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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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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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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冰心在玉壶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一天,江南某地。这个江南不是余华《文城》里的江南,也不是苏童、格非笔下的江南。这个江南,对一个山东人来说,是他乡的江南,陌生的江南,是一个无论在个人史还是国家史上的一个独特的节点。杨柳春风、细雨黄梅,十里荷塘、万亩稻田,青黛的瓦、苔痕的墙,如此种种都不过是为某种情节铺垫的布景。那一天,江南这个舞台上上演的不是吴侬软语的爱情,而是万炮齐鸣的战争。

我的二伯父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在班的战士,只剩下了两个。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姓甚名谁他没有说,只是在晚年的时候才和我的堂哥偶然说到,那个人于五六十年代在九江成了某局的领导。

“没什么好说的。”他对堂哥说,“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幸运了。”正因为他的不想多说,以至于我在向堂哥征集伯父的履历时,堂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爸也是个实在人,就跟你父亲是一样的。一般我爸不太讲他自己的这些什么功劳啊,他从来没有讲,我都不太清楚。”他的人生秘密埋藏在自己心底,最终隐藏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向堂哥询问伯父的履历很是偶然。因为最近在收集整理山东南下干部的资料,其中涉及到部队南下人员,其中有几个人安置地为洛阳。南下干部的路线比较固定,比如山东的干部一般去了江浙赣闽,还有一些随西南服务团以及军队去了云贵川以及两广,留在河南的虽不是个例,但毕竟不多。特别是洛阳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二伯父转业后就安置在那里。至于他属不属于南下干部,我也不敢断定,所以就打电话问堂哥。不料,他居然也不清楚,还给了我一份看起来前后矛盾的履历。

这份履历上,我的二伯父有过三次入伍的经历。分别是1944年、1947年、1966年,并且有过两次转业经历,分别是1955年、1974年。我开始以为是堂哥搞错了,但随着查找资料的深入,我才渐渐搞清楚这一脉络,其实这个变化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发生的,有着特殊的渊源。1944年的入伍是参加了八路军滨海独立团抗击日寇,1947年的入伍是被编入了华东野战步兵99师投入解放。1955年的转业,是部队整建制转业到新成立的建工部直属工程局(公司),铸剑成犁,建设新中国。1966年的入伍则是因为根据国防部命令,重新回归部队建制,被赋予了新的使命。1974年转业时,伯父的单位在中建二局,从转业后的待遇来推断,伯父在部队时应该是团以上干部,但具体职务就不知道了。

从手头的资料可以看到,伯父当年所在的99师,参加过济南战役、淮海战役,而且是在横渡长江时的先遣部队。邓繁剑在《渡江战役中三十三军九十九师为第一梯队强渡长江》一文中曾经提到:“第二十七、第二十五军为渡江第一梯队,于荻港至鲁港地段渡江;第二十七军(附第三十三军之第九十九师及山炮团,另附野炮第二营及榴炮一个连),由荻港至姚沟段渡江,突破江防后,立即向突破口两翼扩张,接应友邻抢占沿江各要点,待机占领繁昌、南陵城,控制青弋江,尔后沿宣城、十字铺、郎溪线东进,直取溧阳而控制之……”

彼时,伯父在江南。历史在他眼前涌起了万丈波涛,冲天的水柱和飞溅的泥土,汹涌喷薄的鲜血与前赴后继的牺牲,喷火冒烟的机械轰鸣伴随着人声嘶吼,这个从西辛兴村走出的农家子弟就这样目睹了时代翻开新篇章时的隆重一幕。就像茨威格目睹巴拿马运河建设时的描述:“我怀着清晰而充分的历史感,作为那个时代仅有的几个人之一,亲眼见到它们(太平洋和大西洋)仍然相互分离的场景。目睹美国这项伟大的创造性的工程,是我与它(美国)告别的最佳方式。”我的伯父肯定在那时也感受到了亲历历史的神圣,但是,他选择的告别“最佳方式”却是忘却和缄默。

二伯父名字叫做董家信,生于1924年11月15日,故于2017年2月14日,享年93周岁。他的生前,由于他的认真,子女没有跟着“沾光”,至退休都是普通工人。就像我的堂哥,曾是名建筑工,有一年甚至委托我父亲在老家给找个活干,因为工地实在太累太苦。没有人专门给伯父树碑立传,家乡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外的经历,家乡的志书上记载了许多平常人物的名字,却没有他的一字一句。他没有自书自传炫耀过去,而是带着秘密去见他的战友去了,江南就是他的羁绊;他没有叶落归根马革还乡,而是将肉身安置到了洛阳,洛阳就是他的青山。

在家乡人眼里,二伯是“大城市”的人,是个官,一定享得是好大的福。几十年的时光中家乡偶然有去打秋风的人,总要从那个叫做洛阳的大城市捎回来一两件唐三彩工艺品。至今我新房的博古架上还摆着九十年代伯父送给我父亲的“八骏”,当代的工艺品,并不名贵,但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我对伯父和父亲的念想。那是从古代来的八匹骏马,即便化为泥土,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风姿。

江南之后,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劫余。故乡遥远,绵长的思念只能化为心病。但那个时代的风云激荡加之农家子弟质朴的秉性,让他不由不把根扎下,在历史的废墟之上重建一个新的洛阳。关于过去,他和子女都没有讲很多的,我又能知道多少呢?在中国,又有多少像伯父这样的人呢?你可以用最美的词语去讴歌他们的高风亮节,但实际上,最中肯的评价就是“老实”两个字。这是土地的品质,大地无言,却承担了一切。他们用手塑造了一个时代,然后悄无声息地告别。就像一个庄稼人,收成结束了,开始一个人直面漫长的冬夜。

伯父渡江的地点,恰是吴国故地。冥冥中,他的一生遭遇正应了那首古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202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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