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烟头

一

一切准备就绪，但是办公室牛主任脑子就是闲不下来，仍然在一遍一遍循环播放着工作预案工作方案应急预案善后方案。一年一度的文明企业考核在即，考核成绩直接影响着全企业的年终奖金，不能不慎之又慎。

他皱着眉头。每临大事有静气——他告诫自己。一年十二个月光准备工作就做了十个月，如果功亏一篑，那实在是侮辱自己的智商而且贻笑大方了。从文字材料的精美装帧到其中的每个字词的使用再到车间的每一个锃明瓦亮一尘不染的灯泡，都装在他的眉头里，直到捋了一遍觉得百分百No problem，他才舒了一口长气，把身子埋进柔软温存的老板椅里。

检查组来了自己该伸哪只手欢迎，用什么样的语气，是诙谐一点还是严肃一点？正想着，就听见小刘在门口喊了一声：“牛主任，有人来访！”

牛主任一边在心里暗骂小刘至今不懂敲门的规矩，一边想：这时候谁来呢？

他爹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鸡。

“这时候你这不是来给我添乱吗？”

“到你家没人这不我就来了。”

“来就来吧你带只鸡干啥？”

“不是为了给小孙子吃的吗？自家的土鸡，养了一年多呢。”

“刚打扫的卫生，你瞧瞧你瞧瞧弄得鸡毛满天飞！”

他爹不敢言语了。

检查组还有十分钟到达企业。牛主任一边整理着领带急火火下楼，一边吩咐小刘：“快，找个保洁服给我爸穿上，再弄上一套清洁工具，让他拿着到卫生间躲躲！”

二

检查组检查的细致认真，室内的窗台和护栏都要用白手套摸一遍，看一看有没有灰尘；室外的小广场和道路都要用标尺校正一遍，看看有没有破损；各种标语所占的比例以及外观都用表格来厘正，汇报的每字每句和数据都要求准确到毫厘无差、谈吐既训练有素又要通俗易懂；绿化带修剪符合国标，绿化面积不少于35.6%；车间氛围和谐，员工以标准姿势站在机位上不得随意移动和交头接耳，机床底下不得存在一点碎屑残余，工位上不得摆放与制作无关的任何物品。这种认真让人肃然起敬鸦雀无声，只有检查员用笔在调查表上刷刷的打分声，公司里几千号员工对莅临指导的几个年轻人行着注目礼，不敢咳嗽一声。

牛主任胸有成竹。他倒背着手，不时甩着光亮的油头，用轻松愉快的音调介绍着创建的经验：“如果有无菌化企业，那么我们就是先行者，我们的环境卫生堪比真空，别说苍蝇蚊子，就是细菌也别想滋生。”

检查组长点着头微笑着，似乎对这套理论甚为赞许：“卫生就是一个人的脸，一个人连脸都不要了，他还能做什么事情？对吧？”

“高明！还是领导高明！您这一说，上了高度，让我是醍醐灌顶啊！”

一行人走到厂房外垃圾清运场。只见一溜摆着三个垃圾桶，分别写着：可回收垃圾、不可回收垃圾、其他垃圾。组长让小刘打开盖子看看分类是否到位了，小刘一脸难色，但拧不过三令五申，就扭扭捏捏打开了写着“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盖子。

一只鸡飞了出来，踉踉跄跄跌到地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踉踉跄跄展开翅膀飞走了。

大家愕然望着“飞鸡”消逝的方向，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们公司是这么回收垃圾的？是吃不了了吧？！”组长的脸蛋由红润变成了青紫色。

三

组长有些内急，匆匆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以后，脸上的阴云更浓了。对厂长说：“创建卫生企业，你们未免也过于形式主义了吧？”厂长一脸懵。“上个厕所有必要一对一服务吗？还专门派个保洁的给我开门关门按水龙头，就差没给我提裤子了！搞什么？正常检查吗，不要这样搞！”厂长仍是一脸懵，悄声问牛主任：“洗手间也安排上人了？”

牛主任先是晕了一阵，立马明白过来是老爷子在那里“值班”，肯定是毛手毛脚地帮了个倒忙。他急忙上前打圆场：“组长，我们企业为了帮扶弱势群体，专门招了一些残疾人到保洁岗位上，刚才那个看厕所的老头是脑筋有点问题，您别见怪。”组长听他这么一解释倒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于是软下声来，说：“没想到你们工作做的这么细致。标准化、规范化之余兼顾了人性化，了不起，了不起！”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规划好的方案进行着。可是在检查组临上车的那一瞬间，还是出了个岔子。年轻的检查员敏锐地发觉在车门下方的地砖缝隙里有一个烟头，她带上白手套，用镊子夹出这个烟头，让组长过了过目，组长点了点头，然后一行人一语不发关上门扬长而去。

四

闭门会议开了四个小时。所有的人都歇斯底里着彼此埋怨。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都拼命干了三百零五天了，所有的荣誉却断送于一个小小的烟头。考核倒挂，影响着企业领导的升迁、中层干部的调整、一线人员的奖金。一个烟头，其实就是一个慢慢燃烧的导火索，所产生的副作用还远远没有到来。

牛主任说：“这样的烟头我从来没有在咱们厂见过，这说不定是检查组给咱们小鞋穿，临走时故意放上个炸弹。”工会主席不认可他的说法，说他是疑神疑鬼，不相信上级来人。厂长板着脸说：“有人搞破坏是一定的了，我们身边有小人。”说罢，用眼神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

牛主任说：“有道理，我建议把这个烟头鉴定一下，根据DNA来找出破坏分子。”

工会主席说：“不说鉴定费的事了，你这种做法不是对同志们不信任吗？何必搞得人心惶惶？”

牛主任说：“你这个思想就不对了，咱们干工作就怕认真二字嘛，你不认真，有些不自觉的就会蹬鼻子上脸，这就不只是教养问题了，而是严重的思想意识问题！”

“牛主任，那个鸡和那个老头是怎么回事你不清楚吗？你怎么不说他们是你找来故意捣蛋的？！”

五

办公楼灯火通明。牛主任的老爹穿着保洁服手里抓着鸡蹲在绿化带里。楼上吵吵嚷嚷，他听得出里面有自己儿子的声音。在外工作太不容易了，他不禁替儿子担忧起来。

他用打火机点上了一根烟，默默抽着，烟头在黑影里点点亮着。

2019.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