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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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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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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记事二则

守望者

母亲在老家住院,周六(11月24日)清早打车去碑廓,到的时候离医院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在清冷的院子里转到无聊,突然起了故地重游的念头。

我当年就读的碑廓中学原本坐落在医院的后边,数年前被整合,如今旧址上安放着一个居民小区。

我想,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去看一眼吧。我们总是用“下一次再说”来给懒惰找借口,麻醉和欺骗自己,于是机缘巧合之际,往往这一个念头,就会导致永久的错失。人生乃至命运,需要当机立断。你能把握住的,其实只有“这一次”。

于是抱着保温杯,慢悠悠笃定地沿着三十多年前的求学之路走去。从518省道和碑廓商业街交汇处向北,是一条幽长的巷道,两边石墙夹峙,中间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土路的终点原本是中学的大门,如今正对着一面写着标语的墙壁。

巷道两边原来是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石头堆砌的骨骼依旧坚硬,但四梁八柱已经倾颓,处处标着“危房莫近”的文字警示。偌大面积的场地,静等着拆迁的命运,三个月,三年,但也许会是三十年,它们会在等待中渐渐自行分解。原来摆满了酱缸和咸菜坛子的食品站后院,如今空无一物;原来从未见开启过的神秘大院,如今门户全开,里边有几位工人在砌一个临时建筑。这个框架建筑如此之丑,如同在庄重的乐谱上标记了一段滑稽的符号,又像一个讲究体面的老迈的乡绅脸上增生出了一块赘瘤。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房产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处置自己的资产。何况在时人眼中,那些有着阔大房脊却又小门小窗的老式建筑过于厚实沉闷,既不实用,又无文物价值。

它们的存在本来是一个错误,不过是由于碑廓镇办企业老一辈人的坚持,才能顽固地在中心地段矗立至今,以至于不得不将镇中心的规划修修补补挪挪移移。所以这种延缓了时代进程的对往昔的坚持是对是错,很难说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有的时候事实就是选择,但结果从未公布。因为时间是发展的,总有一天,当新的建筑取代旧的建筑时,那一代人将不带前人的记忆,而又会重蹈覆辙,像过去的人那样,把“当下”限定为历史的开端。

就像居民楼上的人听不到当年朗朗的读书声。

我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巷道里回响,偶尔会震动到从建筑物缝隙里投射过来的晨曦。微尘一如几十年前,在光阴中微微浮动。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我沿着小区走了一圈。校址周边的环境已是面目全非。西边原来是大片的田野,如今被商业街和嘈杂的锯木厂占据,北边曾经郁郁葱葱的山岭被硕大的白色化工大罐堆满。小区周边,建筑物的空隙处被开垦出零星的菜园,东倒西歪插满了尚未被采摘的白菜萝卜。我想,小区里大约住着几位我曾经的同学,他们如今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平静生活。这种隐士般的生活尽管带有传统审美的意趣,却更带有人生失意的一丝哀伤。我们当年构思的未来肯定不是这样的,我们曾经青春年少,尽管从未有过鲜衣怒马,但也曾意气风发,以为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以为自己能够征服千山万水,视功名如探囊取物。

我和他们没有相遇于这个早晨。即便相遇,尘满面鬓如霜,除了谈谈老人和孩子,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校园后的操场如今长满了麦苗,但西边还有一段残墙没被拆除,而是就势成为了小区围墙的一部分。当年我就是从这里翻墙而过逃往田野,像一只野兔或者野鼠隐匿到荒草和沟渠之中。现在端详,那面墙并不如记忆中的高大。

我至今无法描述一个世人眼中逃学的“坏孩子”他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世界,但我知道即便当时他被全世界遗弃,他却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他就那么傻呵呵地作为一个异类而生活着,随遇而安、随时调适。如今,他之所以能够以一位作家的姿态站在原处回忆,甚至去承担所谓功成名就的人们不屑承担的情感,把历史和未来做当下观,其实,都与他当年在野地里的经验有关。他眼中有着大自然不可言说的秘密,身上有着生长的力量。那个三十年多年前心中装满愤怒和恐惧的少年,至今仍然装在我的内心深处,在逐渐衰老的日子里,他仍旧保持着野性和桀骜不驯。

过去的荒野被楼盘和工厂分割为座座孤岛,如今只有我知道,那里曾布满我的脚迹。

我曾是一个逃学的差等生,曾被视为不可救药。人们并不知道,我真正的老师,在荒原上。

我只想成为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吊唁

办完母亲的出院手续,回老家。看到街道上停满了车辆,胡同口王家门前摆着两个摞满了碗碟的大盆;继而又看到殡仪车穿过对面小巷,听到村后有哀乐声起,就猜想王家是不是有老人不在了。

等安顿好,出门打听。果然,村里的王姓老石匠头天晚上去世了。在机器雕刻尚未盛行之前,王老石匠的手艺四里八乡是大名鼎鼎,石雕的活接都接不过来,家门口叠放着长短不一的从各地采办来的石材。后来机器盛行,他年纪也大了,生意也就萧条了。

工业化浪潮势不可挡,手工业由盛而衰势在必然。如果他生活在城市边缘,或许会搞到点非遗补贴,但是他在城市和城市之间边远的村庄,他不可能像堂吉诃德一样用长矛去挑战滴溜溜转的大风车。那不是他的责任,更不是他的义务。

可以预见,他去世后,会在后代人的不断叙述中,慢慢成为一个手艺高超类似鲁班的神明,甚至会衍生出几个神话一般的故事。人们会忘记他的坏脾气,会给他追谥各种美名,为了恭维神明更是为了安慰自己。这是乡村世界对亡人的缅怀,更是一种尊崇的追悼。因为谁都不了解那个世界,谁都得去那个世界,所以,就得在现世给规划一下。这种私底下出于睦邻的需要而对美德的传播,最后却会变成对后代宣讲的传统公共课,化作中华文明的涓涓细流。

圆满完美。符合传统的预期。

我查看了父亲去世时的吊唁单,按照老家风俗,买了一敦纸到王家“上礼”的地方放下。王家有一位经商的本家过来和我寒暄。他曾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在村子里最先开上宝马,但至今未搬到城里居住。

他问了我的单位,我和他讲我虽然在区机关工作,但不是一线,不过是翻翻历史编编书罢了。因为一说在区里工作,似乎就是领导,就有天大的能耐。这搞得我不好介绍自己的职业,村里人不会想到居然还有不当官只当值不搞钱只搞字的区里的干部,就像不会想到我不但不会当官和搞钱反而还要搞什么文学和一群二半吊子混在一起一样,不合常理即为妖孽。不务正业么。

他和我讲了认识的一些官员,老中青皆有,可见他的交游甚广。而因此我也知道了一些以前从未听说过的裙带关系。我和他说,我人虽在单位,但平时三点一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风声雨声不入耳。他听我讲完,没有要教育我的意思,可能我这样的人他也见多了,估计会想这是又遇到一个官场失意的人。

一个区县,地方不大,但杯水波澜也能将杯中人吞没。杯子外的人看得清楚,但杯中之人何尝不知杯外还有一个世界?至于是如何被置于杯中的,则各有各的不得已。

至于让杯中人要心怀天下,要以天下为己任,那不过是些风凉话。

《增广贤文》里有一句话,叫做“身欲出樊笼外,心要在腔子里”。你和不懂自己的人表白,不但越说越说不清楚,反而越会被当成异类。

但有时候,不说话又是一种错误。

王石匠往生了,但他和这个世界的关联并不会一刀两断。就像再封闭的乡村社会也不会与世界失联——纵使如何城市化,乡村的精神仍然会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心。

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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