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故乡于我都是一个庞大的话题。每个写作者都有一个以故乡为本位的“文学原点”,但真要厘清其中的关系,总是千丝万缕欲言还休。
曾经想构思一部长篇小说,还是以《金鳞》为蓝本,从上古神话写起。因为这片大地上真实存在有古人的行迹,譬如鲧的羽山,禹的龙山,都距我故乡不远;而尧王城和两城这些史书未载的城市文明,也埋藏在近在咫尺的黄土深处。
但我的故乡碑廓,却似乎是文明的飞地,有着自己特别的面貌。它处于两省三县交界,交通四方,鱼龙混杂,民俗民风方面既固执地保留着某些固有的传统,又因濒临沿海而有着独具特色的改良。就像流传当地的一则传说,就很能说明碑廓的这种特点。传说孔子东游,在碑廓镇北部山区遇到一个机敏的童子,童子提了一些关于日常的问题难倒了孔子,于是孔子遂下车拜他为师。这个故事仔细考量会有不同的结果——既说明了对权威的蔑视,又说明了对权威的仰视。蔑视在于把孔子当成人而非“圣”来平等对话,彰显了人生而平等的意识;仰视在于,从此把孔子老师的名号挂在嘴上以期获得更高的声誉和尊重。
有儒学权威来岚时曾探讨过这个问题,就是孔子是世界公认的圣人,如今你要用传说来塑造一个圣人之上的圣人,不必说缺乏理论根据文献记载实物佐证,尤其让儒家学者接受不了是,这不只是让他们多了一个师爷的问题,而是整个儒学体系都要捋一捋的问题。几千年前都没解决,你现在搞完五四运动了,新文化了,再来解决,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了。还不如学术的归学术、民间的归民间,硬要做成一锅粥,那就不科学了。
但我故乡的人不会管你什么学术不学术的,该纪念的还是要纪念,而且现在大多的纪念其实里子还是为了拉动经济。你知识分子不信,我四里八乡相信就行。就算你是孙大圣,到了某地不也得先拜会城隍爷土地公?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再将传说演绎下去,一部民间的史诗就会越来越精彩,甚至吸引了许多外地的膜拜者,毕竟人们对本土的神祇往往失望,而对传说的神祇充满想象。
我从小在民间故事中长大,碑廓的巫鬼传说并不比楚地或越地少,可能与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它既与外部交通,又偏居一隅,特别是春秋战国以后,形成了自己的“文化闭环”,将外来文化转化成自己的内容。因此也产生了很多特殊的文化传播者,一方面相信巫术和五行八卦就是科学之一种,一方面又对未知的领域充满羡慕嫉妒恨。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从故乡走不出来,那么他迟早会被同化成这样的人物。变得执拗而顽固,拒绝接受自己“知识”结构范围外的东西,拒绝接受乐土之外还有乐土。
从气候的划分上,日照人总会自夸说日照是“南方的北方,北方的南方”,而碑廓作为日照的南部乡镇,似乎如此表白更为恰当。我有时候就在端详这句话,觉得它有意犹未尽的地方。一条绣针河是鲁苏的界河,在山东人眼中这也就是南北的分野。但按照中国地理的划分,南北以秦岭淮河为分野;具体到江苏,在内部划分成苏南苏北两部分,似乎苏北仍属于那个朔风和沙尘的北方,不过在集中供暖上却又不以内部南北之别而有别。每到冬天,山东的岚山城区街道窨井热气腾腾,江苏赣榆的大街上冰冰冷冷。在20多度暖气屋子里穿着短袖的岚山人遥望对岸,不由得有一种生而为北方人的幸福感,尽管知道苏北的经济水平可能高于自己,可,幸福能够用工资来衡量吗?赚钱不就为了一个舒服吗?
苏北人向北看着自得其乐的土老帽,再向南看着互为鄙视链的新土豪,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但苏南的优越感也不是那么坚固的,因为有些南方的概念是以长江为界的,有些南方是以珠江为界的,还有些南方是以南海为界的。世界大同的话,再南,还可以以南极洲某个点为界。不过,这就说远去了。再不过,这种造句方法也是碑廓人特有的,没错,碑廓人当中还有这样的一部分人,就是特别喜欢摆事实讲道理,通俗一点讲就是爱抬杠,网络语言讲就是杠精。我离开故土将近三十年,故乡人在这方面有没有改观不太清楚,但能清楚记得童年时在场院的星光下听大人们杠天杠地杠空气,杠完政治杠经济的情形。那时候每个人都心怀国之大者,国际国内形势张口就来头头是道,稍有分歧就能争竞到东方既白。
我如果要写这样的一部混杂着神话传说与故土记忆的小说,大概会采用传记体。就像古往今来志书内部遵循的体例一样,从地理气候历史沿革名胜古迹生态生物民情风俗军事文化一一点到为止。但我常常失去这样的信心,觉得无力驾驭如此宏大的规模。毕竟才疏学浅,毕竟发表无地。
青年时期,我的投稿每每被编辑夸奖“有点小文采”或者“有才”,往往沾沾自喜。四十岁以后,才渐渐知道“有才”其实是一个贬义词。“有才”对应的是“无力”,“有才”可能写得字面好看一些,但本质还是文过饰非,是自以为高明地在混沌身上凿眼;缺乏那种浑然天成气势磅礴的见识和力量。可惜的是,能够认识混沌、珍重混沌、融入混沌的人,太少了。
也许,《金鳞》已经说了我要说的。再写,不过是一种扩写,是一种重复劳动。再说,我对这片土地又究竟了解多少呢?它让我心生敬意,又让我心生怯意。
2024.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