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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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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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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寺的黄昏

1305年8月23日, 满身臭鸡蛋和烂菜叶的威廉•华莱士被爱德华一世给肢解成了四截。这位苏格兰英雄的头颅被悬挂在伦敦桥上,瞪圆的双眼直视苍穹,虹膜表层有一团火飞掠而过。

渡尽劫波,无限辽远的海洋之外,海潮鼓荡涌入海州湾,碰撞在礁石上,壁立万仞,珠散玉碎。阿掖山抵挡住了海流,于是无限之水在它面前退却入潜龙盘伏的无限深渊。这是世界居中之国的一隅,这个国根本不屑认识什么蛮夷华莱士、爱德华,大元的疆域已经足够辽阔,岛国上的族群之间的屠戮,在它眼底不过像一场蜗牛角上的游戏。

这是元大德九年八月初三的凌晨。涛声从阿掖山南麓传来,松涛声亦然作和。修葺一新的下寺灯火通明,主持站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抬头看看天色,一团微弱的火光从西天方向横跨过天幕,仿佛是为了点燃太阳,在它隐没之处,一缕曙光透亮到了山巅。

阿弥陀佛。他说。吉时到了。一声梵唱万壑空。钟楼上的巨钟开始鸣响,一百零八下之后,仪式开始了。所有的善男信女在顶礼膜拜之际,都看到了一个奇迹:“重修卧佛院记” 碑铭上雕刻的几条石龙仿佛活了,在碑首喷云吐雾张牙舞爪。

天佑我寺,庶几从此万世而太平。他想。于是愈发虔诚。

卧佛院,也就是俗称的“下寺”,两年前失火焚毁,幸有各方菩萨及善男子善女子相佑助,更有五台山普照寺磴山寺相照应,短短两年能重建规模,诚为盛事。

时光沉淀了下来。从大雄宝殿前两株银杏树婆娑的叶片浓荫中投射到青砖地面上,沉淀的像是一汪池塘。

据说这两株树是唐高宗乾封三年时植下的,应该有600多岁了吧?他默默数记着。我们礼佛,树亦礼佛,人事更替,历经三朝,人轮回不知几朝夕,而此银杏树犹生机勃勃不知能流传到后几世代,想必它们早已成佛了吧?

见我未见之事,闻我未所之闻,知我未所之知,达我未到之境。

树耶?佛耶?

1995年8月23日。我坐在下寺遗址的银杏树下,端详着那块铭刻着“重修卧佛院记”的残碑。石龙犹在盘桓,笔划依旧清晰。

眼前一片荒草。下寺的存在只在这树和这碑了。身后几间简陋的瓦房据说是当年扫荡封建之后重建的麻风病院,随着七十年代最后一个麻风病人的死亡,这里就被废弃了。

下寺的遗址悬挂在阿掖山山阴的一条深涧之上,一条水流从山上冲突而下,跌宕于岩石之间。激荡出哗然的声响。

我坐在树下,整整一个下午依靠着树木。没有一个人来。只有我听着淙淙的流水。

这的确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啊。我可以想象到僧人赤足在山涧汲水的情景,夕阳西下,他们的剪影留刻在岩石上被水花覆没,木桶拖着沉滞的声响哼哧哼哧行走在羊肠小道上,寺门吱呀呀响着敞开了。弥勒佛笑眯眯的敞着胸怀迎接着溪水的到来。

一周后,我写的文物急需保护的文章发表在当地报纸上,可是直到十年之后,那里才被当地人围起来,建了一座小庙。因为被围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些碑石是否被妥善保存。这是十九岁的我所预想不到的事情。

有许多事情你无可预想,但你必须去做和去呼吁,这不叫做使命,这叫做必须有人发声。

依靠着生长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树,我看见光阴随着云朵漂流而去。那时的我充满了对人生的懵懂。

1645年8月23日。童正怀里揣着新朝廷的印信,和十几名随从骑着马涉过付疃河,沿着海岸向安东卫走去,连年的兵燹和蝗灾,使得日照县颗粒无收面黄肌瘦,童正心急如焚恨不得火流星般赶到目的地,但是马力已乏,闷声嘶叫着,前伸的脖颈上汗涔涔湿漉漉。眼下虽是秋天,但天气反常的燥热,田地里满目疮痍,不见星点的绿意。

大明亡了。天变了。作为前朝旧臣,童正是第一批“归正”的官员,被清廷安抚,剃了发,挂了顶戴,青衣前补了只缩头畏尾的小鹌鹑。他接了任命的第一件事就是征粮,可是不但县衙之中已是数着蜀黍粒子下锅,民间乡绅地主亦是叫苦连天领着一群面如菜色的妻妾做出鬻儿卖女的姿态来。万般无奈,打了个歪主意,到前朝安东卫旧营之处搜刮一番,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天色渐暗。一群寒鸦聒噪着从西方飞来,密密匝匝,遮云蔽日。

师爷突然笑了起来。捻着胡须说道:大人不必着急,这群鸟儿需得多少粮食?

童正心领神会。于是狠劲勒马往那寒鸦栖处奔去。

乌鸦纷纷落到银杏树上,碧绿的树木顿时成了黑白相间的照片。

童正率领一众人等来到下寺门前,突然钟鼓齐鸣。

童正率领一众人等来到下寺寺内,和尚们跪成了一片。

“恭迎师父回归!”他们齐声哽咽,一声,两声,一百声。头磕如捣蒜,直至血流满地。

童知县心中纳闷:“众位师父,我乃新任知县童正,今日初到宝刹,众位口称师父,不知何故?”

“家师临终之时吩咐,十八年后,若寺内钟鼓齐鸣,便是他老人家回来。自师父圆寂后,这寺内钟鼓从没动过,今日正好一十八载,寺内钟鼓自鸣,正应验了师父的遗嘱。”

童知县颔首问道:“你们有何凭证?”

大和尚到密室中取出一个小匣,层层拨开将近拨了十二层,才取出一截手指来,只见那断指竞如同活人手指一般无二。童知县一见断指大吃一惊,他缓缓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只见左手中指齐根而断,和那断指吻合无二。

1645年8月24日。童正来到岚山头苏京府上。明朝的按察使苏京算是彻底解甲归田,见到了清朝官府来人,未免要装上一番病症。童正却是纳头就拜,让苏京只得从躺椅上起身扶携。

苏京说:何以行此大礼?老迈投荒之人可担当不起。

童正执意拜了。自然有一番钦慕已久如雷贯耳的说辞。

苏京一边揣测着童正的来意,一边端详着他那红了半边的脸,五个指印尚清晰可见。童正也不隐瞒,把到卫营讨粮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那千总本和颜悦色让我近前说话,未料我趋前就挨了这一记。那千总是旗人,讹我索取军粮图谋不轨,反倒勒索本县出五千两纹银充作军费。”

“毕竟你们新朝之事。”苏京说。童正听出了话音,知道是暗讽自己自找的难看,一时无语。

“昔日莒州曹武生犯安东卫为我击溃,破其巢穴时,倒也得了几车粮食,未必致用,但可拿去稍填饥渴。”童正不禁又是一番客套千恩万谢。

话至冷场。一杯清茶端上,这是要谢客了。童知县这才支支吾吾说出受下寺和尚们所托之事来。

“那大木的确被我藏了下来。”苏京哈哈大笑。“也罢,你自领回去见旧主人吧。不过坊间传闻,说我苏某巧取豪夺,未免过了。”

于是苏京把这块木头的来龙去脉讲了个透彻。

一十八年之前,是为大明天启七年。因为明熹宗的垂危,大明龙脉面临着一次凶险的决断,这次决断的最终结果是信王朱由检胜出,意图篡逆的魏忠贤被逼自缢,阉党党羽被剿杀殆尽。而在头一年,普天之下都在争着为魏忠贤建立生祠,真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可是这块不合时宜的木头偏偏这个时候泛海而来。

在荻水河口,卫营查扣了下寺从四川定制的一块巨木。这块木头不是一般的木头,是一整根的金丝楠。泛着香气的木船吃力地搁浅在海滩上,一群僧人手足无措围观着叱咤的兵丁只知道喃喃颂着佛号。

上司有令彻查。民间告密者言,此为去年为魏忠贤生祠定制的雕像原木,而且胆敢僭越使用皇家御用木料,连紫禁城内最大的柱子都未见此围规格,情形极其触目惊心,影响极其恶劣无比,流毒必须肃清。于是,这块木头很快上达帝听,作为阉党谋逆的一条明白罪状,使得龙颜大怒;于是,再没有人敢在崇祯皇帝的面前辩白,说这不过是下寺和尚化缘多年用来雕刻卧佛的材料——即使明明知道,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童正在无智和尚塔前唏嘘良久。当年的那块木头他从苏京那里讨要了回来,可是那莫须有的罪名和那一巴掌也让他彻底断了尘俗之念。

无智和尚啊,你因追讨此木而死,可知此木竟是莫大祸根?苏京之所以痛快交出,何尝不是因为怕担了僭越的罪名?出家人啊,要此木头做什么?佛祖自在心头,在无相无名无何有。何苦来哉,苦何来哉呢?!

一十八年之前,你咬断中指,切切嘱咐徒弟们你终将回归,这是心底的仇恨,这是执念,这是虚妄的贪嗔痴啊。

我童正从开蒙到拔进士历经二十余年,至今三十八岁,和尚们却以十八年前之约欺我,以为我不明白吗?那主持虚掩的袖口早已让我洞明了他的伎俩。什么钟鼓齐鸣,什么迟到的指头,都是一幕幕蹩脚的戏啊。

我却不能拆穿。也罢。也罢。将错就错吧。

童正把印信和随身携带的所有银两都交给了师爷。只留下一匹汗涔涔湿漉漉的白色老马。

师爷知道他意志已定,转身,打马,绝尘而去。

正夕阳如血,残照当楼。

1646年8月23日。金丝楠木雕成的新卧佛被展示于善男信女面前。无名师父,也就是曾经的童正和传说中的无智,带着佛国的面孔微微笑着一一应对众声的赞美。

银杏树虬突着臂膊抓着树冠高悬着头颅,被浓烈的香烟熏得不住咳嗽。

黄昏的时候,静寂了下来,归鸟鸣叫着投奔进山林。

遮天蔽日的乌鸦落满了银杏树,肃穆的黑羽遮住了绿色的扇形叶片。

银杏树聒噪着。空气却在刹那间停滞,板结,碎裂。

一团火从西天飞掠而来,悄无声息消逝进了青色的瓦片之中,就像是一滴晶莹的露水洇入了碧玉荷池。

第二天,当僧人们打开大殿门的时候,他们愕然惊觉,那大殿正中的卧佛不翼而飞,了无痕迹。

同时消失的还有无名和尚。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从前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这终将是一个谜。

2018.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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