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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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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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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鸟儿一起过冬

我曾用半个冬天的时间,伴着时断时续的鸟鸣,读完整部《诗经》。

《诗经》从一只水鸟开始吟唱,直至一座庙堂落成作为结束。鸟儿的鸣叫将诗行贯穿,它们在语言的枝蔓中穿行,歌声婉转、形象动人。

在草木肃森、沃野千里的古代,鸟儿们统治着天空并追逐于大地。诗人们数点着这些羽之精灵,将其刻画入青青的竹片,传诸不朽的未来。关关雎鸠,雉之朝雊,喈喈仓庚,雝雝鸣雁,鹤鸣九皋,鴥彼晨风,鸢飞戾天,脊令在原。乃至緜蛮黄鸟、交交桑扈,栖息于水边的鸳鸯、凫、鹭,“出于幽谷、迁于乔木”的小小飞禽,让整部《诗经》活色生香,充满了琳琅的声音。由飞鸟而起兴、譬喻,由飞鸟而引申、寄托,没有鸟类的陪伴,诗人该是多么的寂寞。

鸟类陪伴着人类在这大陆上生生不息,天空是它们没有边界的疆域,而大地却被人为划分出不同的疆土。自人类有智识以来,鸟类就是被崇拜的对象,能够在天空自由翱翔,是自由的象征,是征服的象征,更是突破生存维度的象征——虽然人类的目标更为宏远,是永无餍足的好奇,是浩渺无极的星空,是宇宙之外的宇宙,但是思想被囚禁在不能飞翔的肉体之中,因此许多远古部落将鸟作为图腾。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鸟成了一种意象,被升华为神灵的高度,这种意象当然会超出鸟类的想象。这种意象,贯穿于诗,贯穿过史,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衰绝。当你在案牍劳形之时、在繁重劳动之中,偶然听到一两声鸟鸣,不自觉间就会将远古记忆唤醒,时光倒流,如在草莽。

放下《诗经》的那一刻,我端坐在莲花山前一所小院的室内,面临着2018年的尾声。

一群乌鸫经过窗前,黑翼反射着瑟瑟的阳光,沿着一条曲线滑行。

2018的冬天和2017年的冬天有所区别。由于看门人的离去,曾经四季常青的菜园被荒废。隆冬季节,土窖空空,尚冻存着往年大葱和白菜的余味;数九寒天,房舍空空,尽管小火炉里未熄的残烬仍保持着余温。雪仍旧仪式感地下了三四场,院墙背阴的地脚残雪未融。皴成皱纹的土地,瑟瑟围拥着几株老衰的果树。看门狗大黄仍旧瘪着肚子萎着腿脚,为了等待一顿清汤寡水而不得不精神抖擞。室内外所有的花草都在霜冻的侵掠之下,几经交锋败下阵来,匍匐着,表示对冬神的臣服。

楝树依旧挂满了黄白的籽粒,女贞依旧挂满了如花椒般紫黑的种子。可是花椒树在秋天的时候已经被“采樵”掉了,被超度成了灶膛里的炉灰。柿子树头的柿子从红红火火到恍恍惚惚再到被冻成透明的灌汤包一般,嘟噜在枝头,再到摔落到地上,最后成为点点黑斑。院后苗圃里成排的的流苏树苗裸着枝条,浑身缠满枯萎的藤蔓,在风中咬紧牙关咝咝作响。

鸟儿却繁盛起来了,成双成对成群结队地光顾这个院子。十几只白头翁占据了楝树,几十只乌鸫占据了柿树和灌木丛,难以数计的麻雀占据了女贞。它们众声喧哗,它们肃肃其羽。在晴好的午后,当阳光落在案头将寒意微微驱赶出指间,耳朵里会被它们的鸣叫声塞满,那种吵闹的生机勃勃有力,那种毫无规律的嘈杂却让人心生欣喜。好像阳光也被吵闹得更加明亮,那烟云漠漠之处的马鬐山也被喧染得格外挺拔。尽管寒霜如鳞甲依旧披覆在丘陵和田野间熠熠生辉,尽管风从窗隙中穿刺而来带着龙泉般的寒凉。这众声合唱,恰恰配合着古代原野中传递来的诗行,让其变得立体而鲜活;又恰似春潮的先声,迷人而又恢弘。

从天空路过小院的鸟儿中,有一些让我难忘的独行侠客。俶尔远逝,翕忽无踪。

曾有一只小小的鸟,总会在正午某刻,从半空中撞向玻璃窗。五彩的羽毛,细细的脚爪,一声不吭地和玻璃猛怼,一遍一遍,不做丝毫退缩。隔着窗,能看到它翅膀闪烁着无数细小幻彩的辉光,胸前的毛羽像因窑变而釉彩流溢的独特纹路。我总会敲敲窗,以提醒它的所见不过是镜像,镜像的背后并没有蓝天白云。然后,看着被惊醒的它若有所思地飞离。但第二天,它还会再来,忘记曾经被善意的提醒。

曾有一只落单的乌鸫,从灌木中惊跃而起,瞬间越过了院墙。它的翅膀紧紧并在梭形的身体上,如迅疾的箭簇,像是要把大地给凿穿一个窟窿。

曾有一只锦腹的黄鸟,在某个黄昏,经过头顶往南飞去。翻越山梁、错过云底。它的长翎在风中振颤、短羽在风中簌然,翅翼张扬着斑斓五彩,所经之处,留下一道虹迹,轻盈而又光明。

曾有一只玄黑的大鸟,也是在某个黄昏,从院子上空经过,朝着夕阳和晚霞而去。那时山峦只剩剪影,墨色渐拢。那只鸟如同墨色大洋中的须鲸,徐徐张合着双翅,毫不费力地滑翔着,似乎空气中的涡流对它完全失去了影响。它默默而来,悠然而去,不声不响。

就像我们总会经历年轻时的迷茫和倔强,如那只小小鸟一样找不到方向,反而固执于虚假的幻象;就像我们总会经历人生的失落和挫败,如那只乌鸫因不知名的恐惧落荒而逃,匆匆间亦不知为了什么而奔忙;就像我们迟早要单独飞行在无人之境,靠得是在人世中沉浮的经验而把风云驾驭,如那只黄鸟,在天空书写独一无二的精彩;而最后,才能,也必将会像那只玄黑色的大鸟,自信而从容地面对自己的暮年,漠视群山,生命臻于化境。

鸟的书写在天空,人的记录在大地。鸟本无心,人自有意。《诗经》中鸟儿的意象和小院中鸟儿的形象,同我一起,与漫无边际的严冬相互厮磨。从对审美的愉悦到对人生的憬悟,从对文化的参悟到对现实的认知,那些鸟儿无不通过各种形式参与其中,用羽毛,用翅翼,用背影,用声音,用色彩,乃至用象形文字。这让我在季节和人间的炎凉之外,收获了更多的意外所得。但又何止如此。

小院之外,更有一番世界。

小院处于半坡,遥遥能够看到环绕青山的浔河。在那里,雪上飞鸿泥迹犹存,此时却已远隔万里。不过,田野中的留鸟们则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既然不是所有的鸟都可以成为鲲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那么就应该认清自己脚踏实地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不辜负此生。或许在能够前往南冥的巨灵眼中,蜩与学鸠的小,生来就是错误。但在蜩与学鸠眼中看来,不论大小的生命一样珍贵,同样值得尊重。飞行能力和生命张力是两个概念,但连庄子他老人家也将之混为了一谈。不过——这又关鸟什么事?南徙也好,北漂也罢,不过是遵从天性而已。

碧空如洗,映于处在枯水期的河道细流表面,水中的天空也就瘦成了深蓝。枯黄的苇丛和萧然树林之巅,有黄鸟斜刺经过,如快刀般将脆生生的空气切开,一半还给天空,一半扔到河里。河滩之上落满了觅食的喜鹊,它们在泥水中仔细搜索寻找,不时鼓舞而起,扇动着黑白相间的翅膀,喳喳作响。黑瘦的水鸡迅疾地在芦苇边跑动,雄雉的声音从隐蔽处贴地而来。河道当中,有一只独脚站立的白鹭,它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似乎在思考“逝者如斯”的重大问题。

白鹭是近几年才出现在这片地域的,起初只是季节性路过,后来却渐渐定居下来。它们的定居,意味着温暖的气候在逐步向北方蔓延。也意味着此后的冬天,与人为邻的鸟儿的品种会越来越多。或许,总有一天,那只北冥的巨灵也不必经再历奔波之苦。

鸟儿们以自己的方式,从容不迫应对着冷暖交织、四季更替,应对着食物的充裕或危机,应对着生活的幸福或变故。它们没有套院的住宅,不担心萝卜白菜,更不用计划从明天起是不是得骑马劈柴。因为大气层以下、地壳以上的整个区域,都是它们的家。

它们,仍旧是现代人心目中永恒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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