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的启程
一个偶然事件,促成了我的第二次烟台之旅。上午到单位匆匆请好假,下午七点多就背着行囊从烟台南站下了车。
从岚山西到烟台南的高铁,途经日照、青岛、莱西、莱阳,如果把山东半岛形容成为一个鸡翅,那么这条路线就相当于切割翅尖的途径。原来我从沿海路游历过的那些山,无不东向而立,让人看到它们浑然的整体、辽阔的背影。大旺山、河山、大小珠山、崂山、昆嵛山,在车窗外或黛绿或墨青,或沉沉一线或峥嵘巍峨,大地上的盆景一般,渐渐退到身后。当时只在此山中,如今置身山外,自然另是一番观瞻上的“远近高低各不同”。中途几乎环胶州湾一圈,原来不毛的盐碱滩上,如今密植着高楼大厦,偶然可见河汊与苇丛错落其间。因为休渔的缘故,几只蓝色渔船上溯到河流喇叭口的最狭处,停靠到泥滩上,它们能够离闪烁着碎波的海湾如此之远,就像乞力马扎罗山上的豹子一样,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有几只海鸟从车顶振羽而过,优雅自在,不慌不忙。
一切景象来不及琢磨就被抛到身后。我不禁想到,我们用速度来换取时间,难道仅仅是为了匆匆赶路吗?那些被换取的时间是不是我们对生命时间的预支呢?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有什么必要如此匆忙?在那个车马慢的年代里,人们信马由缰,人们不紧不慢,目的地就在那里,反正总会到达,有什么可以着急的呢?所以,我们用时间来换取的时间,又能用来做什么呢?
那些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是我们多么大的失去啊。
穿过嘈杂的人流,出站口,坐上等候接站的车,渐渐进入烟台的夜色。一路向北,经过多个隧道。司机告诉我,山南的地方以前全是郊区,只有山北海南的部分才算是烟台城里。但如今城市的边际已经扩张过了山的范围,原来是城在山里,现在却是山在城里了。他的语气中,有着一种“老烟台”的自夸,又有着一种“老烟台”的自矜。自夸是因为城市之繁荣,自矜是因为与“新晋”城里人相比,自己才算正牌城里人。
我想起第一次到烟台时的情景。那是1998年春节,为了一览城市风貌,我们从公交车始发站沿海岸一直坐到终点站,最后到一处高耸的欧式门廊前下车。那里就是当时刚开发的新区,除了新建的几栋安置楼,还是一片开阔的荒地。那是当时城市的触角最先延伸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那里如今已经成为繁华的新市区。至于老烟台,譬如老客运站附近,在我到达的时候,从1998年的回忆里仍然能够找到旧时的模样。不过,就像记忆的底片已经老旧一样,那些曾经的新房已变得老旧和世俗,锈迹斑斑的阳台,斑斑驳驳的墙体,被分割出租的厂房,嘈杂的市声,拥堵的车辆,油腻的人行道,这些综合起来的印象,犹如那些山的背影,给了我一个时代的背影。旧时光在那里沉淀下来,新的时间却在别处开始。当曾经的市中心逐渐衰老沉浸在旧日的怀想之中,现代建筑在山的那边不断破土而出,席卷过山川河流树木嘉禾。本处于城阳的老城区,如今却成为了城市的背面,这不仅让自矜的老烟台人颜面上失色,更会让故地重游的客人到此唏嘘。
1998年,《还珠格格》火遍大江南北。“金锁啊,原来就住我们小区。”言犹在耳,那个演金锁的明星如今亦光芒退去,成了一个过去时代的标签。
匆匆会晤,喝了半斤西凤,然后带着一肚子的失落感去往下榻的酒店。
朝阳街夜游
从一个有海的城市奔赴另一座有海的城市,第一天晚上,我却没有去看海。因为D说,烟台的海需要晴天去看。晴天看到的海,是蔚蓝而又清澈的,不像日照的海。
D原来在日照某大学教学,去年应聘到烟台某学院。一年的时间内,她寻遍了烟台周边的名山,踏遍了沿海的沙滩,而且变得比烟台人还喜欢烟台,总想把烟台最美的一面向我推介。她告诉我,我住的地方周边都有哪些可以游玩的景点,这些景点有什么由来以及有什么特点等等。于是我按照她的建议,打开手机地图按图索骥,决定当夜先到朝阳街去逛一圈。
从天后宫对面出发,北行数百米,再右拐,即到朝阳街。
朝阳街位于芝罘区的中心地带。百度得知,其始建于1872年(清同治十一年),南起北马路,北到海岸街,全长400米。因其为南北走向,且在烟台山之阳,故以朝阳命名。朝阳街是烟台“开埠”后的租界核心区,如今仍保留着大量的西式建筑,如原俄国克里顿酒店、德国商行、法国银行等,类似于一个微缩版的欧洲城市。
D在向我推荐时,重点强调了要我注意一下那些阳台。她去过意大利维罗纳,参观过朱丽叶旧居。她说,朝阳街的阳台在形制上几乎和朱丽叶阳台是一样的,不要看它们小,每一座阳台其实都有一段故事。
所以我刚步入朝阳街的时候,就抬头四处张望,果然看到不少石砌楼面上挂有几处小小的阳台。当然,不会有一位金发碧眼的朱丽叶在殷切期待着我的到来,那里都是空洞洞的,只有风可以往来。
街道比较窄,两边也没有大树和竹林,当然就没有藻荇交横的影子。步于中庭,只见霓虹闪烁,在欧式的建筑上点缀满了现代元素,甚至有一栋楼上挂满了各种姿态的毛绒熊猫。文字或者招牌灼开了夜幕,原来觥筹交错裙裾翻飞的建筑内,如今借住的仍是形形色色酒吧酒行酒店或者会所,仍旧是我消费不起的样子。但是过去在建筑物中回荡的俄语、法语、德语、英语、美语、日语、西班牙语,那些粤语、吴语、胶东话、闽南话,那些愤声怒语、朗声高语、窃窃私语、甜言蜜语、暗室密语,直至我走到街的尽头亦未能风闻。往日随风而去,风去了,就一去不回。
我终究没有走到最北边的灯塔下去,更没有抚今追昔的心情。只是作为夜色下的异乡过客,诧异的是在这样一座沿海开放城市,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我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外国人。
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或许,这还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与朝阳街无关。
有的人会以为,朝阳街站在那里就是历史,但他可能不会想到,建筑只是一种空间制作,即使饱经时间雕琢,但其本身不能构成为历史。真正塑造历史的还是时间,至于对时间能够施加影响的,只有人。
人才是活动的历史。
所以,朝阳街不是历史,走在朝阳街上的我才是历史。走在朝阳街上的我作如是想。
闹市里的神明
无意选择的酒店居然位置极佳。北邻朝阳街,南邻所城里,西邻天后宫。这是我晨起查地图寻找早餐时发现的。
六点多一点,出门,先到酒店北巷午台街,看到有家馄饨店,便去敲了敲门。老板娘开门后,说:“今天起得早,本来七点营业的,还是给你做一碗吧。”店面不大,装修的风格非常九十年代,带栅栏的油漆玻璃木窗,一看就是老房子。“大众点评”中说曾有名人来吃过馄饨,但姓甚名谁语焉不详。算是跟名人沾光,吃上了清早第一份现包的鲜肉馄饨。馄饨是地道的北方馄饨,形如元宝,个头肥硕,皮薄馅厚。汤中加了紫菜和芫荽,应该还有几滴酱油,没有放虾皮和香油。稍微加了点醋调和了一下,汤变得顺口,算是中规中矩的一顿早餐。
餐罢,逛街。
烟台市内的旅游景点基本都没有门票,但因尚不到开门时间,我也就只能先顺着马路南行,绕“所城里”外围看一下雕塑和城墙。
“所城里”是烟台的根。它始建于洪武三十一年,与现今日照岚山的安东卫城同时建设。当然其建制为千户所,名为“奇山所”,所以称为“所城”。所城周二里,安东卫城则为五里,但奇山所的城墙为二丈二尺,比安东卫的还要高出一尺,宽度上则都是二丈。按照现在的长度单位计量,如果所城是个正四边形,则每一面的长度大约为277米。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袖珍的城。当然,它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军事,而非现今的城市概念。当时一座城就是一座堡垒,不像现在的城市,在地球表面蔓延开来,哪怕无边无际。
我沿着西城根,走过宣化门,又走到基督堂旧址。稍作停留,看时间差不多,折返北行,到天后行宫去。
天后行宫的正门朝北,这在传统建筑中是比较特殊的。因为烟台的海在北边,而天后(妈祖)是海洋的护卫神,所以才面朝大海,方便其安澜定波、护佑众生。天后行宫的位置处于闹市中心,类于上海的静安寺,但要比静安寺清净许多。静安寺四围昼夜人声鼎沸,天后行宫前的广场上行人却寥寥无几,而且都迈着闲散的步子,没有一点紧张的气氛。
在门口简单登记,即可步入。
偌大行宫内,只有我一名游客。
天后行宫由福建船帮商贾集资兴建,亦名福建会馆。自清光绪十年(1884年)动工,耗时二十二载建成。行宫以山门为界,分成两进庭院。山门北面有戏楼一座,山门南面就是供奉天后的大殿。山门雕梁画栋,极尽天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驻足观察,那么至少也得用半天才能复述出其雕刻和描画的内容。除了祥鸟瑞兽外,另有许多浮雕故事、神话人物,无不栩栩如生神采灵动。
大殿为重檐歇顶琉璃瓦面,崇高庄严。殿内正面立天后神像一尊,旁边侍立两位仙姑,看面目,当为当代重新修造的塑像。我站在天后妈祖的面前,忽然想起父亲来了。他曾在烟台当过几年海军,后又转到福建平潭。当年的他肯定也来到过天后宫瞻仰过,在他留下足迹的地方,我的足迹不经意间与其重合。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祭神如神在,我对着妈祖深拜了三次。心中却并无乞求,因为早已深知,求人不如求自己。
出了殿门,回过身,正对山门的过道当中悬着一口铜钟。铜钟上面镌着八仙过海的图案,每位仙人下方对应铸着八卦符号之一。曹国舅对应着离火,何仙姑对应着巽风,蓝采和对应着艮山,汉钟离对应着坎水,吕洞宾对应着兑泽,张果老对应着震雷,铁拐李对应着乾天,韩湘子对应着坤地。思忖了半天,似乎与先天八卦、后天八卦的方位都对应不上,真是奇哉怪也。
转念一想,从先天方位推算,最大的可能是把离火与坎水给画颠倒了。不过按照诡辩术,这倒也可以解释。一方面可以视同为“水火既济”,另一方面又可以视为“火水未济”,凡事要一分为二,辩证看待么。所以求神拜佛都应当如是看,方可求个心安。因为模棱两可,似乎什么没告诉,又似乎什么都告诉你了,所谓好坏贫富都是命中注定,也就不要深究了。
但我觉得这可能不是妈祖的意思,而是铸钟者的意思。更或者,是我想多了,或许只是那个铸造的人搞错了模子,那么,他当然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什么“济”与“不济”。
殿前有联,语曰:“地近蓬莱海市仙山瀛客话,神来湄渚绿榕丹荔故乡心”。可以联想到,在这神仙众多的蓬莱海岸,妈祖虽能够独占一席,但心底仍旧在怀念南方那片故土。其实,这不过是福建商人思乡的一种反应。这种反应,在山门东边的联语中,表现则得更为直白:
“俎豆荐他乡,何异明修故里;灵神周寰海,依然宝炬济同人”。
天后啊,我们给您修建了行宫,大老远把您请了来,来都来了,您就安心把这他乡当做故乡,继续护佑您的老乡吧。
如此,把一座行宫修得如此精美,大约是那些北渡的商人们自己也觉得理亏,所以才会为了神明的安居而耗费了心思和资财。但他们可能想不到的是,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人们随着财富和时势迁徙,却留下了请来的护佑神。而那永不餍足的利己主义的心里,何曾真正有过神明的位置。
在行宫中转了半晌,依然没有其他游人或香客光顾。只有我这个闹市中独行的游子,面对着一位越海而来的寂寞的神明。一位本土化了的异乡神明。
到养马岛看海
D上午没有课,觉得与其遥控指挥我的旅游,不如作为新晋东道主亲临现场指导。
她接我去养马岛。养马岛离天后宫大约三十公里,驱车大约一个小时,这么低的车速一是因为市区拥堵,一是因为D简直想把目之所及的烟台好景都要向我兜售一番。一座雕塑、一段路、一处沙滩,甚至一缕阳光。“你不知道阳光下的海水有多美!”“可惜今天有点阴!”“啊啊,太阳出来了,真的出来了!”“你看那海可蓝吧?”从她的喜悦里可以感受到一个新烟台人的归属感。就像一个小孩,想要炫耀她收藏的所有的珍宝,而那些珍宝可能不过是一个玻璃球或者是一支羽毛。
沿着沿海大道,驱车去往养马岛。远远地就能看到岛的轮廓,看到跨海的长桥。
养马岛在牟平区,面积大约在十三平方公里多点,岛上丘陵起伏,树木葱郁,远望海上一抹青。
牟平区的海岸则没有山峦,建筑物因此显得平旷而规整,缺乏一种景深。包括天际线也显得枯燥单调。而且,气温开始逐渐升高,阳光炙烤着车窗,微微有些炫目。只好把目光投向远海,看往对面的崆峒岛以及海湾中间的那座巨型人工平台,海水的颜色在那里变深,反着光芒。但驶出平坦的岸线,通过大桥到了岛上,车子顿时被绿色包围起来,行进在林荫道中,绕着起伏的山坡环行,空气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到了一处叫做观景台的位置停下车,顺着岩壁边砌成的小道下到海滩。这处海滩被山崖夹峙,两边俱是陡峭的白色石英岩,具有汉白玉般的光泽。所以,海滩上的卵石也都是白色的,在清清的海水中反照着阳光,映衬得海水更为澄澈。真的,我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海水,尽管我从另一片海滩奔赴的这一处海滩同属于黄海。举目四望,在很远的地方,照旧能够看清楚海床,那些幽深的海藻,那些隆起的白色石脊,甚至那些游鱼。黄海在这里静止下来,仿佛忘记了波涛汹涌的澎湃激情,它在这里静止下来,休憩下来,进入了一个恬静的单纯的梦境。
野葡萄和萱草在山崖上随风舞动,鸟群在蓝天下破空而过。
D说,养马岛在宣传中是“东方夏威夷”或者“北方的马尔代夫”。我笑了笑,因为家乡的那片海,也有着“夏威夷”的“雅号”。但养马岛就是养马岛,夏威夷为什么不会自称“西方养马岛”呢?太想成为别人,反而成就不了自己。为什么我们不善于修造传统的建筑来打造自己的风景呢?如果一个人走到世界的尽头,看到的房子仍旧和其他地方没有不同,他会多么失望,甚至有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绝望。
就像在途中看到的一处仙女雕塑,团簇的仙女只有脸是中国人的,其他诸如肢体线条甚至衣饰条纹都是欧式古典造型,一看肯定就是学院派的作品,而非出自“泥人张”“糖人张”。让人感到了一种视觉上的冒犯,乃至心理上的别扭。
养马岛自然不会是夏威夷,它的名字就很本土化,非常实在。养马岛,顾名思义就是养马的岛,不论是秦始皇养马的岛还是戚继光养马的岛,名字的世俗性决定了它很“中国”。
近海有一块礁石形状很有意思,类似一只卧虎或者貔貅。我对D说,既然说此地因为秦始皇养马而得名,何妨再编上一个秦皇驱虎镇海化为石头的故事呢?流传久了,就会成为传说,再加上导游的演绎,这块礁石自然也就会被当成卧虎或者貔貅了。这看似幽默,其实很多地方不就是在做这样牵强附会的工作吗?张冠李戴地去创造神话,但若干年后,谁又能找到神话(谎言)的源头呢?谁会费心追索呢?以讹传讹,三人成虎,最后说不准就会被当成事实而“载入史册”。
D说,你的主意不错,应该提请岛方研究。驾车走到三岔口,正好看到有工人在路边割艾蒿,D遂下车去要了一束。工人很热心,详细解说了当地的风俗,告知了挂艾草的搭配与方法。时近端午,城市里到哪里去找到如此茂盛新鲜的野生艾蒿呢?这算是旅程中的意外收获吧。
时间关系,逛了两处海滩,看了三处雕塑,然后折返芝罘。
这次,D要向我展示的是烟台的美食。你应该尝尝海肠捞饭,你应该尝尝海胆。她说。虽然你吃过,但也要推荐。
在所城里听雪落
走在所城里的大街上,我才真正惊叹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有保存如此完好的古建筑群,如此原汁原味,让人仿佛有一种穿越了的错觉。尽管街道的两边琳琅满目净是时髦的或者所谓“非遗”的商品,尽管青砖墙上被装饰上了灯管和花哨的时髦词语,但那种古老的味道,透过石墙、青瓦、飞檐、幽长的小巷、光滑的石板路、镶嵌的拴马桩的形象,透过那些被时间盘桓出的历史“包浆”,几乎劈面而来。
D说,你没有见过雪后的所城里。一场雪,所城里就回到了古代。那个六百年前或者一百多年前古代,那个天上地下海里没有机器轰鸣的时代。白茫茫的街道上只有人的几行脚印或者猫的几行梅花印。世界肃穆,静如亘古。
于是我站在街中心,市井声突然被屏蔽了。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似乎感觉到了雪落纷纷。那个大安宁的城中之城,那个大安宁的海中之海。
但只是一恍惚,我就清醒过来,想在某个饭馆坐下来之前,好好端详一下这座城。于是我先是走进了关于这座城的陈列馆。
令我惊奇的是,这个位于一幢小四合院中的陈列馆,虽然体型玲珑,但陈列的内容和布置的巧心却能让省内太多的展馆对之汗颜。陈列馆不止原样复刻了当时的生活场景,而且用简短的文字和展陈阐释了丰富的内容,社会的,民俗的,历史的,政治的,如此种种。堂屋不过十平有余,但其中匾额、字画、香案、摆供、方桌、圈椅,布置得既紧凑又大气,并不显得局促。在透露出文雅气息的同时,隐隐还透露出了武者的威严。你可以想象,在这样的房间里,信奉儒学的一家之主在强调家规家法时的神态,或者低等将领们在运筹谋划抵御倭寇的情景。但现在屋子是空的,仿佛主人刚刚出门谢客,却不料因此一去不回。
堂屋的东边,是卧室,依次布置着胶东特色的箱笼橱炕。正对着侧门,迎面是一面老式的穿衣镜。低头进去,再一抬头,看到镜中的白发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苍凉。
几十年前,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路过这里。在同一栋房子里,面对着同一面镜子,他整理了一下军装。他不会想到,在镜子的另一头,他的儿子将会以白发相见。而当我凝视镜子那端的时候,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军官却已化成了故乡荒冢里的一抔骨灰。时间从镜子里折射而过,那么容易带走青春。
我走了出来。房子又空虚了下来。
去往预定好的“烟台饭馆”,去品鉴一番“海肠捞饭”和海胆。我经历过许多城市,对每座城市的记忆往往是味觉上的,而非视觉上的,我可以忘记很多的事情,唯独对于口味却不能忘怀。烟台的海鲜的确做得不错,要比日照城里大多数饭馆要好,我觉得这不只是手艺的差别,从海胆和海肠的体型推测,可能还有海水水质的差别。而且,在烟台所经过的几家店,都没有存在店大欺客、看人下菜碟的现象,而是建议你要量力而为,这个“力”当然包括钞能力和食能力。
D下午有课,提早离开。而我归程的高铁,还不急着启程。微醺的我,在所城里的大街上又徘徊了一段时间。多少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就像那些雪片纷纷。
所城里是烟台的根,烟台没有把自己的历史连根端掉,反而复活了这座城中之城。在这座城中之城的城墙上,我看到了虚构历史的虚妄。一座活着的古城就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这是任何的重构或者虚构所不能比拟的。历史可以是时间,但亦由人的情感而构成,那些前人的悲欢离合与我们的距离不过一瞬。
稍纵即逝。
所以,所城里不止是一座活着的城,不止是具有标本的意义,它还是一座被情感堆筑的精神之城。那些古老的巷道中,前人的脚印和后人的脚印交叠到一起,前人的汗或者泪与后人的汗或者泪交叠到了一起,共同构成了城的发展史、人的发展史。我似乎听到了那些杂沓的脚步,亦犹如落雪的声音。
所城里从明朝而来,却仍坚守着这片疆域。
人是所城里的过客,所城里是大地的过客。
2024.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