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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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土味”说起吧。
南方先生在赵德发新书《经山海》读者见面会上说，因为地域的关系，山东作家的价值都被低估了，比如张炜，再比如赵德发。这句话让我思考，的确，山东的作家老实肯干很少宣扬，而且对新的潮流缺乏兴趣，但是出一个不老实的就了不得，譬如莫言语言的洪涛翻滚，一直滚到了瑞典领奖台上。莫言的语言就像大花锦缎被子面，光鲜夺目，可是有时候看了半天却觉得能够记住的东西很少。张炜则像是一个木雕匠人，精雕细刻，琳琅满目，语言铺张起来如一条绵长的白练。比之这两位大家，我个人口味更偏向刘玉堂，二十多年前接触他的作品时，我一下子就被他的“土味”给吸引住了，觉得“原来文章可以这么写”，土而不俗，活泼佻达，这种风格对我影响至深。后来很多年后我才读赵德发的《通腿儿》，觉得在语言运用上简洁明了实实在在，而且和刘玉堂一样，字里行间透露出了一种有意味的幽默——这种幽默不是学院派的那种自负式的高冷，而是带有土地的温度，无关学养，来自性情。
作家的价值还是取决于作品。我们山东老土的缺点是“土”，优点也是“土”。唯有“土”才能真正散发大地的气息、传播大地的信息，才能扎实、有厚度。长河入海，不捐细流；世界哓哓，我自闷闷，所以山东作家的内家本事是强的，靠得是实力，而不是花架子。赵德发先生和日照城是一种互相成就的关系，我甚至想，如果没有日照城，如果赵德发先生也移居京城，在各种浮躁文化的熏染下，不一定能够安下心来写出这么多厚实的作品。
就拿这本《经山海》来说事。
一部好的作品，首先要抓住的是人的眼睛，让人有阅读下去的欲望，然后才能逐渐抓住人的心灵，让人产生共鸣，而贯穿其中的重要一点，就是真实——“在场感”——也就是你对叙述环境的融入程度，决定了你对一部作品的评价。《经山海》就是这样一部让人忘却阅读疲劳的作品。我用一天的时间（其中有半天是抱着新生的女儿）读完了这本书，读到第四章的时候，我在朋友圈里写道：“对时代把脉准、对基层把握准，真实可信、生动感人”，这是基于我十几年乡镇工作的经验，我很惊讶一位专业作家能够如此了解乡镇基层的生态，对人物关系的处理以及人物形象的描写如此到位，比如“鳃岛”上的女妇女主任，简直就是描写了我所认识的一个人物，敢作敢当、大胆泼辣，相当生猛——这样写渔村的女性是写实的，但是这种描写换到山村的女性，那就匪夷所思了，所以说，这就是对这方水土的深刻了解，才能把文学形象刻画真实。
再拿书中的名字来说事。
赵德发先生好在作品中用植物来命名形象。海边很少有以“坡”命名的地名，《经山海》却写了一个叫做楷坡的地方，对于这个“坡”字我理解为是赵德发对家乡的纪念，而这个“楷”字，不止代表的是楷树，还代表了另一种“君子梦”，也就是新时代楷模的意思。女主角叫做吴小蒿，在民间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的说法，所以，小蒿之为小蒿，不止有出自民间蓬勃的生命力，还有“正当时”的意思。“蒿”是植物生命中的一个成熟阶段，也代表了女主人公成长的阶段。书中还有一些比较生僻的姓，比如禚、侍、由、昝等等，至于为何命名，就不必像红学家那样刨根问底了，除非作家自己交代，其他毕竟都是猜测。至于隅城、安澜、霸王鞭、丹墟、拴心橛、香山遗美等，日照人大多能够对号入座，所以有着很强的地域特征。赵德发先生一直在写这片土地，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相比，他更为写实，所由有之，所以在语言上也就显得更为严谨，逻辑上更能够达到自洽。
最后说几点缺憾。
《经山海》无疑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写作时间之短、积累素材之多、人物刻画之真，都让人对作家深厚的生活和写作功底感到敬佩，但是也许因为原著压缩了的原因，稍微有几点遗憾。比如在人物描写上，镇人大主席在中间的缺位——有个描写机关生态的段子叫做“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三把手说三道四、四把手说是是是”，形象地把一些微妙的“生态环境”给说透了，如果来主席这个形象再丰富起来，矛盾冲突会更加精彩一些。郭默这个人物，大致和来主席的交代差不多，也是感觉中间缺少点戏剧性的冲突。再就是结尾，个人感觉缺一个包袱，不是个情感方面的，而是关于大的历史层面的，应该是怎样的包袱，我也说不好，应该就像书名一样起到一个跃升的效果，当然我这是班门弄斧、自说自话了。
不经磨难不成人，何况经山历海。《经山海》摆脱了通常的“主旋律”的路子，直面社会矛盾，直面生活现实，灌注了作家丰富的情感——用郭默的话讲叫做“这人感情还挺丰富！”这种丰富的感情来源于丰富的生活，也来源于作家对这片土地丰富地热爱。
今年是日照市建市三十周年，赵德发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近三十年来，我在日照慢慢变老，看着这座城市成长壮大…...择一城终老，我选择了日照。这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福气。”我对这篇文章的留言是：“时势造之，岁月磨之，厚德载物，自强不息。我们说到一个城市，首先要想到那里的人物，就像沈从文的凤凰，张爱玲的上海，老舍的北京，莫言的高密。日照，当然是赵德发。没有作家的城市没有灵魂。不是人选择了城，而是城选择了人，它的代言人。”
岁月更能够彰显一个人的价值。
2019.07.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