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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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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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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鹤而去

鹤河从龙山形成,避开中楼一带的群山,行走在莒国故地寨里、陵阳和长岭诸镇的谷间平原带上,途中还吸纳了寨里河的一段流水。

鹤河走得不似浔河湍急。浔河在山里如同困兽狼奔豚突,而鹤河则如水鸟般悠游自得。所以它叫做“鹤河”,自由闲逸,旷达自适,爱流就流,不爱流淌了,就拐个弯遛遛。在它拐弯的地方,村庄的名字也起得随心所欲:马家河水,庄家河水,陈家河水。真是一目了然,很不用心。

白云从这些叫做河水的村头飘过,往西会经过一个小小的土丘。这个土丘兀自孤零零地立在平原上,头顶着一丛树木,树木则顶着一座小小的庙宇。小庙的形制类似于动画《大闹天宫》中的景象,后面挂着个旗杆。远远望去,它就像是一顶古冠,落在一颗庄重的头颅之上。我曾诧异这个土丘的来历,它出现得太突然,好像是人类的杰作而非造化所成,于是我猜想这可能是莒国一位贵族的葬身之所,类似

临淄的那些隆起在平原上的庞大土台。

这个土丘在地图上居然有标志,居然被标志为“山”。“放鹤山”。其实它在平原上看来,无非十几米高,尚不如唤做“放鹤台”。

我查找过一些资料,也查访过一些人,想了解它的名字的由来。这个名字是如此的富有诗意和意味深远,让人不自禁想到那篇著名的《放鹤亭记》,想到披着羽衣在黄楼上念念有词的那位古人。

“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可谓为“玩物丧志”找了一个理由。至则“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又为“不务正业”找了一个理由。总之,这位古人把鹤“人格化”了,玩赏的不是鹤,而是态度,放飞的也不是鹤,而是自心。

所以,在这片土地上凸起的这个小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一位隐士居留过吗?是因为鹤河的传说而得名吗?还是某位文人化用了宋朝的那个典故呢?我的寻访和调查没有明确的答案。倒是有则神话有所影射,说是大禹在治水时将龙山一带洪水导引,最后他乘鹤而去。这当然是不可凭据的,大禹是“神格化”的人,和“人格化”的鹤来对比,则更显得是虚无缥缈。

鹤河的来历,肯定与鹤有关,而至于扯上大禹,则显得太为造作。肯定有一只鹤,我不知它是白是灰是黄是黑还是五彩斑斓,但肯定在这片天空之下翩然飞舞而过,对应着一段佳话,或者一个凄美的故事。而时间漫漶,将那段历史给模糊掉了,无从寻找了。

鹤一去不复返。冥冥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丘顶一唱三叹:“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不过,对于放鹤山命名的缘由,除了浪漫的想象,还有一种务实的解读。

鹤河,在莒县人读来,音同于“获活”,第一个字读四声,第二个字读二声。放鹤山,则读作“方获”山,第一个字读一声,第二个字读四声。周边的大放鹤村、小放鹤村,自然读作“大方获”、“小方获”。在外地人听来不可名状,只有看到具体的村名标志才会知道村子的准确名称。

鹤,念做了“获”甚至音同于“祸”,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放(或防)“祸”。起初是一种来自民间的吉利企望,后来经过文人润色,把“祸”字更易成为“鹤”字,显得文雅和好看。那也许是春秋战国时期莒人惨败被囚后突然得到获释(放活)的纪念,也许是源于未知朝代生灵涂炭时人们在濒亡困境下“防祸”的祝祷。但既然已经成为过去,还不如忘却那些痛苦,将幸福寄托于象征着空灵的羽翼、永恒的仙界。

放鹤山周边如今错落着静谧的乡村。但土地之下却沉寂着远古的秘密。北行数里,就是陵阳河遗址。那里出土的大口尊上有着中国最早的图像文字,还出土了一只据说是军事首领专用的夹砂褐陶牛角形号。号角的声音埋藏进大地四千年后被挖掘而出,于是石器时代人间的厮杀决斗昭然若揭。从人类足迹踏上大地开始,文明和战争就如影随形。所谓“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的远古大同,只是知识阶层的一种想象。近在咫尺的历史遗迹,不能不让人怀疑放鹤山与其之间的关系,也足以让人把想象填充于这四千年间的空白。号角,鼙鼓,喇叭;仪仗,旗帜,标语;石斧,戈矛,机关枪;袒裼裸裎,金戈铁马,布衣草履,拥挤对在历史的记忆中,让时间和大地疲惫不堪。

但所有的器具、骨骸、疑虑、悲伤、喜与忧、爱与哀,终究被覆盖于尘埃。不断改道的河流替造物主对叫做过去的时间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掩埋。

遗迹堆积于遗迹,黄土堆积于黄土。在被掩埋的时光之上、在凸起于大地的放鹤山之下,又有怎样的秘密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山上的白云。

曾经和白鹤一起飞翔的白云。

能有心情欣赏闲云野鹤,一定意味着和平的存在。

飞鹤多好,多自由自在。飞鹤多美,可以让人永远记住身家何自。

但是,在放鹤山头,那位吟诵着“西山不可以久留”的人,也只能是孤独的存在。人们在放鹤山顶建立庙宇,不是为了纪念仙鹤,而是为了祈求此生的幸福。只有孤独的灵魂才会在香火缭绕之中,感知到历史的黑洞,体会到白鹤飞去的空茫。他必须是一个读书人。他的眼光并不局限在现世的痛苦,也不祈望仙界的虚无。他在这个荒丘之巅,顺着沭河流淌的方向,看到了南方扶疏的花树,看到了云和星辰投奔的岩穴,看到了四季之手将世界的把玩。

他必须是一个读书人,才会深刻地明白,在大地之上,为什么会有一座放鹤山。

放鹤山上的庙是多余的,可有可无。放鹤山上,倘没有读书人的光顾,将会千古荒芜。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这一声从《诗》中而来的鹤鸣,如此犀利地划破历史的天空,至今余音袅袅。

在儒家,鹤是君子;在道家,鹤是仙人。它的仪态端庄、它的仙风道骨,都被推崇到了极致,按照传统观念,好像在禽鸟之属中,论资排辈,除了凤凰,也就是它了。甚至于民间往往把它和松树联系起来“松龄鹤寿”“松鹤延年”,甚至画上一片丹顶鹤落在古松躯干之上若有所思。其实,作为涉禽,丹顶鹤是否乐意站到树上是很难研究的。

宋徽宗赵佶曾画过一幅《瑞鹤图》,图画中有二十只白鹤或翔或立在宫阙之巅,是人间祥瑞,亦是人间仙境,他不止要做人间的皇帝,还要聚拢云端的福气,做个“道君”,安详天上的欢乐。他不止精心描绘了鹤的形象,更热衷于精细的描绘禽羽,各种鸟儿在他笔下纤毫不差栩栩如生,他构建了一个书画王国,风流自得,可是自天子成为画匠之后,他的一通风流蕴藉,都被北方的狂风暴雪所掩埋。什么道君,无道昏君;什么皇帝,亡国之贼。“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瑞鹤,不过是一纸画图。

宋徽宗在位时,擅长折腾。他登基的第一年,赦免了放逐在天涯海角的苏东坡,让他渡海北归。未料,东坡却死在了归途。宋徽宗随即封赐给苏轼以至高的荣誉。但是没几年,却又下令查抄天下东坡文字,只要是沾了“苏轼”二字,统统予以销毁。由此可见,徽宗心中之鹤,只是赵佶好鹤,和叶公好龙没什么区别。爱好的是漂亮的毛羽,而非清洁的精神。

在四方来贺八方来朝,飞禽走兽也得拜服于庭中的盛世,宋徽宗实在区分不了鹤与其他禽鸟的区别。

苏东坡和他不一样。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这只鹤飞进了东坡的《后赤壁赋》,如此卓尔不群,它并没有加入皇家屋檐上的狂欢,而是孤独地掠过一位诗人的船头。它背负着明月和星空,大张着白色的翅膀,突然呼唤一声,打破了心中的寂寥。甚至在振羽消失之后,还托了一个梦给他。在梦里,白鹤变成了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对着他嘿然一笑。然后纵入缥缈。

苏东坡说:“呜呼,噫嘻!”就像那只大鹤鸣叫的声音。

也许,宋徽宗和苏东坡的对比,在苏东坡早期的《放鹤亭记》里的一句话就做了暗示。“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你皇帝的乐趣怎么能够和隐士的乐趣一样呢?同样是玩鸟,你玩掉了国家,人家再玩也无非败家,这怎么能一样呢?这就让《放鹤亭记》于闲逸之外,多了世虑的沉重。

《放鹤亭记》传世之后,就成了读书人精神上的一个坐标。至于放鹤山是不是为了纪念苏东坡的这篇文章而得名,这个谁也不敢断言是否。毕竟在鲁东南这块土地上,山川河流间都留有他老人家的足迹和事迹——单是这种联想,其中就有着一种文化的传承。

如此突兀的一座放鹤山。就像莒国故地许多毫无理由的地名,照例很不用心。比如浮来山。也是一下子戳在那里,不屑一顾地告诉你:俺是浮来的。怎么浮来的?浮来的就是浮来的,还怎么浮来的,懒得和你解释。至于我放鹤山,虽然没有任何鹤的踪迹,但你管我有没有,我就叫了你还能怎么着呢?

为什么叫做放鹤山?

有人在这里放过鹤。

鹤呢?

飞了。

那为什么还叫做放鹤山?

有人在这里放过鹤。

这是一种类似莫比乌斯环式的无穷解答,搞得你最终会失去追问的勇气。是啊,何必刨根问底呢?一个地名而已,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飞了就是飞了。放了它还不飞吗?飞了它还能回来吗?回来还能叫做放鹤山吗?

于是放鹤山就像一个叹号戳在平原上,容不得质疑。

无可考证的是逝川中偶然出现的一只鹤,或者一个爱鹤的人,更或者是一个读过《放鹤亭记》的人,有意无意成就了这座山。就像你搞不明白鹤鸣于哪个九皋,反正它鸣唱过,至今余音袅袅,鹤同此音;就像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吟诵过你吟诵的内容,仍旧振聋发聩,人同此心。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一篇文章,就足够了,就足够让历史和人心所铭记。

飞走的鹤,在历史的上空鸣叫着。羽辉闪亮。真实的虚无。

是谁放走了它呢?

没有答案。但有放的行动则必然有捉的行为。

是谁捉的这只鹤呢?是人非人?是造物抑或是自己误入尘网中?

当然也不会有答案。

放鹤山,就成了精神上的谜之地点。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鹤一去不复返。越过西边的山脉,是华北大平原,越过大平原,是太行王屋山,越过太行王屋山,是黄土高原和大漠,越过大漠,又是高耸到天际的石头,越过那些石头,是中华疆域之外的另一种文明存在。那鹤肯定没有飞去那里。它在月影下翩翩起舞,它在文字中口口流传,它融化进了天空,它洇沁进了纸墨。

放鹤山,多么坚硬的三个字。在地图上,确定无疑。

放鹤山,多么坚硬地凸起于大地。它稳稳戳在平原上,纵使低矮,却气度非凡。

2019.02.27发布于中国作家网

2024.09.13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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