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东夷昊的头像

东夷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9/12
分享

路过季节的间隙

上巳节。时近黄昏,阳光尚泼在山岭脊梁之上。

行到一座叫做“大篓”的土山顶,就看见阳光顺势倾泻,盘桓在沟壑之间。刹那间所有的丘陵和山峦,堆涌的潮头一般,在眼下泛着光芒向东方延绵而去。

明亮是夕阳的辉黄,于水面,于天心,寂静无声。所有的树木带着新绿在风中作着吟哦,翘首呼唤着倦鸟的回归。

想来大篓的得名应该源于茂林修竹。在未知的某段时间,竹的丛林盘旋在这圆敦敦的锥形山上,如同密密编织的篾条,将它箍成了酒篓的形状。风在这里潜隐,雨在这里堙没,声音在这里沉埋,人在这里沉醉。千沟万壑在这里集结后,又四散开来,一直崩裂到天涯海角;数不清的星辰从天空低垂,触手可及的琅然生脆。

夕阳等不及叹息,彤彤着就要溅落了。云的阴影从西方默默而来,缓缓将卧榻铺陈于大地。我们的车子在和时间赛跑,去追逐着远方的那座城市,而长长的影子却在山半腰急吼吼追逐着自己。

那座人烟辐辏、光怪陆离的城市,歌舞始开,霓裳渐拢,秀口微吐,满腔诗怀,素手轻拂过莲舟,河灯渐熄于城外,仍然在继承着上巳的风雅。那里不需要阳光勾勒的金线和土地濡湿的沉香,那里充满着欢乐的笑声和互相的赞美。

我呢?则在白云深处,一辆小小的客车上颠簸于尘埃。

转过大篓,出草涧,绕黄墩,穿过青山。暮色中只看到蓬勃的绿,张扬着裹住了山石。

春山叠翠。影子隐没山中。

谷雨。天气阴阳不定,但是温暖的地气一如既往,催生着万物生长,将热量输送进植物根茎枝叶中每一条奔向天空的管道,让它们蓬勃了头发,张扬了指爪,从嫩黄到淡绿,从闪着亮光的喜悦到沉默成墨色的浓重。绿色复兴于山野,让坚硬如铁的黄土酥碎酲醒。野草最先在地堰缝隙里爬出来蔓延于大地,触及到树木,将绿色染上它的腰身直至头冠。于是花就开了,叶就绽了,柳笛开始鸣响了,牛在岭顶哞了一声。

绿色的颂歌响彻大地,在天幕下蔓延伸展不绝,从山尖一直征战到海洋沿岸,直到绿色和那无际的深蓝汇合。原本裸露于冬天的山石在绿色的堆砌下多了无数的层次,就像饱蘸油彩的画铲在随意纵横涂抹,一层是新绿、一层是花朵。新绿如烟如雾,花朵如虹如霞。苍松挂在崖头,飞瀑跃于峭壁,藤萝缠住巉岩,鸟鸣回于深涧。红白黄绿黑,赤橙青蓝紫,如同天上掉落了一个调色盘子,于是天地之间的颜色一下子斑斓了起来。而这种斑斓,是绿色引起的,是一株小草的生命律动引起的,是久久蓄积在冻土之底的地火引起的。

绿色,是颜色的基点。春天是从一个嫩芽的破土而出开始的,一旦开始,就难以遏制。

阳春三月。所有的树,“哗”地一声打开了枝叶,如同孔雀开屏。

对生命的礼赞从三月开始。而一只纸鸢就是漂流在天际的纪念。

桃红柳绿花满蹊,碧玉池塘蛙始鸣。杨花柳絮作雪舞,绵蛮黄鸟啼嘤嘤。所有的诗情画意一起从古代奔袭而来,上演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周而复始地重生,周而复始地喜悦,周而复始地吟哦。它们是一个美丽的词语,一段美好的散文,一首优雅的诗,融合在天幕之中,融化在春水之中,是流云,是波纹,无可名状又清晰具体。它让人对大地满怀敬意和满腔爱意,它让人欢欣愉悦又深沉默思。悠远而又切近,热烈而又妥帖。

用什么词语可以表达春天的山峦,这些矗立面前的无尽青山,令我理屈词穷。它们屏障了归途,却洞开了一个奇绝的世界。云雾氤氲之中,苍黑的背影结结实实阻隔了人对远方的想象,展示出一种沉默的固执、一种莫名的悲怆。历史的烟尘仍旧于深涧中徘徊,夜枭的身影依然在黑暗中浮动。看似寂静的山中,其实无时不活动着人对历史的塑造,只是折戟沉沙无人磨洗而已。山中有隐士但更多英雄,有神仙但更多草莽。所谓山中日月的长度,其实和人间的时光相当。

人在山间,山在人间。

不过是,“我看青山多妩媚”——当看到它们,心灵就会渐渐静下来,过滤掉低沉的情绪,过滤掉焦躁不安和彷徨,只是和它对望,“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就足矣了。

阳光真好,照耀着山下婉转的浔河。清清亮亮的水汩汩流淌,河岸边成排的白杨反射着哑蓝色的光芒,却把影子留在水面上,让它欢跃着带走了。

立夏。春天华彩落幕。“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再之后,日子过得又长又快,“夏满芒夏暑相连”,空气不知觉间变得干热稠密,田间作物被催促着迅速奔向成熟。一过小满,麦田就会以眼见的速度随着热风由青转黄。

等麦子黄时,芙蓉花就开了。麦田被收割后,麦茬裸露在地表,像是被修理成了平头,齐刷刷地从湖地蔓延至天际。这个时候,芙蓉花还在开。

芙蓉树婆娑在南庄的街道上,羽片宛若含羞草的叶子,簇集起来,却又疏密相间。芙蓉花就开在羽片之上,绒骨朵一般的嫣红,亦如蓬松起来的絮语,在微风中摆动着满树的心事;更如莲花睡在绿叶之上、如蒲公英在草坪之中冉冉升起。

芙蓉花的花期可以漫长过季节,芙蓉树的浓荫可以漫长过时间。

芙蓉树下,摆着一张石头茶桌,石头茶桌旁边坐着消暑的人,消暑的人身旁围着几只散养的家禽。一只老母鸡领着十几只刚出窝的小鸡在咕咕叫着,叫着叫着小鸡就长出了翎羽,叫着叫着,树下就只剩下了这只母鸡。它依然围着消暑的人在转着,不时蓬松起翎翅,用指爪刨着土堆。

村庄之外,岭地下方的作物一般长势良好,红薯和花生,玉米和黄豆,都成垄成畦,茂盛着丛生。而越往岭顶,由于缺乏沃土和水分,作物会越来越稀疏,玉米和黄豆叶片萎靡,花生和红薯被点播在贫瘠的砂石之中,一圈一圈围着丘陵盘旋。你只用一眼就能看穿这土地的粉尘,它们随时会被风卷扬而去,而作物们还是选择了扎下根来,因为种子落在哪里它们别无选择,但是它们可以选择生下去活下去,这是一株植物的宿命。

有的土地被抛荒了。土地有很多理由去荒芜,荒芜的土地不代表没有生命。昆虫蜥蜴以及蛇鼠野兔会留下他们经过的痕迹,各种野草也会裂开土地,直至将地面遮盖的毫无缝隙。人的干预的消失,却使土地得到了休息,喘息着慢慢消解几十年来被播撒下的化学肥料和农药制剂。而野草就是它的过滤器,吸收的阳光借助根系传导给土壤让其复活,土壤里的废料则经过叶片消释后,又变成空气散发向了天空。

野草也会开花,漫无章法,想开就开。有时候也会汗漫开来,像是一个无主的花园。蝴蝶和蜜蜂穿行其中,从容不迫,呢喃着,身上沾满了花粉。

夏日越盛,芙蓉花越烂漫如霞。有时有雨从天上下来,于是花朵也会从树上下来,飘落到泥土里,或者顺着水流漂去。等到天晴,地上铺满了粉红的毡毯,光阴从羽片中撒落下来,细细的,带着眷顾和不舍。

有时候,石桌上摆着茶碗,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清澈的茶汤纹丝不动地盛在碗中,闪着光亮。

夏日炎炎,夏日急不可待,夏日阳光和雨水都如此直接。热,是皴裂土地和皮肤的炽热;雨,是带着声音和电光的疾雨。热浪滚滚与疾风暴雨的间隙,更是无尽的长日,长得让人忽略掉田野中发生的那些细节。

蝉鸣再聒噪也入不了耳,蛇和刺猬在阴翳间的潜行入不了眼。万物的秘密就在身边袒露着,人却浑然不觉。

一片戒备森严的甜瓜地。巴掌大的叶片层层叠叠遮住了藤蔓和秘密的果实。瓜地的主人昼夜躲在瓜棚之中,无视云朵和星辰,只等待着甜瓜的成熟。

甜瓜甜蜜地成熟了。香气从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里钻了出来,飘溢在清晨正午以及傍晚黑夜的更替之中。

一只八哥鸟,浑身沾满了露水,悄无声息滑翔到瓜地旁边,隐藏起来东张西望。觉得没有危险了,跳着脚颠颠颠进了叶片底下。

它秘密潜入了秘密之中,只有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没有对瓜田的主人说这只鸟儿的事情。因为我想看到他发现甜瓜被啄食时的惊诧和懊恼。

好东西是需要分享的,秘密则不可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