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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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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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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

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轼在黄州求田问舍。归途时,在沙湖道中遇雨。同行的人俱狼狈不堪,唯独此公敞着头吞吐着雨水,居然还哈哈大笑。衣襟湿透,芒鞋踢踏着泥泞,宛如一位老顽童。如果这一天他房产协议签约成功,世界上将不会有“苏东坡”这个雅号,而会是“苏沙湖”,或者是“苏螺蛳”了(沙湖古亦称为“螺蛳店”)。在细雨微风中呼喊了一遭,云开雨散,夕阳斜照。苏轼抖落一身雨水,提笔写下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词句,遂成名篇,流传至今。

同样的春日,同样的雨,在秦观的笔下,则化身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愁还不算,添了一笔余绪,“宝帘闲挂小银钩”,把天地间的濛濛水汽和心中的无际空茫勾画地愈发寥落空虚。

约二百年后,还是同样的雨,蒋捷则写了“三听”:“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他将人生交给了雨,雨是一种静止的时间观,无尽绵长,在这种亘古的静止中,动态的生命如白驹过隙。那些“帘外雨潺潺”“小楼一夜听春雨”“雨暗残灯棋散后”的孤独之境,也就成了永恒的歌咏主题。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同样是雨,苏轼从中找到了释然,秦观从中感到了惆怅,蒋捷从中体会到了大孤独。更不要说急雨、骤雨、暴雨,带给人视觉的感受和内心情感的波澜。“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是从《诗经》时代传递而来的讽喻;而宋词当中,潇潇雨歇之后的怒发冲冠,骤雨初歇后的无语凝噎,也从某种情绪升华到了审美意义上的价值观。这些洗礼着大地的雨水,同时洗涤着人的心灵,在大地上冲刷出千沟万壑的同时,也在人柔软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五味杂陈的情感。

雨,是天空链接大地的介质。它在云层和大地之间重组了一个水气淋漓的世界,有了这个水世界的庇佑,诗人这种敏感的生物才能得以生生不息。

2018年5月11日。夜半时分,骑车沿香店河缓缓前行。雨从黑黢黢的天幕落下,也是缓缓的,甚至漫不经心。仿佛布雨的云娘懒惰了,兰花指指尖沾了点水往人间轻弹,一滴横来,一滴纵往,茫无目的地落到地上。这雨形不成涟漪,落不进心湖,只是为了下落而下落。使人想象不出天街的图景,也感受不到如酥的润泽,只能感受到夜幕之中的点点凉湿。

冒雨去接上完晚自习的女儿回家,洗漱罢,读了一会儿《聊斋志异》,熄灯睡去。深夜醒来,听到楼下一片簌簌的声音,应是雨下大了。于是默听,室外该是花湿雾浓,残香满径。忽然想到,明早等公交车的地方连块避雨的屋檐都没有,又浮想到如今城市建设那些不近人情的地方:满街的积水无处流淌,宽阔的马路无处躲避雨水和阳光,今年夏天又将是对城市是否人性化的一场考验,年年如此,如此年年。听那雨声,没听出欢歌和雁鸣,却居然为操心不了的闲事担忧到东方既白。

清晨,草草吃完早饭,拎着雨伞下楼,看到雨丝虽然细密如织,终不至于滂沱,便撑开伞慢慢向候车点走去。再次路过香店河,我在桥上停留了一会儿,远望河流和岸边的景致。草绿如雾柳如烟。原来每天清晨都能遇到的水鸡情侣料是已躲进了苇荡深处,只把光秃秃的水面留下,由着雨点敲击。河水因为上游冲积而下的泥沙而变得混浊,呈现出土黄的颜色,河道中堆积的的藻类在这土黄色中填补上了块块苍绿,以至于如褐点斑斑的座座浮岛。雨丝垂在这些黄褐相间的色块之上,细如牛毛,密似蛛网。满塘皆是闲愁。看了半天,不由有些小小惆怅。

等坐上公交车,又睡了一路。车辆在我的梦中仿佛变成了一艘小舟,在水波中溯流而上,经过群山,涉过沟壑,弯弯曲曲终究抵达人生的某个站台。回笼觉醒来,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人已到中楼。

步行二里路,来到单位。敞开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冷冽袭人。再向院中看去,楝树上浮着紫色的云朵,原来是它开花了,在雨中。不自觉想起小时候的一篇语文课文:“滴答,滴答,下雨啦。……下吧,下吧,我要开花。”其实嘀不嘀嗒,下不下雨,该开花的时候,那盛放的花朵谁又能阻挡得住呢?

这一年5月12日中午的事情乏善可陈。

因为阴沉的天气,使得这个纪念日更具有一种肃穆的气氛。

关于午餐的问题,仍旧是困扰着我这个执法队长的最令人头疼的问题。单位设置两年了,经费却一直没有得到落实。但凡单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针头线脑鸡毛蒜皮,桌椅板凳办公设备,网报话捐水电油煤,处处都需要花费。而我只能像古代的官员一样,自掏腰包,用有限的俸禄养着家庭和单位。有时候不得不充当老赖,以至于被借占办公用房的食药所长说我们过的日子属于“借来的磨盘赊来的面”,面对如此形象的语言,我也只能报以嘿嘿一笑。曾有一段时间,和借住单位一起搭伙做饭,但人穷志短,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好在中队一共才三条汉子,每到饭时,互相请客,这样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再后来,队员们不愿意坚持了,认为队长有责任解决伙食问题。于是,一到中午,我就率队到包子铺去,请他们每人吃上八个包子。

这天中午,三个为了稻梁谋的中年男人下班后,各怀心事,沿着中兴路往东觅食。雨虽然稍歇,黑云依旧低垂得唾手可取。鞋子和裤脚上溅满了泥水,只是闷头走路。小崔之前曾提议到马鬐山餐馆搓一顿,因为这一天恰恰也是中队入驻中楼镇二周年的纪念日。我曾在一周年时对仅有的这位崔队员许诺,说是作为纪念,每年这个时候我会请客吃一次油泼鲤鱼。小崔知道这个典故,所以就问我:“今年到不到马鬐山上吃鲤鱼?”我看了看天色,数了数人头,又摸了摸口袋,说:“非得是马鬐山上的鱼吗?”

走着走着,自己也觉得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还去吃包子的确有点别扭,毕竟仪式感还是要搞的嘛。便狠了狠心,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走,喝羊汤去!”

一个小时后,三个人肚子里晃荡着羊汤往回走,细雨湿透了衣襟。

小尚边走边抱怨着岭顶布满了泥潭的道路,我问他:“你知道去年的雨吗?”去年夏天的一场雨将驻地的道路变成了河流,我们的执法车就像一个四处漏水的澡盆在河中漂行,水流几乎要齐了车窗,可又不敢轻易熄火,只能晃晃悠悠开往岭顶。到了岭顶,悬着的心才算放下,盘腿坐在座上,观赏流瀑一样的暴雨肆虐。“这还不是最大的”,我说。记忆中最大的那场雨是在1998年。1998年夏天,几乎全国各地的降水量都过载了。我所在的虎山乡政府院中,有棵粗大的梧桐被暴风连根拔起,堵住了应急车辆通道。我们冒雨砍出一条路来,奔赴东潘渔港救灾,结果被困到了万亩湖地的万顷波涛之中听天由命。而在当时的中楼,浔河冲垮了堤坝,淹没了所有洼地,大树成片倒伏,洪水山涌海啸般翻腾着滚滚西流,直到堰塞了山谷。我还提及了一个细节:在江南灾后,我乘坐的由诸城南下的那辆满载饲料的拖拉机,沿路的收费站居然全予免费,或许以为我们拉的是救灾物资。

“这点雨算什么”,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毕竟还有下脚的地方”。

我没有和队员们说明,1998年我为什么会与诸城有所交集。那年我从财政所被安排到实体去养鸡和扛大包,属于白领变蓝领,蓝领变雇工。好在当时自己无知且年轻,并不以为意,身体也尚能吃得消。诸城是苏东坡知密州时待过的地方,所以那时我还认为,去诸城既是肉体上的锻炼,更是精神上的奔赴,于是往往会带上一本东坡诗词集,在拖拉机上读一读,以消遣烦闷。那年有个关于苏轼的学术年会在诸城召开,很偶然的,我的拖拉机和迎宾车并驾齐驱。熟知苏轼生平典故的专家们当然不会知道,他老人家还有一段与拖拉机的故事。在那些阴郁沉闷多风多雨的日子里,“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样的句子让我倍感亲切,但我当时并不理解其中的深意。有些文字,需要人生底色的衬托,能懵懵懂懂感觉到的美,只不过是些轻浮的表面。

如今虽到听雨客舟的年纪,未料却早是鬓已星星。

雨可以写成诗,亦可以作成恶。或倜傥,或肆虐,都是它。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只能顺其自然而已。面对它,无论是兴之所至赋诗一首,还是哀其际遇赏月一钩,这些经历都必然是时间才能赋予我们的人生体验,里面既有着“逝者如斯夫”的客观无奈,又有着“努力尽今夕”的主观珍重。所以李商隐如此感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雨肆虐之时,尽管世人皆知阳光总在风雨后,可是经历的即刻,有谁又能够做到真正坦然和并不“惘然”呢?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写过雨,细致地描写它的形态,尽情地抒发自己的胸怀。雨,隔绝了人与世界,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正是因为这种阻滞,无论你身处岩穴还是寄身屋檐,无论你在兰堂消闲还是在茅舍中愁苦,除非万不得已,人才会在雨中奔走。下雨天,使世界安静,植物得到沐浴,生物各自归巢,土地由潮湿而臃肿。尤其在暴雨天气,所有的动物都躲在自己营建的窝里,听着击打声和哗然声,室外的流水和河道联合成了一片汪洋,远方孱弱的土山抖动滑塌,树木和花草随着泥石流翻卷而下。一派水声喧哗之中,即使“小屋如渔舟”,但那也是瓢泼世界里的一处干燥的安全岛屿。

雨的诗意,实在与雨水无关。再细微的雨在心情落寞的人看来也是愁丝万缕而不是温柔滋润,再滂沱的雨在心情兴奋的人看来也是喜从天降而不是恣肆强梁。怎样去描述雨,是没有定规的,无论怎样去书写,书写的都是自己心灵的篇章。比喻,拟人,形容,抒发,表达。所有琳琅的词语或者艰涩的句子组合起来,在连天的水雾之中,在濛濛的水云之里或洇晕或飘零。

是雨激发了诗思,是诗妥帖着人生。无论多么哀伤,诗词之美不但能够引起生命的共鸣,更是抚慰了躁动的灵魂。

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义的。在你生命的每一个阶段的每一场雨,都有着隐喻的秘密,需要你不断去体会和慢慢去揭晓。

936年前的一场雨,使得苏“螺蛳”变成了苏“东坡”。他大笑着逆风而行的身影,“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态度,还有随手拈来皆文章的本事,至今仍无人企及。从突然面临“春江欲入户”的愕然,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从容,正是因为知晓了其中的甘苦冷暖,明白了除了自我解脱别无他途,所以才从一个耿介的官僚“仙蜕”,成就了一个潇洒的东坡居士。

而我们人生中的那些雨,都是必然要下落的。没有雨水,就没有成长,就会失去向上的力量;没有暴雨,就没有绝望,就不懂得生存的方法。雨从天空落下来 ,并无偏私,它是公平的,无论高低贵贱,无论华堂茅舍,无论陆地海洋。

雨是必然要落下的,不管你接不接受,期不期待,释不释怀。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下午下班前,雨住了。夕阳扶着西山莲花盆的盆沿露出头来,灰色的云朵收敛起来,伙同起来,缓缓往南天游去。站在办公楼上,隔着玻璃窗,由近及远观望这片寄身两年的小小世界。

院中青杏尚小,毛绒绒沾着一层雨露;梨果繁多,纷纷然如攒起团的鼓槌;樱桃树结了数十枚翡翠般的籽粒令人口舌生津,还有泛胶的碧桃,还有紧致的酸李,俱隐藏在湿漉漉的绿叶之间随风摇摆。树下成畦的蔬菜幼苗伸展着稚嫩的躯干饱满着欣喜,流苏木和野藤蔓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缠缠绵绵。墙外田地里扣着的薄膜被花生植株扑棱棱撑开,麦田则像毡毯一样从岭下一直延绵铺展到山根,锋芒密匝匝冲天而起,茁壮着赶往成熟。生机勃勃的麦田尽头,却是青山阒寂,迢迢遥遥已无落花消息,层层叠叠唯有绿树森森。

瞻望山川之巅,雾色空濛,已是一幅水墨画图的留白。

2018.05.12草稿,后发布于中国作家网

2024.09.16修改于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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