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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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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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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特殊的面试

早晨五点多钟,天微微亮的时候,一行人已经集中到办公楼前。徐祯卿对着名单点了点名,然后要求各人把手机关闭统一封存。大家也都习惯了,交了手机,上了车。没有人问此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只是等客车上了高速,才默想,今天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一路看着路标,一路聊着不咸不淡的家长里短,两个小时后,客车下了高速,大家看到营山收费站那高高耸立的牌子,就隐约知道这应该就是目的地了。

徐祯卿这才把谜底兜出来,说是:“大家都是各个单位抽调的精英,受营山县民政局的委托,今天我们来给公益性岗位搞一次面试。八点半开始,所以劳烦大家起了个大早。面试按照事业单位招考的标准进行,结构化打分。董庸,李志帆,你们现在每人想两道题目,形成AB卷,到现场抽取决定用哪一套。综合考虑到人员学历水平,难度一般就行。”于是我和李志帆就陷入了深思,结构化面试的题不难出,无非是综合考虑言语谈吐、逻辑思维、组织协调以及应变能力和岗位匹配度,我脑子里很快就有了两个现成的题目。

车驶进了营山县民政局,韩局长带着班子成员早早就在大门口迎接了。互相寒暄几句,韩局长说:“都没吃早饭吧,走,到餐厅边吃边聊。”我走在人群最后面,跟民政局随行的一个年轻人说:“准备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着打印机,再拿一瓶胶水和十个文件袋一起送到餐厅。”他小跑着准备去了,我也加快了步子往餐厅方向走,闻到餐厅里飘出来的炸油条的味道,肚子顿时咕噜噜直叫唤。还没到餐厅门口,突然从路边的冬青丛中冒出一个驼背的人来,他的脊背高耸着,脸色枯黄,穿着一件青衫打着一条鲜红的领带,手臂摸着膝盖,吃力地昂着头眍䁖着双眼张着干涩的嘴努力向我做出微笑的表情:“你来了啊?”一副自来熟的口气。我嘴角稍稍上抿,微微点了点头——多年的面试官经验让自己下意识地和考场外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你们辛苦了。”他继续说道。我路过了他,使得这句话像是他自己的嚅嚅自语。营山民政局助残很到位呀,机关也雇佣残疾人工作,真是身体力行,我心里想到。

进到餐厅,营山民政局工作人员的效率挺高,电脑和打印机已经安装在餐桌边的茶几上了。和大家自我介绍过,我说:“你们先吃,我打印完材料再吃。”接着就在电脑边坐下来,插上U盘,用携带的模板制作了两道面试题。为了考察面试者的应变和协调能力,我先出了一道办公室业务方面的,大意是“某周末领导集体外出学习,你在值班期间接到市领导马上来调研的通知,恰好赶上房产公司督促你必须本人上午到现场签订合同否则不再办理,但县府办有要求汛期值班人员必须二十四小时在岗,你该怎么办?”为了考察沟通合作能力和岗位匹配度,我出的第二道题是:“你在单位工作认真勤恳,但总有人在领导面前打你小报告,以致领导对你产生了很深的误会,在全局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你,你会怎么做?”我把面试题打印出来,分装到五个文件袋里密封好,然后又制作了两张抽签纸。取出U盘,我对嘴里叼着包子的李志帆喊:“麻溜点儿!”李志帆颠颠儿跑过来。也掏出自己的U盘操作了一番。AB卷现场制作完成,餐桌上的人没有知晓是何内容,就像是两个锦囊,不到临阵迎兵时节不得开封。

由于时间紧张,考前会议就在餐桌边进行。韩局长这才介绍考试的具体情况:“营山县开发了5个为残疾人设定的公益性岗位,要求初中以上学历,全县共有两百多名残疾人参加了资格审核和面试,资格审核涮下去了一百多,笔试又涮下去了一百多。按照招聘方案,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择优十五人进入面试。”“也就是说,这次面试的都是残疾人?”“是的。”“里面有聋哑人吗?”“没有。”“为什么没有?”“设置的都是服务性岗位,需要坐班,主要是语言沟通交流,所以暂时没有聋哑人的岗位。”“没有反映的吗?”“有,但是没有绝对的公平。县财政这么困难还专门给民政调剂了岗位,难为啊!”韩局长叹了一口气。

我对徐祯卿使了个眼色,说:“组长,结构化面试对他们而言好像也不公平。”徐祯卿说:“这就像韩局长刚才说的,没有绝对的公平。高考就公平吗?但至少搭建了这么一个平台,给了大家一个公开竞争的机会。有时候,程序上的正义,一样是一种最为稳妥的公平。”

我本来想说自己出的题过于“程式化”了,但听徐祯卿这么一讲,也就把话头压下了。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点上一枝烟,猛吸一口,接着将一团青雾吐向窗外。室外热气蒸腾,溽暑袭人。突然一阵吵嚷声传来,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株北方难得见到的棕榈树下,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正对着一个老妇人推搡。老妇人手里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被推倒斜倚着树干。“乖啊,大热的天别烤着啊!”“什么别烤着!丧气!我来考试就为考上的,你让我别考着!”“娘说错话了,娘说错话了,乖啊,娘不是心疼你嘛。”“心疼我让我这么着?要不我早考大学了!”“乖啊……”“你别说了!别影响我的心情!土老帽儿!”老妇人蹲了下来,因为距离太远,我没有看清她的表情。但我看清了那个姑娘。她长得很漂亮,用俗气的“文学”语句来描述就是像是一株亭亭玉立的白玉兰,长发飘飘,面容姣好,气质嘛,气质高雅中透露着点儿忧伤,明艳中带着一丝忧郁。

李志帆站我旁边,问我讨了一根烟,点上。然后幽幽然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都有老婆的人了……”“现在是个女人就自称美女,可你见过像她这样的天然美女吗?”“那倒没有,不过看起来像是林黛玉类型的。”两个人正在评头论足,徐祯卿一声断喝:“别忘了是来干正事的!”我对着李志帆吐了吐舌头,悄悄咕哝了一声:“史前老古董!”

进面试室,打开携带来的电子信号屏蔽仪,调整好座位,校准好秒表,检查完评分纸,宣读罢考官守则,方才拿出抽签纸来抽签。抽中了我出的题。于是大家将A卷拆封,阅读完毕,徐祯卿开始组织议题,以找准评分平衡点。轮到我议题时,我说:“真正事业单位面试的话,这些题太老套了,分值点大家都能抓住。但是作为这种特殊的面试,我建议大家要充分考虑岗位匹配度,不能只听夸夸其谈。我们这些年招考就有这方面的教训,招到的个别人光剩个嘴了。”大家笑了起来。徐祯卿脸一沉:“严肃点!营山把这么重要的考试委托咱们,说明对我们的信任,考试全程录像,不该说的不要说!”大家马上把笑容又收回去了。

果然应试者中很少有人能答中出题的要害,大多数不是三言两语就是沉默不语。每进来一个人,我都要仔细看一看他(她)的衣着和精神面貌、肢体动作,不是为了评仪表形象分,而是不自觉地想探究他(她)生活的样子。每一位应试者在耗尽规定时间之后,就不再出考场,而是在考场后排坐下来旁听——这也是出于公平的一种考虑,谁回答的好谁回答的不好,考生们自己也是一目了然,输的人自然会心服口服。

我生平第一次如此集中地见到这么多的残疾人。他们每个人进门时都带着一张笑脸,仿佛是在表示礼貌,也仿佛是为了展示自信,向考官们证明自己才是这个岗位的不二人选。他们大多都没有受过考试训练,以至于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时,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人先是憋红了脸,然后愤怒地吼道:“他怎么能这样!我会怎么做?我会揍他!”徐祯卿为了安抚他的情绪,甚至破例暗示了解题思路,引导他:“这样同事之间关系不是更糟糕了吗?你不会和他谈谈?”“不谈!对待小人就得用拳头解决!”徐祯卿无奈地笑了笑,说:“好吧,其实善待别人也是保护自己,你觉得呢?”中年人仍然气得全身发抖,紧紧攥着拳头:“谁敢瞧不起我!”

那个和我打招呼的驼背男人进入考场后,对每位评委以及计分计时人员挨个鞠了一圈儿躬,虽然形体上看不出来在鞠躬,但是他的脖颈在努力上抬和低沉就说明了一切。第一道题他没有回答上来,只是说:“我打电话请示,领导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到了第二道题,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会请领导和同事下饭店,吃饭的时候联络一下感情。吃完了饭,再去洗洗脚。”徐祯卿楞了一下:“什么?”“洗洗脚呀,放松放松。”看到徐祯卿又想笑又想严肃的别扭样,他继续解释道:“人一放松,就好交朋友了,什么还不好说?是吧,领导?”徐祯卿更是哭笑不得,旁听的考生们哗然大笑,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甚至骂道:“马屁精!”局面几乎一度失控。

穿白色长裙的姑娘是最后一个入场的。她一进来,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她似乎也早就习惯了被聚焦关注,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仪态端庄地走到考场中央,落落大方地向主考席鞠了个躬,然后坐下来默默看题。三分钟后,她举手示意:“考生思考完毕,现在开始答题。”然后她按照“标准答题法”开始分析论证解答,两道题回答得是中规中矩,我一听,甚至能听出来是哪家培训机构培训的结果,什么辩证分析、什么寻求帮助、什么开诚布公,都答在考点上。但是我却觉得这种过于“完美”的答案似乎令人格外不爽——虽然她的这种回答,就算是在公务员面试时也会是得分偏高,但我就是不爽。

等她“考生答题全部回答完毕,各位考官辛苦了”的话音刚落,我忍不住也打破了规矩,问她:“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和做法吗?”她似乎被我问愣了,迟疑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说:“是的。”我说:“你的肢体语言在说不是。”她突然昂起头,杏目圆睁:“这位考官,我答的不好吗?还是你对我有意见?”

我没有评价她回答的怎么样,我知道她为了这次面试肯定吃了不少苦、甚至花了不菲的培训费。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美女有意见,而且不是出于嫉妒或者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她几乎完美的回答在我的追问下,她做出的过度反应影响了评委们的信任——毕竟一个服务型的岗位,如果是这种态度,会出大问题的。结果,她的综合成绩只是一般以上。这就意味着,她,落选了。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以及那个驼背的男人也都落选了。其实我内心中是希望他们都有一份好的工作、甚至在我们山东人看来的那种坐办公室的“体面”的工作,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评委,只能评价他们当时的表现,决定不了他们的人生。

离开营山县一个月后,徐祯卿约我到他办公室坐坐。他告诉我,市里把我从“专家库”里除名了,以后就不必再当考官了。我问:“为什么?”徐祯卿告诉我说:“你被营山县那个小姑娘投诉了,而且她们一家闹得很厉害,进省上京四处告状,她母亲甚至跑到民政局要喝药。”

我想起了那个畏缩在棕榈树下的身影。一个手拿黑色雨伞的灰色的瘦小的身影。为了她的“乖”,她迸发了超人的能量,赤日炎炎,她跑上千里万里,就是为了举报被我们视之为“公平”的“不公平”。甚至可以连命都不要。

——但是,她的女儿却不需要她的伞的遮蔽,而是满含嫌弃地把她推倒在棕榈树树干上。

“民政局长因此被诫勉谈话了。”徐祯卿说。“省里也很关注这件事情。最后,她临时留在民政局服务窗口帮忙,和公益性岗位人员一个待遇,由民政局自筹资金解决。”

“作为一个考官,你还是犯了感情用事的错误。希望你能理解这个决定。”

“我能接受,是我没有按照标准答案评判。做事的确也欠考虑,不符合考官的综合素质要求。”

我在告别的时候,问徐祯卿:“我没看出来那个姑娘残疾啊?”

“她小的时候因为母亲疏忽,被电击造成双下肢截肢,她家里人为没照顾好她而自责,所以就像赎罪一样,什么都给她提供最好的条件,也是太娇贵了。她用的都是进口的仿真假肢,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

我突然想起来她那天穿的是一双水晶高跟鞋,那时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两个狭长细窄的支点上,那该是怎样的钻心的痛苦?当她觉得自己就是灰姑娘,穿着水晶鞋进入人生新的境界之时,是我,不合时宜地给了她当头一棒。

2019.07.25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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