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鸣声提醒有一个关注的邮件到期,是去年写的一篇长文,投寄出三个月没有收到录用通知后的一声叹息。超乎期待,又是预料之中。随着年龄增长,如今总能退后一步看待问题和自己。譬如文稿久投不中,何妨这样认为,当年的那个经常在纸媒发表文章的人已然有了彻底的改变,而当年的那些纸媒却没有变化,仍旧保持着中庸,无论审美还是品味,即便换了新人编辑却实则换汤不换药、停滞在几十年前呢?这不关乎文章好坏,而是文字趣味上,我们拉开了距离。所以,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呢?你自有你的评判,我自有我的价值。
窗外正在落雪,粉尘一般的雪。这几日一直大雪不断,间杂冻雨,让春天的萌芽浸润在湿冷和冰冻的世界中。当然,这是围炉夜话的好日子,是读书的好日子,也是喝酒的好日子。隔着玻璃看着落雪,就像五年前在中楼岭上隔窗遥望。那时苍原茫茫群山素裹,那时往往在读的是诗经和东坡。那时的我,向往的是“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用诗词来排解郁闷。而,五年过后,我从这些所谓的豪放词中却读出了无奈和自嘲。昨日下午,闲翻《东坡集》,观看几篇散文,如《乐毅论》《贾谊论》等,却无端失笑,因为看出了一个浪漫主义者的自身矛盾。他贬抑荀子韩非项羽范增,言辞中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托大,他惋惜乐毅贾谊,言辞中的书生意气却反衬出了自己世界观的矛盾。他批评的乐毅和贾谊犯过的错误,自己却几乎全都明知故犯过。这其实是一个忠臣的两面性,和李白一样,作为个性突出的那个“谪仙人”,并不见容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党同伐异。
苏轼注定做不成孟子。孟子只是他对完美人格的一种修饰。
再读东坡,常读常新。倒霉的苏东坡有什么魅力能够让人神魂颠倒?妙就妙在他的天真率直。我当年爱“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如今对燕子楼更为欣赏。特别是上片,真是一篇绝佳的散文。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更,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从此人生在幻境中徘徊,寂寞沁入骨头,又向谁诉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只有在茫茫夜色中把“小园行遍”罢了。这种内敛的孤独,洗净了豪放的矫饰,还原成时空当中独自游荡的灵魂。这不是在怀念一个过去的美人,而是“自怜幽独”,却又不着色相。语言清澈直白,直抒胸臆却又曲径通幽。比柳三变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格调上要搞多了,而且更为“哀而不伤”。
这种对苏轼诗文的重新认识,是随着岁月和阅历而不断刷新的。我们从自己的内心当中,感受到了他的内心。我们对他的崇敬,不是对神灵的那种膜拜,而是作为同道的敬仰。他的幽默感,是纯粹的天生的,注定会把沉闷的王朝时代撕裂出一道透着阳光的口子,让人感受到人性的和煦的光芒。
当然,也与境遇有关。我在中楼时,处于困境,自然读豪放词要多一些。回岚山的几年,生活逐渐安定,一切慢慢从头做起,自然将目光超越了那些“自壮”的词语,转而欣赏人间的烟火和生活的本质,自然会重新发现“松间沙路净无泥”的境界。当年自壮,其实不过是援引外力的作用;现在的坦然,还是源于内心的修为。所以,苏东坡就像一个万花筒,你不管怎么去看他,都会发现不同的内容,而且这些内容让人过目不忘,百观不厌。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人生体验,不管你是知识分子还是平素不读书的人,提起苏东坡,谁不能想起一两句他的诗词呢?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譬如,只是这一句。
就像窗前落雪一样,当下,落雪也纷扬在中楼的那扇窗前,一如从前。只是从前那个窗前的人,如今不再在那里伫望远方。中楼的冬天,有一群黑色的鸟儿在我居住的小院的冬青丛中过冬,我因此还写过一篇文章,收录到《中楼的风景》书中。我当时一直以为它们是八哥。直到今年冬天在读一本关于鸟儿的书籍时,才确认它们是乌鸫。我记得自己回岚山的第一年冬天,天色永远是灰暗的,心情一直是沉闷的,我把自己关在一间寒冷的办公室内,学习网易公开课、读书,而少与人交往。直到第二年的冬天,调到现在单位后,心情才渐渐释然。某一天下午,我突然在院子里听到熟悉的啼叫声,一只乌鸫几乎掠着我的衣裳飞进了灌木丛中。我看到它的那一刻,觉得它就是我在中楼见到的某一只。它是追随着我而来的,飞越了一座湖泊、一座高山,飞越了连绵的丘陵,甚至一小片海洋,才找到我的所在。这只神奇的小鸟具备治愈的能力,它让我坚信当初写《钟楼的风景》如此值得,虽然当时写的相当不够成熟。但毕竟我在,我来过,我留下了些什么。
离开中楼,“惆怅孤舟连夜发,送别淡月微云”。只有风景送我归来。如今在落雪的时候,我又想起雪中的中楼。
我在中楼3年有余,其中自2018年开始衰运缠身,如今竟已习惯。期间虽偶有所谓好机遇,却不料如当今狗血剧本一般,反转反转再反转,以至于索性自嘲为咸鱼,纵翻身仍是咸鱼而已。如此反复,确实锻炼了心理承受能力,但不得不承认文化的力量,读书的潜移默化,特别是苏轼他老人家的人格魅力。当年曾以东坡暮年从海南回归时所写《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自证清白,如今再读,方知“事实以不辩解为解脱”。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这并不只是东坡老自言境遇,更有一番大胸怀。“空余鲁叟乘桴意”,运用了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典故,说的是自己在海南传播教化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愧对孔子的教诲。实际上,苏东坡对海南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开辟之功影响至今。另外“粗识轩辕奏乐声”,是把海水比作咸池,用了黄帝奏乐的典故,出处在《庄子·天运》:“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苏轼用这个典故,其实是说明自己把壮阔的海涛轰鸣当成了激荡人心的音乐,但无论是静水无波还是惊涛骇浪,他都已经将其和谐于内心当中去了。只有这样的胸怀,才能“九死而不悔”。
投身大化,何悔之有?
窗外的雪,仍旧在飘洒着。翻翻书页,落雪时节又逢君。
我在回忆着这样的一个人物,心中感到温暖熨帖。即便“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当只要想起“使君元是此中人”的句子来,还有什么无可寄托的呢?
2024.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