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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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提拔到了乡镇，副主任李中孚办公桌的对面就空了出来。办公室里的几个小伙计包括小车班班长王忠义几天来没少撺掇他搬过去，虽然物理位置只有几步之遥，但是，李中孚心里知道搬过去意味着什么，他尽管很想，嘴上还是谦虚的。不敢不敢。他说。
李中孚刚过完四十岁生日，作为财政局的“一枝笔”，从二十多岁就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但写了十几年还是没有扶正，所以等在办公室并肩奋战了十多年的正主任提拔后，他这才觉得自己也该有点想法了，于是主动找局长谈了谈心。局长也是新来的，乐呵呵地端详着这位拘谨的、未老先衰的李中孚，办公室的生涯给他带来的暮气已然染白了双鬓。
和局长表白心迹的那天晚上，李中孚破天荒请了几位好友下馆子。好友们自然明白，于是纷纷敬酒，恭祝李中孚上了一个台阶。李中孚说：“报告递上去了，还不知道批不批呢。”大家附和：“这都板上钉钉了，你呀，做人就是太低调！当了领导后要改！”
李中孚还是那么谦虚，正半推半就，手机响了，预算外管理局赵世贤打来的，只听他说：“局长让我下个通知，明早上班后七楼会议室重要会议。”李中孚说：“我办公室怎么不知道？”赵世贤说：“紧急通知，局长刚从县上开完会回单位。”
李中孚就想，肯定是那件事情妥了，为了回避就不让自己下通知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局长做事情真是缜密！
二
李中孚早早收拾好会议室，心情愉快地站在窗边盯着楼下的动静，以备随时沏茶倒水。他看见有三辆车陆续停到了楼下，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下来一个年轻人，下车后他就急忙打开后厢门，然后把右手伸到车门顶端，仿佛怕领导碰到贵头。李中孚有点纳闷，他认识这个年轻人，是创城办的全斌，小伙子逢人就笑，不急不躁的，审核材料虽然严格但是客客气气，而且见到年龄大的都叫一声哥或者姐，让人如沐春风。他来干什么？李中孚心里想。
全斌第一个到达会议室，他先是把局长的茶杯和笔记本放到中心座位左手边的桌面上，又从中心座位起把椅子逐一拉到五分之四的位置，显得很有套路。李中孚本想帮忙，他笑了笑，用眼神拒绝了。
大家落座后，局长逐一介绍了莅临的各位领导。有干部科的范科长，有公务员管理科的明科长等等。李中孚带头热烈鼓掌，认真侧耳倾听，还端详着各位领导的肢体语言看有没有其他需要。
只听得范科长宣布：“根据工作需要，全斌同志担任县财政局办公室主任。”
“全斌同志研究生毕业，学历高，工作能力强，在创城工作中做出了卓越成绩……”
李中孚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直到大家都散场，他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等全斌送走了领导们、到局长办公室汇报交流完毕，经过会议室的时候，发现他还是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全斌说：“李副主任，你走的时候把会议室收拾一下。”
三
全斌坐在李中孚对面，几天来看着他漠然的表情。
全斌把脚搭在桌子上轻轻抖着，悠悠说道：“李副主任，带着情绪做工作可不行啊。我呢，是来工作的，不是看你脸色的。这样，你去把文印室收拾出来，我搬进去。”
李中孚眼一翻：“你不怕超标？”
全斌呵呵冷笑：“财政局管着全县的饭碗，超点标怕什么？”
“肆无忌惮！”
“你终于发泄自己的不满了。”全斌说。
“你这都是惯的。”全斌说：“我不惯脾气。”
李中孚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临到挥出去的时候却改变了轨迹，一下子砸到桌子上。李中孚强忍着没有龇牙咧嘴，因为心里边疼得更为厉害。
李中孚再次找到局长谈想法的时候，局长有点不耐烦：“老同志应该有点高风亮节嘛！年轻人办事风风火火情有可原，你就不会让着点？做好传帮带嘛！”
“可是，这份材料我就打错了一个标点，他就扔我脸上，嘴里还不干不净的。”
“你这算是告状？你改了不就行了？”
“我没法干了。这一个月他天天给我小鞋穿。”
“知道你有想法，全主任也找过我几次，作为一个科室，你得维护一把手的权威，不能相互拆台呀。”
“那我不在办公室干了。”
如李中孚所愿，下午他就调整到行政服务大厅坐班去了。赵世贤顶替了他写材料的位置，又选了两个小丫头顶替了他跑腿的位置。
全斌安排财务给办公室换了全套的办公设备，包括电脑桌椅沙发橱柜。他自己搬进了单间，重新油漆的门上镶上了一个镀金铭牌“主任办公室”，还把原来安了不到半年的空调也换了个新的——总之，办公室气象一新，看上去朝气蓬勃。
李中孚原来那张办公桌被送到大厅里当了个咨询台。
四
行政服务大厅纪律要求很严格，工作期间不能干一丁点与工作无关的事情，好在李中孚在办公室练就的“蹲功”了得，觉得这个岗位既能够办点实事又能够修身养性，自己真是来晚了。
有一天他正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坐如铜钟盯着空白的屏幕练习眼功，王忠义走过来在柜台前坐下，噘了噘嘴：“喃，又开会了。”“开呗。”“开？开个头！再开，我也要求来坐班了。”“那不挺好。”“你他妈几天没见怎么成唐僧了呢！我没和你开玩笑！”
王忠义就自说自话介绍了全斌召开的办公室一系列会议的情况。原来的定点维修单位和定点采购单位甚至食堂的大师统统换了个遍，所有的财务发票没有全斌签字不得报销，任是副局长也不行。然后介绍了一些小道八卦，说是赵世贤和大厨都是全斌老乡，给三把手开车的小陈成天围着全斌跟个儿似的服务上门好像还要取代王忠义给一把手开车了，爱天玛特过节的时候送了全斌一支派克金笔外加三提卫生纸，财务科长拿着耗材单据质问全斌局长办公室打印机怎么半年用了二十四个硒鼓结果全斌说局长业务繁忙你也管把他骂得直哭，还有什么全斌在局长办公室说自己的舅舅很赏识局长之类吧啦吧啦的。
李中孚就提醒说：“上班期间，不得聊闲天。”王忠义斜了他一眼继续说：“屁，还他舅舅，市财政局长和他一个村是不错，啥时候成了他舅舅了。”
李中孚说：“与我有关系吗？”他刚说完这句话，服务大厅的监督员就过来了，用本子记下了“李中孚坐班期间与非服务对象聊天。”
王忠义见事不妙，溜了。
五
说书人那话：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全斌提拔为副局长，正在公示。全斌提拔为副局长公示的同一天，正值县委第一巡察组到县财政局反馈巡察情况。会议开得时间很长，照例宣布了对于举报反映的有关问题移交给了纪律部门云云——这句话看起来不痛不痒，局领导班子集体松了一口气。因为反馈时间比较长，会议开完已经接近深夜。于是局长一再挽留吃个工作餐。
巡察组组长县纪委常委王行正看见工作组人员已是十分疲惫，就答应了，说是顺便考察一下财政局小食堂，但要求不得超过人均三十元的标准。全斌满脸堆笑：“领导放心！就是简单的四菜一汤！”王行正和全斌认识，所以也不拘礼，笑着说：“早听说你是个泥鳅，可别耍滑头！”
等看到端上桌的“四菜一汤”，王组长的笑容不见了。只见四个茶盘子里分别堆叠着梭子蟹、龙虾、冰镇三文鱼、薄片海参，一个偌大的汤盆里漂浮着一层乌鱼蛋。
“大家掏掏自己腰包，看看够不够吧”。王组长又笑了起来。“就说全局长是泥鳅！”他对着全斌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全斌顿时放下心来，满面菊花，说是：“大家吃好喝好我就是当王八也乐意。”于是哄堂大笑。
王组长谈笑风生，就是不见动筷子，于是大家只好饿着肚子陪着笑坐等开宴。全斌安排服务员上矿泉水，王组长推辞说自己不喜欢喝凉水。全斌就说：“常委，这可是五十三度的三十年珍藏矿泉水呢！”
“哦？”王组长拧开矿泉水瓶盖，闻了一闻，果然是酱香味的高度矿泉水。
王组长霍然起身，问坐在对面的一个青年：“都录下来了？”
“录下来了。”
“好，感谢盛情款待！”
一行人拂袖而去，留下满头冷汗的全斌全主任全副局长，就像当年的李中孚一样，双目无神、呆若木鸡。
六
李中孚再见到全斌，全斌正站在演讲席上演讲。
县财政局组织到微山湖监狱开展警示教育，没想到给他们做报告的就是全斌。
全斌头发全白了，和他的年龄一点也不相称。而实际上，他还很年轻。
2019.07.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