊汤也罢,名称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食品当中寄托着的朴素的情感。它好喝但不易常有,或因为物产、或因为物价、或因为际遇,种种原因使得每次喝汤都会产生一件难忘的小故事。当你把这些小故事串联起来,就会形成记忆的河流,贯穿了这些断点,化成对生命的追忆和对往昔的怀念。这才是我们普通人的一碗汤,它虽然辉映着历史的碎光,实质上却盛满了人生的感念。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想写这样一篇文章的根本原因。

我曾在日照西部山区工作过三年,环境贫瘠、物产单一,加上水土不服,疲软的肠胃常常渴念一碗羊汤的慰藉。就有了朋友在山间野店“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款待,有了那些在大集野锅前勉励的话语,有了踏着薄雪到莒县南关的寻味之旅。那些记忆在这个初冬的清晨被提取出来,提醒我如今虽然已经换了工作环境,在暖气蒸熏的办公室里享福,但千万不要忘记那段时光。公子小白的勿忘在莒,勿忘的是羞耻;而我的勿忘在莒,勿忘的是一碗羊汤的热量。那种热量竟如此绵长,足以使得我在酷寒隆冬中毫无取暖设施的房间里得到足够的信念维持。

2018年冬季里的某天,在万千丘陵环伺的一个小平原上,结冰的浔河迎来了又一个乡村集市。寒霜履地,残雪未融。天色嘎嘣脆,像块透明的蓝玻璃。没有风,风却无处不在,寻机钻进人的棉衣,将它冰凉的小手贴到你的脊背上,那可是让人跳脚的冷哦。河滩地有一块用干枯的玉米秸围栏出的敞口小院,院内西侧是一座土灶,偌大的铁锅里咕嘟嘟炖着肥羊。燃烧的木柴在灶下和火焰热烈缠斗继而温柔缠绵,沸腾的熟水在锅中和骨头随着火势热烈缠斗继而温柔缠绵。敞开的大锅滚滚蒸腾的热气熏蒸开秸秆间被冻凝了的空间,空间里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油腻腻的长条桌,桌子边横七竖八摆了十来个油腻腻的马扎。马扎上面坐着十来个颠三倒四的汉子。颤抖着手捞起热水盆中的酒瓶,歪着嘴用牙启开瓶盖,二锅头流水一样倒进茶碗。羊汤还没上桌,烈酒就已经被咂掉了一半。红脸男老板在案边咣咣咣切肉剁排骨,白脸老板娘则咣咣咣把一碗碗饱满的羊汤扔到桌子上。羊汤在桌面上流淌出一条条奶白的河流。食客们抓紧低下头去吸溜两口,唯恐漏了一点一滴。一碗酒下肚,再来一碗;一碗汤下肚,再添一碗。一碗接着一碗,慢慢地浑身火热起来,也就敢大言炎炎地吹牛皮了。天南海北奇闻轶事道听途说哥们义气,浔河向西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说喝酒就喝酒啊,谁不喝酒谁是狗啊!搅动得河滩也跟汤锅样的沸反扬天。

那一天,我和请我喝汤的朋友无非谈了些家长里短,内容如今都不记得了。但是为什么偏偏忘不掉那些场景,只因为他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请我喝汤的人,而且没有任何的交换条件。雪中送炭,冰河上饮热汤,这就是男人之间患难见真交的友谊。

羊汤里面只有友情吗?还有毕生难忘的亲情。

我十八岁离家外出工作,每每回家,父亲往往会用煤炉小锅熬煮一份羊肉汤。父亲做羊汤的手艺很一般,葱姜蒜爆油添水,剁好的羊肉羊骨直接下锅,而且从不撇去浮沫,所以膻味被完整地保留到了汤中。香菜和盐是在锅半开时候放的,起锅时未免有些软烂。这样做出来的汤汤色却是清的,油花圆润浮游,羊肉颗粒可数。膻味厚重,入口油腻,下肚后却又觉得淡然,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味觉记忆。也只有习惯如此的人,才能回味出其中的醇厚鲜香,汤不够响亮,却意味悠长。所以以往每次回老家,没能喝上一碗羊肉汤,就会觉得缺乏了一种仪式感。直到我结婚后,妻子不吃牛羊肉,这种习惯才稍微改造了一些,给她多做一道鸡汤。再后来为了照顾女儿的口味,家庭食谱上又多了酱牛肉和炸知了龟。这四道菜,基本就是我们回老家时餐桌上的标配。母亲不会做饭,这一切都是父亲亲手张罗的,从头天开始赶集备料,从当天清晨开始起锅掌勺,就是为了等待我们回家吃的一顿午饭。

我会斟上一碗酒,给父亲也倒上一小酒盅。父亲在餐前总要说几句祝福的话,然后一家人才动筷子。我从没想过他在某一天会突然丧失记忆,更不会想到他会因病毒侵袭大脑而举止失常。当这一切从去年年底猝然发生之后,我才真正承担起一个儿子的责任,真正体会到了中国式孝道的真正含义。但我更想不到的是,这些发生后没几个月,他会在2023年春天结束的前夜,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悄然逝去。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遵从老家的风俗为父亲举办了一场不算隆重的葬礼。然后,用了很长时间,才去面对永失父爱的现实。

再也没有那样的一碗羊汤在老家的饭桌上等着我的归来了。那样的一碗既油腻又清淡、既稀薄又沉重、既咸膻又香醇的羊汤,再也不会有了。它是这个世界上的珍品、孤品,一旦失去就不可复制、无法追回了。在我和父亲相伴的时间里,它是最为持久的证见者,在我记忆里留下印记之后,随着我的父亲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一种味道的签章,一种味道的烙印,一种味道的盘桓,都在我的心海深处隐藏着,深夜时分却会伴随着记忆的潮水翻腾出海面。

那是父亲对我永远的关爱,也是我永难忘记的家的味道。无论是寒夜里向家的灯光扑火而去,还是在异乡对着家的方向遥遥相望,那时的老家再也没有那个人在等着我了。我失去了父亲,也随之失去了人间最为值得的一碗羊汤。这碗羊汤,没有决定国运兴衰的魔力,也没有决定命运走向的能力,却最终决定了我对待人生的态度,那就是终于使我明白了“原来至味是平常”。

实际上,历史是一个混沌的综合体,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被分析成某种私人的叙述,也不会因为一种食物的演化而更改自己的行进路径。在这种意义上来说,羊汤史以及与之相关的私人史都是沧溟之中的一滴水,消融在大历史当中,无声无色。这种历史的运动,忽略了人的情感,使得四季更替、生死轮回都有了一定的规律性。但是,人的记忆偏偏不是如此,人的记忆是无序的、波动的,可以回溯甚至是可以折叠的,它在一维的时间中逆流而上,仅仅凭一种味觉就可以将人心唤醒。那是一个属于灵的世界,潜伏在人的肉身当中。于是,所谓的时间穿越并不一定非得是发生物理性改变,也可能仅仅来源于人类大脑中的化学变化。

羊汤在中国史、在鲁南地理上的意义,也囊括在我的私人史当中,只因为情感使然,发生了与混沌的隔绝。每一碗放置于面前的羊肉汤,都是在我生命中偶然经历又是必然遭遇的事件,是我生活的经验,也是命运的安排。

所有过去的历史造就了现在,而所有的当下发生无不昭示着未来。古往今来,帝王御前的羊汤和乞丐讨来的羊汤在形态上没有太大区别,由于食材的选择,在味道上亦是大同小异。而且曹操发明的汤食与如今的朝天锅中的汤汁无论形态还是味道,恐怕也没有天壤之别。数千年来,羊汤地图早已覆盖了中国的每一处角落,一定程度上填充了南北食俗的差异。尽管也有像某位四川人“汤饼羊羹火入腹,五年随俗粗得饱”(苏辙《逊往泉城获麦》)的怨言牢骚,但从大多数的地域来说,从羊羹到羊汤的平民化改造,还是得到了全域性的成功。或许会有专家通过研究,得出“羊汤改变中国”的结论,这个专家有可能专攻历史,也有可能专攻畜牧、食品专业。但这即是对混沌历史的拆分,从中取证不了与羊汤历史如影随形的人心寄托——无论这个人是华元及其亲信、是毛信之及其家人、是曹操及其士卒还是建筑工与沙哥,或者就是正在构思此篇文章结尾的笔者,因羊汤而引起的心灵上的变化,是抽象的,带有温度的,这个温度的高低冷暖,实在不能够预测与总结。

如果说食物里面有故乡的话,我想,没有哪种食物会像羊肉汤那样能够代表我的故乡,尽管我家濒临海洋,随时可以饱啖生猛海鲜。那是一种从历史中传递过来的、在时光中不会消失的滋味。早已经融化到了我的味蕾、我的血液、我的细胞当中去了。因此随时会被现实中的羊汤气味激发出怀念,也随时会因怀念而引发对羊汤的艳羡。它是记忆与欲望相互纠葛和熬煮的一种滋味,也是历史和地理相互交织下的一种心灵坐标。是镌刻在我生命里的家的味道、国的味道、乃至天下的味道。

喝掉面前这碗汤吧,它不像孟婆的那碗会使人埋葬记忆。喝掉它,可以让你永远记住今生。


2023.11.24于岚山安澜家园

2024.01.27于日照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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