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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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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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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为水

1647年(清顺治三年)隆冬,北上皇城朝觐的苏京坐在牛车上,心里既惶恐又怀着一丝期冀。他也必然会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冬日,黄烘烘的日头挂在黄烘烘的西天之上,夷齐墓碑上的字铁画银钩,冷冰冰阴森森逼视着他。他拼尽了全力把脑袋撞上这块石碑,人懵了,牙折了一粒,血顺着额头流淌到眼睛里,在血红的世界里他看到李自成的剑拔了出来。

剑没有砍下去,苏京没有一了百了。

“此北京人望也,务留之以系人心。”闯王自然知道目下“收心”的重要,于是在部下的劝阻下,冷笑一声,把剑放回鞘中。命令严加看管,用槛车拘束了四肢,裹挟往京城而去。

那也是一条通往皇城的道路,不过那是东去,这次是北归。李自成和崇祯已经被大地所收纳,如日中天的是那位坐在金銮殿上的新天子。同乡安鸿胪寄来的告急信在胸口窸窸窣窣抖个不停,上面说:告密者言你有灭族之罪。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榔头砸在心窝。

绕过萧索的齐鲁山区沟壑,涉过干瘪瘦弱的冰冻河流。

牛车和槛车一样摇摇晃晃,天气一样的寒冷和凄怆。

风就像牛角尖刀一样呼啸着刺痛神经。

崇祯帝再也不必着急了。他生下来就一直在焦虑之中,而且把自己的焦虑加诸在凡尘万物之上,帝国将颓,大厦将倾,他也不能不着急。可是着急往往会让人丧失理性,只捡顺耳的话来听,只觉得恭顺自己的人好,一切都不能逆了龙鳞。

“陛下求治之心愈急,则浮薄喜事之人皆饰诡而钓奇;陛下破格之意愈殷,则巧言孔壬之徒皆乘机而斗捷。”——言官规劝的嘴角渗血,崇祯帝却连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

1638年(崇祯十一年)冬的一次召对,因见翰林院庶吉士杨绳武“谈吐如流,画地成图”,崇祯帝觉得这真是匡世能臣、诸葛再世,心中“伟之”,擢升其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顺天。1641年,明朝与清兵决定国运的松锦会战拉开了序幕后,洪承畴被困松山之际,崇祯皇帝钦赐尚方宝剑与杨绳武,让其总督辽东宁远诸军,出关救松锦。可惜杨绳武第二年因病死在了丰润,也算不负皇命,不仅厚葬,还得了一个“儒将”的名声。但是深居一线的洪承畴因为诸军掣肘、指挥失误而被俘,被俘后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崇祯帝爱才如命,却未忘帝王之术。袁崇焕,孙传庭,甚至杨绳武而苏京。

1641年某日,就像对杨绳武赞赏有加一样,他对侃侃而谈的苏京钦佩之至,殿对之际,正是李自成围困开封之时,苏京慷慨激昂曰:“昔之大患在奴虏,今之大患在流寇……”一番话说中了崇祯的心事,觉得此人可以委托心腹。于是又象对待杨绳武一样,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让他监督延、宁、甘诸军,总制军务,催促孙传庭及早出潼关而解开封之围。

苏京怎么督促的孙传庭不得而知,不过尚方宝剑是发挥了作用的,孙传庭在士卒未练、粮草不济的情况下出关作战,这位“内战内行”的名将虽然打了几个胜仗,但是终于因为病弱粮匮而率领残兵吃着涩柿子大败而归。

孙传庭败了,不过他没有像洪承畴和吴三桂那样,因为时势、内讧、身世而投往敌方,他经过了牢狱之灾、经过了出生入死、经过了服从的荒谬、啼血的委屈,最终还是为了大明而杀身成仁。和他一起去解救开封的陈永福则不同,陈永福投降了大顺军。因为他虽然用箭射中了李自成的左眼,但是李自成对着他把箭杆折断,发誓不计前嫌。于是这个厌倦了“官道”漂泊的汉子下马跪拜了。有没有泣不成声,不知道。只知道他把拿着尚方宝剑的、代表皇帝意志的巡按御史苏京给逮捕了。

据《明史》列传第一百八十二(忠义六)章记载:“十七年二月,贼将刘方亮自蒲坂渡河。巡按御史苏京托言塞太行道,先遁去,与陕西巡抚李化熙同抵宁郭驿。俄兵变,化熙被伤走。兵执京,披以妇人服,令插花行,稍违,辄抶之以为笑乐。叛将陈永福引贼至,京即迎降。”这一段就描写了苏京被叛军围困后遭受肆意羞辱的情景,让他从一个刚烈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卑贱的婢妾,甚至将其一遍遍摔打进泥泞之中。

陈永福押解着苏京觐见李自成。

李自成说:刘宗文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吗?

苏京默不作声。

李自成说:你好计谋,唆使袁时中叛我。但临了怎样呢?袁时中杀了刘宗文,我杀了袁时中。我今日却不杀你,让你亲眼看到天命。

这是1643年的事情。这一年苏京五十二岁。去知天命之年已有两年,但是什么是天命,他突然觉得有些糊涂了。

兵临皇城,人荒马乱,苏京借机逃脱。

崇祯帝在煤山脚下徘徊之际,苏京一路南下直奔家乡。此后他又继续南下,到了南京。南明小朝廷风雨飘摇,权臣谋士都在大展拳脚,新立的皇帝还不知道怎样把屁股坐稳,脾气却还不小。失去了皇权的信任,也就没有了竞争的资本,于是苏京被打发到一边,仍旧做个武官。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科举出身的苏京不得不放弃以前的鸿鹄之志,反观一下现在的处境。那时正是《桃花扇》描写的年代,但是苏京并没有进入这部名曲之中,而是悄然离开了这个相互倾轧的人体绞肉机器,把悲剧描写留给了南明的那些粉墨登场的人物,善居士,以及弱女子。

苏京回到了老家安东卫,过起了隐逸的生活。当然,为了更为安逸一些,顺道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地方武装把来犯的土匪揍了个小辫朝天。

在日照这片土地上,历史上与戏剧有关的还有一个人物,他叫做李全,也是一位乱世英雄,在南宋末年、元初盘踞于马亓山,《牡丹亭》里专门为他留了个混世魔王的角色,不过暗喻着他渡海而去,从此携手爱妻隐居世外做了对神仙伴侣。但现实是,李全没有隐逸,甚至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苏京想着隐逸,实际上他不得不再次复出。

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整个中华大地被血海洗礼之后,变得精神恍惚了。而顺治,却是在红色土壤之上播种花朵的那个人。

苏京的牛车停在皇城根。只听到龙椅上传来一个声音:“若辈浮言,此前朝事,勿介介也”。

以原官授陕西道监察御史,兼茶马事务。

同样的殿堂,同一张龙椅,不同的皇帝,却是同样的求贤若渴。这让苏京感激涕零、唏嘘万分却又唯唯诺诺。

苏京(1592-1653年),字殿卿,号临皋,安东卫人。明、清两朝重臣。明天启壬戌(1622年)受拔贡生,入国子监肄业受学,戊辰(1628年)考试后为州判副取待选,于崇祯癸酉(1633年)北京顺天贡院参加乡试,中举人。丁丑年(1637年)苏京再度参加会试,中丁丑科进士,赐同进士出身。初任河南杞县知县,三年任期,经考核政绩卓异,时称“中州循良第一”。后升兵部车驾司主事,庚辰(1640年)任武选司员外郎(相当于从五品),钦命监督京营事务,辛巳(1641年)任江西道监察御史。

清顺治七年(1651年),苏京为流言中伤,改任福建按察司佥事分巡建宁兵备道,明着是升迁,实则为外放,对此苏京在回乡和家人小聚时,慨言:“我祖为抗倭战死于福建,忠烈感动天地,我得其回报,复到福建是花落结果。此行不会回来。”最终他于癸巳年(1653年)即清顺治九年卒于任上。

以上是百度来的资料。

苏京提到了他家族的来处。他的祖上累世为武官而趋于没落,其父发誓让子孙世代习文,未料子嗣即使是高中了进士,还摆脱不了在兵刃丛中的穿行。而且,还拿着一把什么用都没有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虚无的宝剑,在蓬首垢面不知道为何战斗的莽夫中间虚弱的比划着。

便宜行事,毋负朕望。

臣当肝脑涂地!

大殿里空荡荡的。皇帝离开了龙椅。他有那么辽远的疆土需要驯服。

黄海之水涌进了海州湾,在海州湾北部的海峡犄角之处,阿掖山向东延伸进了海洋,在入海之处,露出了几块壁立的石头。

苏京从南明小朝廷回家游荡的日子里,一位老朋友从北方游荡而来,他就是王铎。苏京和王铎一起游荡到这几块石头面前。

空阔无际,海天一色。当然得写点什么。于是研墨铺毡润笔默思。

星河影动,撼雪喷云。八个大字。

——苏京泼墨挥毫。他看到了日月星辰的运转不以人的际遇为转移,它看到了大自然的伟力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王铎微微思忖了片刻。

万斛明珠,砥柱狂澜。他也写了八个大字。

你这海洋一般的才情如明珠飞溅而一发不可收拾,你这巨石一般的心胸如铁铸一样迎接着命运的狂击。天生我才必有用啊,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啊,又何必忧惧和彷徨。

苏京和王铎面对着大海,此时没有春暖花开,倒也值得相视一笑。

他们的字镌刻到了石壁上,由此人们就称这里为“海上碑”。

1678年(康熙十七年),苏京安葬二十五年之后。时任安东卫守备阎毓秀循着当年王铎的步履,也来到这几块石头之前,他是在卸任之前来告别的。吴三桂在衡州登基的消息隐隐约约从风中传播着。

星河影动。撼雪喷云。万斛明珠。砥柱狂澜。他看着这八个大字。

粗犷,豪放,难以磨灭。

阎毓秀看着这些笔画在海浪中的浮沉,不由得让随从也布置好笔墨纸砚。

难为水。

他写下了这三个字。

难,为水。难为,水。难。为。水。

水有什么错,为什么要难为它呢?

一个站在海上碑上的小女孩认真地问到。

万斛明珠依旧铺溅在脚下。

2018.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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