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一条狗

一

汪文明嘴里叼着鸡蛋灌饼，左手拿着一包袋装豆浆，右手拿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那些作妖的抖音红人在变着法子搞笑逗乐。他咧着胡子拉碴的嘴嘿嘿笑着，身边涌动着一群和他一样的低头族，或者在喃喃自语，或者在吵吵嚷嚷，或者在暗自垂泪，或者在默默傻笑——倘若手机突然从他们手中消失，那么这一刻众路人的表情肯定会让人以为置身于一个大精神病院里，病人们虽然自由来往，但各有各的不正常。

直到一个电话打过来，汪文明才停止右手的刷屏。同事李昊然在电话里说：“市领导一上班就要到咱们公司看机器人项目，你赶紧点。”汪文明说：“机器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电脑装了个AI软件外加两个轮子。”李昊然说：“汪工，关系到投资呢，别贫了。”

汪文明把手机揣进兜里，甩着头把最后一点生菜吞进肚子，步履匆匆中再昂着头把豆浆灌注到喉咙，随着喉结的运动，胃里顿时有了热腾腾的满足感。他搓了搓手，甩开臂膀，打着饱嗝，心里盘算着汇报的修辞手法，该用比喻拟人呢还是浮夸雕饰呢？还是平铺直述实事求是呢？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平铺直述是一种笨办法，应该多描述前景，尽管一时技术不成熟，但面包会有的投资会有的五险一金也会有的……他在自己的浮想联翩中走进了一条小巷，经过这条两边布满常青藤的小巷，再走五十步就是自己供职的科创公司。他已经望见公司楼顶悬挂的画着一个大白的杂色企业旗帜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只狗头镶嵌在石墙下方。它哀怨地望着汪文明，嘴里嘤嘤呜咽着，似在求救。汪文明四下看了看，小巷里除了他和一条狗，再没有大型生物存在的迹象。这是一只四眼二哈，一脸困窘的样子像极了网络表情包。汪文明情不自禁掏出了手机。

“路遇一只自闭了的傻二，哈哈”，他发了一条微博，句子后面还带了几个甩着舌头的狗头表情，再配上二哈闭着眼睛一脸嫌弃躲避着镜头的图片，觉得这场邂逅简直完美。于是，一边哈哈笑着，一边继续大步流星往公司奔去。

二

汪文明的策略奏效了。他硬是把只有两个轮子会动的“机器人”说成了拯救宇宙的“变形金刚”。他把微观世界描述成了宇宙的CPU，一粒粟即是大千世界，于是来考察的人无不被他深沉委婉而且富有激情的话语打动，认定这是一个朝阳产业，前景无限，前途无量。没有人问他有没有自主产权，没有人问他核心科技来自哪里，更没有人问他产能如何——但是人人相信，这家公司不用三年就会在纽约上市，而这个汪文明，早晚会取代马云马化腾。投资的事，妥了。

送走了市里的考察团，整个公司弹冠相庆，破天荒搞了个酒会。平日里嫉贤妒能的同事也不再摆着个臭脸而是相看两不厌，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开了花，甚至连三分钟补一次妆的前台小妹也不顾眼影花了唇彩褪色了脸上的粉唰唰往下掉了，蝴蝶一样穿梭在中层以上领导中间嗲声嗲气啰嗦个不休。

在这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汪文明却隐隐有些不安，身体里究竟有哪根筋不对劲他又找不出来。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事发生了，心脏跳得出奇的快，快得到了接近淤塞的地步。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摆满鲜花水果和葡萄酒的长桌，在酒吧大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习惯性地摸出手机。

他这才发觉早上自己发的那条微博上了头条，而且阅读过了十万加。

有一条辣眼睛的跟帖被人工点赞置顶，这条微博的内容是：“你也配姓汪！”

汪文明怒了，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我是人，是汪家传人，当然姓汪！倒是你这狗奴，连想姓汪都不配！”

三

等阅读量过了二十万加的时候，汪文明删除了那条微博。但是，这不妨碍成千上万的爱狗人士到他其他微博底下留言。

……见死不救畜生不如……狗狗这么可爱你心也太狠了……劳资把你也镶到墙里去让你感受感受被遗弃的滋味……杀杀杀……姓汪的你家住幸福大街365号三单元二栋101你爹是个屠夫你娘是个卖肉的你是个大茶壶……

汪文明从不屑到愤怒到吃惊再到恐惧，情绪的过渡不超过十分钟。他感到彻底害怕了，网络上的一条条留言就像是毒蛇一样在侵蚀着他的心灵，幽暗冰冷散发着恶臭的腐烂气息。而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无助的婴儿，赤身裸体在大庭广众之下，任由羞辱。

汪文明想到了报案。但又想法不责众，而且自己原始帖子删除了，似乎没有了证据。转念又想，把狗救出来再发一条微博不就完了吗？大不了低声下气道个歉，冷处理几天，热点过了再慢慢解释吧。你看哪个明星传出个负面消息不是这样？网络即时性强，海量信息一覆盖，这茬儿就会被忘了的。何况总有一些明白人，没见留言形成了两派吗？骂爱狗人士的不也是恶毒的要命吗？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如果没有了网络，还能有这么多键盘侠吗？

他黑着脸膛，悄悄把李昊然叫到室外，和他说了这事，然后两人找了根撬棍，往小巷走去。

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那堵墙在拍照，而且分成了两帮，猛烈吵吵着直接要干起来了的样子。一帮在骂狗奴，一帮在骂畜生，总之都觉得对方不在人类都是产自动物世界，甚至激情演讲了双方父母的那个不可描述的器官的详细构造。汪文明和李昊然还没走进人群，就听到有人在高喊了：“打倒汪文明！”“汪文明，你不配姓汪！”

汪文明急忙解释：“我是来救狗的！”但是汹涌的人声立刻吞没了他孱弱的解释。

“滚！”“不用弱智来救智慧的狗！”“要保存虐狗的证据，谁也不许动！”

二哈好奇地看着义愤填膺的人们，连嘤嘤两声都忘了，连自己拔不出头来也忘了，太热闹了，这是它狗生当中最为奇妙的一次经历。

大家似乎都不是为了这只二哈来的，而是为了表述自己理论的犀利。好在警察及时来维持了维持秩序，才使得口舌之争没有上升到肢体冲突，但是双方还是互助友好地交换了许多唾液，搞得汪文明头上脖子上滑溜溜的。

四

第三天，小巷里扎满了帐篷。全国各地的爱狗人士都来声援了，各路媒体赶着这波热潮也是纷至沓来。人们给二哈提供了丰盛的食物，这直接导致它胖了三斤，狗头更是拔不出来了，于是一干人等边流泪流涕边检阅一般排队向前抚摸一下狗头表示安慰。不爱狗人士见此场景在气势上已是山穷水尽，于是低着头刷着手机到另一个热点底下讨论去了。

汪文明也曾拨打了119，不过小巷被封锁住了，驻扎其中的人们不相信任何来自官方的解释，就认为这是对狗狗的迫害，就应该保留证据把真相披露给全世界。消防队的年轻人甚至被打掉了帽盔。有一个北京来的首领明确告诉他：“请不要滥用公共资源！”

到了晚上，汪文明收到一条短信，让他第二天到公司结算。也就是说，他被开除了。他看到公司主页上有一个声明，声明大意是说，汪文明是公司实习生，他犯下的有违社会公德的严重错误与公司无关，公司已经与其解除劳动合同，特此向社会各界致歉。

汪文明打电话给总经理：“为什么？！”

“因为你的一条微博，网络把咱们公司扒了个底朝天。说咱们是套取国家专项资金的空壳公司，说咱们就是个搞组装的而且连组装都搞不掂的一群笨蛋！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市政府和投资商的投资没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公司倒闭了！你还问我为什么！”

汪文明挂了电话，木然依着长满常青藤的墙壁。草木无情，藤蔓却随风轻轻抚摸着着他的脸膛。汪文明把手机摔了。妈的，都是手机惹的祸！如果现在让我过上刀耕火种的生活我也乐意！什么高科技！妈的！

李昊然抱着一个纸箱子，看到汪文明手撕扯着头发的衰样，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汪哥，咱撸串去！我请客！”

这天晚上，汪文明抱着啤酒瓶子唱了一晚上的《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到最后实在唱不动了，就开始学狼叫。

头卡墙里的二哈远远儿听到了他的鬼哭狼嚎，也跟着嗥叫。因为嗥叫得过于凄惨，如此搞到凌晨，小巷里撤掉了三分之二的帐篷。

五

汪文明实在不想再经过那条小巷，但是自己还有一些私人物品在小巷的那一头，他不想去也得去，总不能让那些斯文败类和庸脂俗粉赚了便宜。所以第六天上，他还是耷拉着鼻子拉哒着双腿一步一蹭地进入了小巷。只见小巷里堆满了垃圾和粪便，散落着一些条幅和标语，已经空无一人了。

汪文明四下看了看，小巷里除了他和一条狗，再没有大型生物存在的迹象。

他拨开落在二哈头上的方便面袋子，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五行山下的唐僧，面对着一颗埋藏了五百年的猴头，不对，狗头。他笑了起来，念了一句“嗡嘛呢叭咪吽”，轻轻拍了它一下。再拍一下时，手突然落空了，狗头平白消失了。

汪文明攀援着常青藤爬到了墙顶，只见那条狗正在院子里的水杉林中疯跑，跌了一个跟头后又在泥地里打起了滚，满满都是得到自由之后狂欢的姿势。

汪文明松了一口气，从墙上下来，特意对着墙上的洞口又看了看。这一看简直让他七窍生烟，这是一个硕大的洞口，对一个狗头来说完全可以伸缩自如。

“我们都让狗给骗了。”他想出了这么一句话，想发到微博上。可是一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早已经粉身碎骨于那个夜晚了。

2019.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