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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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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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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近地是蓬瀛

康熙十年(1671),重申海禁。

自顺治十二年(1655年)六月始,为防止反清势力海上交通,清廷下令沿海省份“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由此屡屡海禁。至康熙朝,甚至实行了沿海迁界政策,一度清空海岸居民,由此也造成了许多人间悲剧。与海禁配套的是实施“文字狱”,这一套从生活到理想双方面进行摧残的组合拳,完全击溃了中国经济乃至文化的发展道路。

时任卫守赵双璧“值此海禁艰苦之时”,却倡导当地的官僚、乡绅、百姓“一德同心,或捐俸资,或助木石,或破悭囊”,在安东卫废圮的城墙之上建造一个“文昌阁”。他的理由是当年汤和建城,一味尚武,对教育并不重视,连“文昌阁”和“魁星楼”都没修建,所以文风不昌。现如今正好借了大地震之后百废待兴之际,先把文昌阁给建起来,庶几一改风气,从此这里文化流行而一变成为士子丛林。

“教化未兴,固主持者之责,而缺残未补,亦士君子之羞也!”赵双壁如此殷切表白。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因素,海禁不但禁锢了贸易也禁锢了人的视野,一片汪洋本是弄潮儿展示身手的舞台,如今却成了与世界相阻隔的屏障。而且,靠海不能吃海,荒芜的盐碱滩颗粒无收,肥美的鱼虾却得到了畅游的自由,人烟不得不逐渐西移入内陆,缺了人气的地方,修再多的文昌阁怕也是于事无补。赵双壁不得不感叹:“安东僻处弹丸,非斥卤即石田,民多不事耕桑。富者船只生财,固可以课子母,贫者网罟贸易,亦足以供俯仰。自鲸鲵为崇,海禁森严,卫民鸠形馊面,流离他乡,亦几殆尽!”

他把海禁归咎于海上的鲸鲵,是人祸委托于天灾。这也是一种委婉的托辞,你还能让他怎么说呢?

苏京有一首《上寺望海》云:

云树连天沧海东,吾家近地是瀛蓬。

尘蒙短发终何济,早向滩头学钓翁。

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或许能够在海边钓钓鱼,还没有成为特权。

赵双壁在康熙十二年组织重新修订了《安东卫志》,收录此诗的时候,一定微微苦笑了一下。

他接着又想:一定要发展教育,一定要普及教育——这是这块荒土僻壤为数不多的“活路”之一了。

越禁锢,反弹越厉害。民间的反抗此起彼伏。大多数依附者很难说是为了理想,而是仅仅为了谋一条“活路”。

吾家近地不是瀛蓬。我老家西南二十里处,有村名叫罗家峪,在明末称作“白马庙”。崇祯十六(1643)年,莒州曹武生托白莲教为名,宣扬“日月复来”,聚众千人于此起事,这是明末燎原火势之外的一朵小小火苗,但是一旦烧起来,也一溜燃向淮北。义军席卷到了木头沟处,与镇守青口的荻水汛总兵苗天培部展开了激烈决战,苗天培“力竭死之”,随即起义军又击溃了双墩孟氏兄弟组织的乡勇武装,攻陷了赣榆县城。

不知道什么原因,曹武生没有乘胜率军南下,而是挥戈北向,围住了安东卫。也许这就是他的历史短见,好多的人就因为这种短见而寻了短见。

这一年,是崇祯十七年,大明朝悬挂在煤山的一条绳索之上摇摇欲坠。苏京已逃亡回了安东卫。面对即将到来的财富大洗牌,他坐不住了,“出囊金数千,备衣甲军需,阖卫绅士馈行粮。遂同指挥王名世、千总赵必显、流寓生员益都石有威等搜集乡勇得千人往破之,战于白马坡,贼溃,馘斩千级,曹贼匹马遁,安东赖以全。”

这里面有一个插曲,就是义士庄鼐和曹武生相约,准备率七百义军冒充“官军”进入安东卫城做为内应。青州府周连茹得到情报,带领清军星夜赶到,驱散了庄鼐的队伍。由此地主武装在对付农民起义军方面达成了合流,苏京随后联合丁允元(涛雒人),并在泉子头村李汝荣协助下在薛家河大开杀戒,曹武生兵溃,独骑逃至龙王头村,四顾无路,只得投井而死,其部属千余人无一幸免,全部被屠杀——这大约就叫做内战内行。

莒州马鬐山,横绝鲁南,每逢乱世这里则会啸聚起绿林人马,好像自带号角一般。借助宋末红袄军留下的寨栅残余,曹武生当年也曾在此小驻。在他死后四年,另有莒州曹良臣落草此处。顺治六年(1649),曹良臣在攻陷海州府后,为驻防淮安的刑部理事官逊塔所败,遁入马鬐山,后亦被剿灭。因为都是造反的曹家人,乡人往往难免将二人混淆。

庄鼐,字调之,莒南县大店人。大店庄氏为山左巨族,累世簪缨,仕宦不绝,所以他起兵时,可谓响应不绝。攻打安东卫失败后,他重新聚集力量,为了复仇,在涛雒丁允元老家门口扎下了营寨。丁允元望风而逃,躲到海岛之上岌岌可危。这时候,来了一个大人物给他解了围。

丁耀亢。

写过《醒世姻缘》和《续金瓶梅》的丁耀亢(1599-1669年)。诸城人,祖居胶南大村。他在《出劫纪略》中记载访问丁允元时看到的情景:“空宅无人,残书满地,户不扃也”,可见逃亡之急。但丁耀亢料想庄鼐出身世家,而且自己又那么有名肯定鼎鼎灌进过他的耳朵,于是乎只身进了庄氏大营,和他吃了顿酒,“痛饮高歌,与盟而散”。凭借舌头说退了这股义军。

草野相聚,不过片刻,从此丁耀亢渡海而去,庄调之则藏进了五莲山深处。后来他只身刺杀过多尔衮未果,再后来清朝国运日昌,庄调之和更多的庄调之无不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故事还没有结束。后来,丁耀亢被陷“文字狱”。被营救出狱之时,双目已盲,诗书全毁,他却说道:“人间腹笥多芷草,隔代安知悔立音。”

——武士的刀,文人的节,这都是不可剥夺的东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农民出身的朱元璋通过起义而做了皇帝,使得这句话更有了现实案例可供依据。每逢饥荒乱世,总有豪杰揭竿而起,以天下苍生的名义将皇帝梦重新做起。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以及小手工业者,往往被小知识分子蛊惑,在宗教的外衣或者荣华富贵的诱惑之下铤而走险,成为朝廷之“匪”。朱元璋让统治者知道了蛮力的效果,如今朱元璋的后人也不得不一次次承受来自民间的天马流星拳。

在死路之中拼出一条活路。这也是曹武生起兵的动机。在民间传说中,曹武生善于法术,有着刘伯温诸葛亮之流的异能,所以得到了信众的拥戴。但可惜的是他举义不足一年,就兵败身亡,将“出将入相”乃至更大的“黄袍加身”之梦沉没进了枯井。

助力曹武生攻打安东卫的除了义士庄调之,还有一只来自赣榆县的生力军。据赣榆地方志记载“崇祯十六年莒州盗曹武生庄调之与羽山贼李二和尚聚众掳掠。”,也许正是南方李二和尚的这股武装和曹武生达成了某种协议,曹武生才没有继续南下攻城陷地,而是挥师北上,谋取一处安身之所。

曹武生死后,李二和尚在赣榆县境内继续纵横了十余年方才消息。

李二和尚,生卒年份不详,羽山人。羽山,就是上古时期大禹的父亲鲧被赐死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被鲧的鲜血浇灌过的土地过于刚烈,“羽山盗”李二和尚一直“剿而不死”,如幽灵般在赣榆县境内出没。

顺治四年(1647年),“率众千余掠赣榆县大沙河镇”;顺治五年(1648年)“率众抗清”;十一月“攻掠乡镇,屡犯县城”;顺治十四年(1657)八月,“劫漕运总督蔡士英行李,蔡召赣榆县百夫长张永延往捕”,这位张永延当时已经六十岁了,据说在年轻时用的铁锏重六十斤,“步战用戈,重百余斤”,可谓勇武过人。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轻轻松松弛马擒获了李二和尚。张永延被总督赏赐了一块“勇镇一方”的牌匾,并要升他的官,他却借机告老还乡,直到康熙二十五年,全天年九十岁终。至于李二和尚,经此一战,被招了安,随之这个名字从志书中就消失不见了。

根据志书,顺治六年至十年之间,李二和尚似乎没有什么大的“作乱”行为。其是这是因为清初各地的其一此起彼伏,刈割不绝,他之所以消停,是因为有一股更强势的军事力量在鲁南苏北纵横驰骋。

《赣榆县志》记载:“顺治七年(1650)正月,榆园贼千骑突袭赣榆县青口镇,荻水讯把总黄世爵拒战失败阵亡,贼进青口镇焚掠,杀千人,贺姓几被杀绝。又攻县城,千总马庆拒战,杀其二千岁。次日,榆园贼北焚掠兴庄,龙王庙等镇。十七日破安东卫城,杀伤数百人,卫城为空。”

对照《安东卫志》,在“忠臣”一节,有如此记载“黎应笙。本卫千总。顺治七年,榆园贼陷卫城。应笙征兵海上,及回,城已破。应笙不遁,直投城内,死于难。家人崔傻子,格斗,手无寸铁,贼应之而倒者数人,贼伙至,始遇难。一主一仆,可谓双节无愧矣。”

在“兵火”一章中,亦记载:“顺治七年,榆园贼寇山东,正月十七至卫。伊时卫城久残,人无固志,贼骑千众一拥入城,杀伤数百人,卫城一空。”

《赣榆县志》中又载:“顺治八年(1651)三月,榆园贼千骑夜攻县城,被知县穆尔谟、教谕刘思问率兵击退,掠龙王庙镇而北去”。

《安东卫志》对此记述道:“顺治八年,榆园贼复来,绕城西大路而北。是岁,城无害。”

榆园贼。来自曹州府一片无际的榆树园。这榆树园里的榆树遮天蔽日,下面地道绵延百里,上面山林箐莽险僻,自明末就有饥民啸聚,逐渐发展之号称百万。顺治五年,在原明东平侯刘泽清的支持下,“榆园贼”甚至拥立了一个明朝宗室为王,以天正为年号发布文檄,连续攻克曹州、定陶、城武、东明等府县。

他们要证明自己不是贼,而是正义之师。名,对文人来说是重要的体面,对于“流寇”来说更是如此。他们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局限于杀人越货,也不局限于小心翼翼的生产存活,他们也需要青史留名,“留取丹心照汗青”。

义军占领的城池,最终被清兵用红衣大炮轰溃,“伪王”以及密谋者刘泽清等被押赴市曹斩首。“榆园贼”没了“大股东”的支持,只好回到巢穴,利用天险和洞窟固守,但是被总督张存仁纵火焚烧密林,引水漫灌洞穴,榆园付之一炬,地道溃为泥塘,义军再无容身之所,于是只能束手就擒,或者鸟兽而散。

这是顺治七年的事情。

“榆园贼”在张存仁“不存仁道”的铁腕碾压之下,不得不南下流亡,四处猎食。于是也就有了赣榆和安东卫的大屠杀以及绕城而走的故事。

凋敝的城池,毫无招架之力的生民,颗粒无收的仓廪。没有斗志的狼群,面对着这样的残骸,也丝毫没有了食欲。

“榆园贼”经过安东卫,“绕城西大路而北”。西北大路,在吾乡有着特定的象征意义,那是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往消失的道路。

这一千余人,骑马挎刀,在风雪凄迷之际,奔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吾家近地是瀛蓬。阿掖山被苏京比作了瀛洲和蓬莱。那是一个神仙世界,完全没有百般的忧愁。

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可见心情颇佳。

如果大地有灵,在阿掖山眼中会看到什么呢?那些悲苦的生命辗转在这片海岸,倾倒在血泊,奔行于荒野。神仙世界,又怎么会有如此的人间悲剧呢?!

顺治八年,苏京被清廷任命为福建按察司佥事。他回了一趟安东卫,此时安东卫刚刚经过“榆园贼”的洗掠。城池破败,山川凋零。他饮下一杯苦酒,表白心迹说:我的祖上因为抗倭战死在福建,这次任命,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从此各自珍重,我怕是不能回来了。

残山万里,怕梦中仍是蓬瀛。他在福建的月亮之下,不知对着阿掖山有着几多思念,那毕竟是故乡所在,是他这枚小小的树叶诞生的地方。他无数次于无人处苦吟:

尚忆岚山口,孤帆入海年。

衔杯看蜃市,高忱对楼船。

多难余生在,浮名知己怜。

陇头今夜月,似为故人圆。

树叶轻轻落下,飘在他乡的碧波里,一路荡漾漂流,随波去往了汪洋大海。

康熙七年的大地震,颠覆了安东卫城,却立起了文昌阁。彼时,人们对文化昌盛的渴望其实就是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武神肆虐已久,民生涂炭已久,需要休养生息,需要文饰温润,需要和平和温暖,不能再折腾了。

赣榆县在那次大地震中一样被夷为平地。但是废墟中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唯二”存在的建筑物,第一座是阿育王塔,第二座是孔圣殿。它们伫立在瓦砾残灰当中,似乎预示着新的奇迹。

两座小小的建筑物,隔着海州湾,与阿掖山遥遥相对,似乎在宣告着文化的力量终将重生于这片浴血的土地,在最为残酷的荒地里会开出最为绚丽的花朵。

文昌阁慢慢地在安东卫城头堆叠而起。

它不会悲观地去预测,它又将毁于何年,只有不断构筑才是它的宿命。

而阿掖山,这块现实当中平庸不再平庸的石头,正是因为文化的流行,才一次次以仙山的面貌进入到更多的人的梦中。

2018.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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