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和过去的谈话
现在是下午三点,灰色的云层积压在窗外的岭地之上,雨水在瘦削的杨树林中随风而落。大地潮湿,空气宁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好几天前我就想写一篇谈话类的东西,想和时间、年龄、未来做一番归纳和展望。算是什么呢?算是旅人放下包裹对四肢的一次伸展?算是野兽在餍足之后捧腹而发的饱嗝?或算是草木在雨水中枝叶的抒发、空谷在大地震颤时的回音?也或者都不是,而是囊括在时空当中一次对白,回溯不可回溯的过往,瞻望不曾到来的未来,念叨羁留其中的现在,试图在不可逆的时间中找到回旋的涡流。
粗大的白杨树干镶嵌着落日余晖的金光,风轻轻卷动着落叶在脚下哗哗作响,有的落叶已经干枯蜷缩,有的落叶仍然有着蜡质的涂层,有的落叶被虫啃食得只剩下网状的脉络。它们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我一手拉着一个麻绳编成网包,一手拿着一根一头削剪的树枝,追逐着风卷走的树叶,将它们密密层层穿成一串,再撸进网包。土壤中有一种蚯蚓蠕动出的微微腥气,田野里铺满了一层太阳的尘灰。这气味和温度还在,好像我还在那个叫做时间的原地认真地拾荒,可是现在的这个我却不是他梦中游历而可以恍然再回去的那个少年。
那个我还是那个我,生存却是实打实的并非梦境。从那个肉身到现在的这具肉身,忽忽三十余年,中间相隔的,是一段叫做时间的距离。
我在大湖的田野里拾荒。我在窗前凝望隐身在阴云背后的马鬐山。这是人生的两个片段。
让我们记忆深刻的,往往不是人生宏大的叙事方式,而是细节,那些琐碎的却莫名其妙被我们记住的细节。譬如一盏守望的灯,一颗昏黄的星,旷野里的一棵树,长路中遥远的孤烟。而那些人事纠葛、杯水波澜、事件的推动、情绪的喷发,都被这些细节所解构。所以,即使远如李斯,他最后能够回忆起的也无非是和一条黄狗的游戏,而非钟鼓馔玉的往昔。
我无法穿越和拾荒的我对话,告诉他自己必经的游历,告诉他某一时间点上自己的过失和纠正的方式,引导他在关键时刻如何选择、如何争取、如何放弃,甚至告诉他某年某日股票和房地产的行情使他成为一个富翁,这是无法完成的。那个我桎梏在时间的断流中了。我只能知道他的存在,或者认为我是他的一个梦境,是他关于时间和未来的一个假想。
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叫做中楼的镇子生活这么长时间,而且不知道还要继续生活多长时间,甚至几年后的时间片段如何定格在记忆当中。但这就是我和土地的缘分,冥冥之中的一个场景设定。一扇窗子如同一个巨大屏幕,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展示着不同布景,布景中不可置换的就是那座山。马鬐山。怒张着鬃毛,咆哮在鲁南的野马,凝固成时间的样子。
我在三十岁的时候,想给自己写一封信,写了不到百字就搁笔了,因为觉得自己矫情。有些故作姿态。现在想来,给自己写一封信没有什么可以羞耻的,至少你可以知道自己在那一个时间点上思考过的事情。我从来没有人生规划,从来随波逐流,所以,看一看那时的信笺,或许会多一份自信。
写那封信的时候,我尚住在凤凰山下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刚拼装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瞻前顾后,而立未立,尚有憧憬。写信时的局促,羞赧的一笑,桌子上的花纹以及电脑机箱的嗡嗡声,就在那里。
而在我四十岁的时候,自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疑惑,也并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认为年龄就是救治一切无知的药剂,于是更没有和自己做一次深谈的意向。亦不会想到从此每况愈下,人生的抛物线似乎永无触底。不过奇怪的是,似乎为了验证“文穷人”这一真理,从未在严肃文学刊物发表过作品的我居然先后被山东省散文学会和作家协会录用为会员,这当然不只是对我技术上的认可,尽管我在青年时代早就狂妄的认为自己会是“一代宗师”——这是一个莫大的玩笑或者说是悖论。于是仗剑天涯的梦想折服于一枝文弱的笔。一个本应该当做“马路橛子”的城管,却咬文嚼字玩弄文章;一个本应该冲锋陷阵的执法队长,却被法律条文束缚住手脚——说穿了,在基层这些都是无能的表现。
——没有什么可以解释,没有必要可以解释。你的位置决定了你必须的承担。如果你觉得是在那个拾荒少年的梦里,你掐一掐自己。人生其实是没有梦的。
粗大的白杨树干镶嵌着落日余晖的金光,风轻轻卷动着落叶在脚下哗哗作响。树叶还在纷纷落下,落在尘埃深处,落在夕阳故里。
(二)和当下的谈话
隔天的下午二时,亦是今天的下午二时。天清气朗,远山苍翠青碧,几朵白云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悬浮。放羊的人杵在岭的中心,丝毫没有去关心在麦地里撒欢的那些白色山羊。他一身黑衣,弓着腰背着手,像是土地里冒出来的一个问号,保持着张望和疑惑的姿势。隔壁学校操场上童声喧哗,和着鸡鸣鹊叫,随风飞舞。我在想,既然要与当下进行对话,那么何为当下?当下即是感知,能够感知到的即是当下,比如铃声回荡的此时。但是当下又是转瞬即逝的,你所抓取的每一个时间点都不是当下,而会成为过去,即使摄录成影像,回看时就已成记忆。那么,我们不妨说,文字即是当下之一种,一经记载,就不可更改。譬如我们去看一座石碑的碑文,刻字的每一笔都是当时的当下,而不是我们看到的历史。
这是一种因果。就像我们不能孤立地去回望那个停滞在记忆当中的拾荒的我。人生是一种前后呼应,有前因才会有后果。是那时成长的力量和对未来的无知无畏而最终形成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和应对方法,他并没有孤独地蹲踞在时间流中和自己的今天切割开来。确切的说,任何一个片断,都是你自己。人不可能碎片化生存。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置换,就是人成长的本身。
由此,当下即是一切过往历史的组合。所有的历史没有过去,而是正在发生。光明和黑暗是一体两面,按照中国传统思想,没有阴阳也就没有世界。只有思想简单的人才会采用简单的方法来对待世界,强迫症患者一般非黑即白,偏执地按照自己的主管意志去改造客观世界——但这似乎也是最为有效的一种生存技巧,放弃思考,方可简单和快乐。
我很庆幸,没有成为自己厌恶的那种人;但也遗憾,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这种身份差别有时也让自己别扭:我不是作家却天天在写文章,我是一名执法人员却天生悲悯而手软心慈;我是一个穷人却天天研究着自费出书,我不是知识分子却关心他们的精神世界。这些似乎也并不离谱,只要心安理得。但是当此,心安理得似乎也是一种罪过。只有经过岁月的不断磨洗、认知的不断颠覆、思想的不断更新,人才能够给当下定义,并认识到自己的定位。我是谁?我怎么了?如何承担昨天的结果和开启明天的起因?所以,即使当灾难来临,亦必须坦然以对。与其纠结悲鸣,不如敞开心扉承纳,也就是孔子所谓的“君子不忧不惧”。
当年的那个你,就是当下的这个你。这和碑刻上的文字缘于一个道理。过去丢弃的,当下就会背负起来;过去忘记的,当下就会记忆起来。当下就要为过去的无知而背书,当下就要为过去的努力而获得,因为你不得不经由今天才能达成未来。
挫折和厄运来自不可避免的因果。这不是唯心主义,而是辩证法。就像散漫的洪流必经一条逼仄的河道约束,就像沉默已久的火山必将在压力作用下喷发,就像细胞必须分裂才能演化生命,就像文明必须要经历野蛮才能得到进化,就像历史必经曲折,就像人心必经洗礼,就像长河奔流入海本不是一帆风顺而是蜿蜒万里。
苏轼在乌台,宋江在浔阳,他们抬头看到的是同一个月亮,也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同一个月亮。仰望的时候,都叫做当下。月亮能照到人的身影,却照不到心中的阴影。只有一个叫做李白的人才会对着影子颠乱撒欢,所以他才让我们羡慕至今。因为,没人想当一个傻子。
这些不可复制的人,都曾生活在当下。
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
即便如是观,亦当牢牢记住四个字:恪守良知。无论你是洪流中的稻草还是砥柱,无论你是在飘零还是在坚持。而当下这种称谓,也不过是历史的瞬间,如果你丧失了内心的坚定,也就是丧失了未来。
说了这么多高远的事情,该喝口茶水,用浓酽的滋味润一润喉咙。作为生物人,我们受着环境的约束,也正是当下于时光中对口腹之欲的一种小小满足。还有十天即是谷雨,最后一次寒潮已经在今天下午褪去,夏天即将翻山越岭而来。无论如何,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我知道,这就是生命的恩惠,无论它是喜悦还是悲哀。每一次对当下的体验,都应来自于这种坦然的心态。
——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岁月里的那些过往,那些让我坚强的细节和片段。
(三)和未来的谈话
我们都是时间的旅人。我们又都是时间的囚徒。当下是过去历史的总和,而当下又是未来的肇始。实际上,未来已来,就在一片花瓣的颤动上,飓风就在酝酿着飘忽而起。从无数的历史事件遵循的时间规律来看,一切正按部就班螺旋状也好、蛇形也好、耿直成一条直线也好,正在运动向必然。我们可以拆解组合人类的组织结构和重新安排社会的运行方式,但是时间终有其不可逆的周期。时间无法设计,时间无法干预,它在宇宙之中笔直地贯穿其中,就像人体的血液,地球的海洋,尽管潮汐澎湃但是无法倒流。所有的星体都在运动成一种固态。
就在谈话的当下,谷歌公司开发的人工智能AlphaFold正在用它的算法塑造着人类的蛋白质结构,这是科技的开辟性结果。如果说AlphaZero的Zero代表着技术的归零,如同寓言般清算掉过去,那么AlphaGo的Go就代表着新世界的开启。至于AlphaFold的Fold则代表着对已知世界的“折叠”重塑。
最值得注意的是,AlphaZero和AlphaGo只是针对客观世界的算法,但是AlphaFold计算的是生命。也就是说,它在开启“神”的工作,或许人类从此可以远离疾病和死亡,但不可避免地会面对伦理和生命的困惑。AlphaFold则不会困惑,它在继续进化下去,或者人工智能从此会完成自身世界的构建,也就是最终成为完美的“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构建起一个绝对单纯的“理想国”,甚至进一步远征宇宙星云。
科学技术作为第一生产力,也许会反噬人类文明成果。在失控的技术面前,人类的肉体不会百毒不侵。人类自己乃至于人工智能的基因战争,或者正在悄无声息地揭开序幕。
秦皇汉武、亨利威廉、成吉思汗、堂吉诃德,伟大事功有赖于文字为介质才得以保存在族群记忆里。但是,人工智能的语言系统里不需要这些符号,因为这些符号一定程度上带有人类的情感色彩。情感是完美世界的死敌。“人杰”对于机器时代是毫无意义的一个概念,即使是某位杰出的人类开发出了它们的雏形,有意识地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但对于它们,这不过也是必然世界的一个必经阶段而已。正如在国家机器面前一样,包括皇帝也只是历史的参与者而非真正的缔造者,真正的缔造者,还是时间。我们不过是寄居在大地上的暂居者——如果智能生物毁灭于自己的创造发明,甚至使其成为新的造物者,那么,这势必在时空当中形成一个死循环。鸡生蛋、蛋生鸡,那么究竟是谁成就了谁?这似乎无关乎宇宙的起源,这是人类生命体在自作自受地往复循环。
人类把基因交给了人类的创造物,人类的创造物具备了神的能力从而改造人类。这种似乎荒唐的事情,正在发生。而据最近的一项“科学”研究表明,贫困似乎物化成了基因组的一份子。有操闲心的研究者发现,在1500多个基因的2500多个位点上,社会经济地位较低与 DNA 甲基化(DNAm)水平相关——换句话说,就是,贫穷会在基因组中近10% 的基因上留下印记。我不知道这则消息是否为谣传,但是我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对阶层固化的一种狡辩。世代为奴,当然会将胆怯和驯顺的基因遗传下去,但是世代为奴不会是一种基因。生而为人,自由才是最基本的一种生存需求,也才最为古老的基因,无论社会组织结构最终发展到如何的庞大和复杂。而我所担心的,也许,人工智能最为警惕和最想剔除的也正是这种基因。
我们都是时间的旅人,我们也都是时间的囚徒。时间把我围困在海曲城西百里外的山间盆地里,那里远离着文明世界的速度和激情,也阻隔了我跋涉的脚步。我还没有登上过最高的山,没有乘船航行在远洋,没有去过山海关以北,没有到过西安以西。这个国家的山川河流还没有容我走上千万里,这个国家的传统典籍还没容我翻卷过全部的书皮。我和马鬐山对望着,它,也是时间的囚徒,或许过于寂寞,才召唤了我来。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的生命,母亲说她梦见了一头鹿,因此要给他起名做“大鹿”。我的名字也是父母给起的,虽然知道这无非是一个符号,但是对于背负着如此简单“山”气的符号总是心有不甘,尽管现在也不必改了。孩子,我将命名你为“彦骐”,字“云麟”。我想让你知道,父亲和马鬐山的缘分。“骐”字拆开,即是“马其”,而“骐”字还有一种写法就是“马亓”,这正是马鬐山的简化写法。所谓彦,是你这一代的辈分,也是想用这个字的温润来软化马亓的险峻和冷峭。至于云麟,是因为你在生命之初就和你母亲去了一趟彩云之南。这些啊,都是你的来处。那么你将带着你的来处来到这个家庭,并带着你的来处迎接未来。
是鹿,是马,是麒麟,甚至按照生肖是头小猪,孩子,这都是你。我们这个族群喜欢吉祥的神谕,而你,就是上天的恩赐,是万物之中焕然一新的生命。我希望你奔跑在一个新世界之上,那是你的未来,也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不会再次走进丛林,但要记住,我们曾经也是一只动物。孩子,父亲和现在的你一样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疑惑,但是,你一定要知道在你必经的未来不要成为机器的一种,要有自我意识,要懂得独立思考的珍贵,而非习惯于“人工智能”的安排。人,需要有人性,葆有真善,嫉恶如仇——不过其实丑恶和黑暗一样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你无可畏惧。你真正需要当心的是“伪”,那些笑容的面具和所谓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真理从来没有永远正确——如果它永远正确,辩证法就不会是真理的一种。孩子啊,其实人间就是一个丛林,但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我是你的父亲。
你将走一条我没走过的路,成就我没成就的事业,爱那个属于你的必须可爱的岁月。
未来已来,我心光明。
2019.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