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兄

清明节的下午，到日照植物园去逛了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繁花碧树养养眼，实在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就是逛逛。当然也未能免俗地拍拍照发了发朋友圈。不料晚上收到有道兄发的微信，埋怨我到了植物园也不去找他，而且给我布置了个任务，让我写一篇关于植物园的文章。

有道兄现在植物园当保安。他和别的保安不同，每天的工作日记记录得都很详细。譬如清明这天的日记，他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概况，包括游客人次、停驻车次、疏导情况及经验；第二部分是辅助青少年写生游园工作，进行疏导和监护的情况；第三部分描写了和游动摊贩的斗智斗勇的经过以及自己的思考。从他的工作日记可以看出，有道兄不是一般的保安，而是一个有智慧、善思考的保安。而且，从让我写游园文章这一举动来看，他不但热爱本职工作，更热爱植物园，时刻想着植物园的宣传推广。

其实我对植物园并不陌生，一年当中总要去几次。从植物园建设以来，里面的布局结构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所谓的新鲜感早已经丧失，去的时候，观赏也是漫不经心，主要还是为了闹中取静，放松一下身心。至于写东西的想法，真还没有过。另外我和植物园还有个小插曲，就是在植物园建设之初，正好城中村的岳父家面临拆迁，岳父家院子里有几株几十年的龙爪槐和一丛茂盛的金镶玉竹无法处置。于是我打电话和植物园联系，想捐赠过去。如此，以后我们游园的时候还能见到它们。植物园工作人员回复说，树和竹子的品种植物园里已有，捐赠当然欢迎，但由于人力物力有限，最好是你们自己把树和竹子运过来。这个回复，我当然不能接受。后来竹子被我山中的一个朋友拉走了，从此改为了农村户籍。

对于热爱植物园的有道兄，我不能说此事留给了我心理阴影。但想一想如果真的要作文的话，还不如写一下有道兄本人更有意义。山间清风与水中明月亦是倏忽即逝，青草萋萋春华葳蕤也不过转瞬变化。四季轮替人生无常，不可更改的，却只能是人性人品。有道兄虽然年龄比较大而且样貌也比不得潘安柳下惠，可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值得书写和研究。记得报纸上曾经记载过他救助流浪汉的事迹，这其实不过是品质表现的一个小侧面，助人为乐于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非刻意为之。

我认识有道兄是在一次文学聚会上，会后有财东设宴，席间赵德发先生介绍了有道兄给大家认识，说他曾摆过水果摊做过小生意，虽然现在仍旧是个打工人，但一直热爱文学，在写文学评论，而且在报刊屡有发表。席间只见此人个头不高，肤色发黑，长得清瘦，特别是脸颊瘦削，但眼睛很有神，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有点蓬乱，穿着一身洗旧的工装。他并不以身份而萎缩，轮到他敬酒时，祝辞之外，谈了不少对文学和写作的看法。他的发言虽然有点长而漫漶，但多有高见，这让我产生了“此人可交”的第一印象。

后来，和有道兄见面就多了起来，加了微信，有时偶然讨论一下读书的心得。他读书细致，不像我一样囫囵吞枣，而是遇到问题必然要刨根问底，先记录下来，再查字典词典以及相关资料，直到弄明白搞清楚才下笔评论。所以，他起初整理一篇书评的时候，会显得线索多而主题不够突出、细节多而宏观把握略有欠缺。

有道兄的时间很紧张，曾经一天打多份工，但再忙也要挤出时间来参加一些文学活动，而且都会做出中肯地点评，也是发言时间比较长的那种。2018年，我的新书发布会，由于交流时间有限，对现场嘉宾的发言做了时间限制，但当我看到有道兄坐在后排拿着厚厚一沓发言稿，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发言的时候，我主动邀请他讲了两句。当然，他没有仅仅讲两句，而是把稿子都讲完了。我知道，好多人并没有读过我的书，现场也是泛泛而谈鼓励赞美之类，有道兄能准备那么厚的一沓稿子，说明他真的看了而且真的有感触有想法有批评。面对这样的读者，才会让写作者有一种成就感。这是劳动成果的相互成就。

劳动成果的相互成就，这句话是对的。在一次次的文学活动历练下，在一次次在书籍的深耕细作中，一次次在与同道的切磋交流中，有道兄逐渐掌握了文学批评的规律，写得越来越精炼和老到，而且在人文出版社的评论圈里具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从他主动给人写书评，到有作家主动邀请他写书评，这个过程，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白天，他是一个和流动摊贩斗智斗勇的保安，是一个熟练掌握工作规律、不断积累工作经验的标兵，在平凡岗位上兢兢业业；晚上，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畅游书海的鉴赏家和严肃认真的评论家，在文学殿堂里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就像是隐没在人间的侠客，白天是普通人，晚上却自觉担负起拯救世界的使命。

我们过去好用“物欲横流、人心不古”“一切向钱看”来替自己的无能找借口，而忽视了对灵魂的自我救赎。但时代的潮水退去，沙滩和礁石的真相才会袒露出来。曾经藏匿于海潮下的那些坚持才会表现出它的价值。那时候在水果摊上读书的有道兄未必不是被嘲笑的对象，那时候把文学当成花边的豪宴上有道兄的长篇大论未必不会被视为愚顽不化，但有道兄的韧性是极强的，于无读书人处讲读书感悟，于红尘万丈里讲清明境界，这都是一种大勇，尽管可能有道兄当时也并不自知。但是人的修炼就是这样，坚持一个目标，踏踏实实走下去，哪怕十年八年，哪怕半生一生，到最后总会有所收获。

虽然有道兄至今仍在保安岗位上奔走，但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保安都能像他一样，那不但是一只能文能武的队伍，也说明我们的社会进入了新的文明时代。没有精神追求的保安不会是一个好的文学评论家，用这句话来形容有道兄，可能再合适不过了。

古人所谓“学而优则仕”，但很明显有道兄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干保安队长了，而且他当时选择去植物园当保安恐怕也不是为了“当官”的目的。那里万木竞秀、四季花开，于无人处实在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工暇之余，虽不至于换下制服而“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但神与物游，心驰物外，这应该就是“有道”之道吧。

2024.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