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的这段时间,活动范围大致就在租居地方圆半公里内,无非是外出买买菜、接送接送上高二的大女儿,其他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偶有一天下午和几位作家和画家朋友小聚,结果成为开我的批斗会,批评我人到中年依旧心血来潮,依旧不懂人情世故。看来大家的确怕我蹲在家里憋出事情来,也唯有一笑置之。
实际上,现在因为有了纸尿裤,洗尿布的机会一周也就只有那么三五天,还是能够挤出点时间来干些别的。比如利用洗衣服做饭的时间用手机听完了《两宋辽金史》,接着听了《五百年来王阳明》,撰写了一篇中国(日照)散文季的零分作文《日照,不是一座城》,为屈子写了篇《端午将至》,这两篇文章结果被多家自媒体转发,而且不署名,起初我还四处注册了找他们讲理,后来不想生闲气,也就视而不见了,文章你能偷,老子的经历你也能偷?你知道我究竟说了个啥?特别是注册了头条后,发了几万字收获了8分钱,觉得倒也物有所值,因为毕竟咱比不过老妇少妇小姑娘描眉画眼在抖音上扭几下就哗哗来钱,这个不服不行的,首先你得是个女的。其次网络毕竟是个浮躁的地方,它不需要你上去板着面孔当老师,就像是酒吧,大家本来被酒精搞得荷尔蒙爆炸正嗨得不得了,而你穿着正装进去高歌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岂不是大煞风景。这种生态,就是尬舞式的生态,当所有人都有了表现欲望,艺术家就成了一个贬义词。
还阅读了几篇文章,对新疆李娟的《孩子们》赞赏有加。面对王尧多年前的旧作《别了,瓦尔登湖》,又沉思良久。
王尧在这篇文章中说:“近三十年来,我们不乏优秀作家作品。但是,和梭罗,和鲁迅相比,我们并没有形成自己的简单、大度、独立、信任的生活。生活的格式化和思想能力的贫弱(不能完全说没有思想能力),足以让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雷同和贫乏。在这个挤压的时代中,我们能否有自己的故事和讲述故事的方式,也许决定了文学的生死存亡也影响着知识分子的未来。
“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思想能力从何时开始变得不重要了,世界观从故事中消失再次呈现了写作者哲学上的缺失和贫乏;我不清楚,写作者的个人品格是何时从作品中消失的,是因为我们没有品格,还是因为我们无法呈现自己的品格;我不清楚,写作者的文字为何没有了自己的气息,文字应当是自己的血液中过滤出来的。”
王尧是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说出的这番话。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知识分子的眼光甚至决定了我们的阅读兴趣,不少东西,是“意在笔先”,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我们才去“喜欢”的。譬如,大家一致认为的蒙娜丽莎的微笑神秘、认为断臂维纳斯的残缺之美,但不是你自己的观点,你在孩提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对这一类的“美”有所感冒,这是后天别人教给你的、分析给你的,而非出自你的天性。而且,这些所谓的美,是在改革开放之初,由知识分子们传输来的,代表着人性的解放,而不仅仅是美。在这一点上,维纳斯和大卫代表的人性之美没有什么两样。这源于新鲜感、陌生感。说句实在话,你愿意看维纳斯还是愿意看抖音上的小姑娘?
进而想到影响过我的作家。在我童年时期,能够看到的书籍是很少的,无非是四大名著以及小人书,幸运的是我还有契科夫、鲁迅,但不幸运的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写作的格调过于冷峭严峻,却缺乏构建性的东西,年轻人往往只能学其皮毛成为愤青,却学不到他原始积累的知识架构。没有这种架构,就像是没有骨胎的雕塑,只是一句光鲜的皮囊。在这一点上,王尧说的“影响知识分子的未来”是有道理的,因为很多作家的出身不是知识分子,更不要说动辄就是千万字级别的网络“大神”。
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们要确立起的那个模糊的东西,理想主义的东西,随着网络的普及,其实也是已经泡沫化了。人性的解放,一方面成了人欲的狂欢;另一方面,艺术家鲜明的个性特征反而渐渐退缩——这也正是王尧之问:“写作者的文字为何没有了自己的气息?”
作家必须是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才能有人文传承——这个结论好像也不是那么坚固。因为梭罗所要逃避的,也许正是这种生活。
“我在我内心发现,而且还继续发现,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对此许多人也都有过同感,但我另外还有一种追求原始的行列和野性生活的本能,这两者我都很尊敬。我之爱野性,不下于我之爱善良”——梭罗《瓦尔登湖》
不是知识分子才有精神生活,普罗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外一样需要精神生活,一种“更高”的生活。这是一种国民素质的综合提高,是一项伟大工程。梭罗、契科夫、鲁迅,如果生值此新时代,他们能够写出怎样的伟大作品?不得而知。但是,但凡伟大,必须是接地气的,有着引起共鸣的共性,至于他们的个性特征,或许也就此模糊了吧。批判精神曾是他们的光明指引,倘“匕首投枪”无用武之地,他们是否就此做做寓公、每日忙于笔会采风,从而在闲淡笔墨纸中颐养天年了呢?
批判不独是知识分子的事情,叛逆也不独梭罗独有。作品的生成有着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和。“西湖歌舞几时休”,关西湖何事?瓦尔登湖成为圣地,又关瓦尔登湖何事?我认为,文化的传承,或者思想的爝火不息,不在于写作者是不是文人、是不是知识分子,而在于他是不是个有心人。
去年的六月,也是一个火热的季节,我正为了《中楼的风景》新书发布会而奔忙。但真开发布会了,我相对却沉默了,冷炳豪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坐在幕布后边一脸深沉若有所思。是的,我已有所预见。从那一天起,直到这个火热的六月,我不但书没有卖出去,而且各方面也是越来越疲惫不堪,真真体会到了文穷人的道理。去年,《黄海晨刊》用了一个专版对我采访,并且用了一个题目,叫做“中楼是工作地,也是瓦尔登湖”。其实工作地和“瓦尔登湖”本身就是不可调和的两极,一个关乎生存,一个关乎精神。但是我至今记得初中毕业时从别人的纪念册上看到的一句赠言,这句赠言仍然常常让我感喟不已:
“愿君多领悟,灵魂在高处”。
2019.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