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病人就在第17路公交车上。病人是在第17路公交车第三人民医院站上的车。第三人民医院是曲河市精神卫生疾病防控中心的代称，简称为“三院”，“三院”在中国大多数城市代表的就是精神病医院，属于男科医院妇科医院之外的第三类人群的医院，当然我这样解释是不恰当的会引起读者的反感。总而言之，就是第三类人群活跃其中的医院，里面有冰凉的铁门墙壁和冰凉的医生护士，哦，是冷冰冰的医生护士。里面肯定塞满了一些有趣的人，像蓝精灵一样他们自由自在奔跑在那大森林，他们可以是歌唱家也可以是一棵树可以是哲学家也可以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得到了灵魂的自由，按说应该是这样，活在一个化学物质紊乱的脑细胞构建的超物质世界里，但是每天按时服用的药剂却在充满恶意的提醒他是一个病人，一个脱离了现实世界而必须回归的病人，需要拯救直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类。

想到这里，我就笑了。仿佛看到医院那白色的阴沉的漫长的甬道里，一位护士托着一个榴弹炮一样大小的针管从另一端端庄优雅地款款走来，白衣若雪，寒光闪烁，光明之路在她身后展开，简直就像是天使。我克制着自己，努力不笑出声来。这种有趣的想象会影响我的判断，我必须克制自己，平心静气屏住呼吸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为的就是在17路公交车上找到那个病人。

十分钟前我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急促地告诉我有一个危险的病人从三院化装潜逃了。医院门口的监控显示他坐上了第17路公交车，上车后从车里扔出了一件白大褂，所以他的具体穿着不详。男性，中年人。只有这两条基本信息。中途赶上17路车后，我只能凭借经验从乘客中找出这个人来，但是我上车的时候，车里面只有五个人，男性中年人只有三人，除了公交车师傅和我，只剩下坐在后排的一个面孔方正脸色发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起来精神饱满眼中有光芒脸上有微笑，大热的天手上却戴着一副白色的劳工手套，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轻微颤抖着，这让我警觉起来。我想这一定是个狡猾的家伙，在他的出逃计划中连不留指纹都计划周到。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往后移动，坐到他的后面。我正思考着怎样诱捕他，他却突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盯住我的双眼，大声说：“真凉快！真凉快！真凉快！”我被他的突袭搞得有些发懵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却自己回答了起来：“市长好，市长真好，给我们老百姓光办实事办好事，好！”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回避了他的眼神，觉得他突发的感慨证明了他是一个躁狂患者或许我要是说一句悖拗他意志的话他会立刻拿出刀子来让我认识认识什么叫做红颜色，可我又觉得他的这些话无话回答也不能作出应付的姿态，我正想着怎样解套，他却突然转移话题，指着道路两旁说：“你看，你看，道路这么干净，真是一丝不苟啊！”我顺着他的手指看着路边一尘不染的路沿石，的确是一丝不苟。于是我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应该不是那么危险而只是脑筋缺根丝，一个热爱社会赞美城市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躁狂患者呢？但是紧接着他开始唱了起来：“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岸柳成行啊~啊~啊啊啊啊~~~”这段现代京剧他唱得是有板有眼颇见功底。见我还是没有反应，他紧接着继续念唱到：“岸柳成行啊~岸柳成行！”余音未绝又断然转折：“感谢好市长，感谢好社会！凉快！真凉快！”我被他这一系列的语言表演搞得头晕目眩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搞得好像我比他更不镇定的样子，我端详着他胳膊上的肌肉块，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深沉的汗馊味，判断出他一定是一个热爱文艺的体力劳动者，然后我该采用怎样的方式将他带离得好好研究研究因为我肯定没有他具备的蛮力看精神头他还正嗨着呢。

我悄悄打了个电话让同事到三院公交站牌前接应，计划等公交车转回到三院时再下手避免途中伤及其他人，我需要的是控制他在座位上，就算是他坐在那里把天说破把喉咙喊破只要不离开座位就行，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今天的17路出了蹊跷，一路只有下车的没有上车的，车子回到始发站的时候，车里只剩下了司机、我和他三个人。司机等了半天回头望了望：“你们两个人有病吧？终点站怎么不下车？不下车重新买票！”虽然我的火噌地一声上来了可也不得不尽量按捺下来，避免惹怒戴手套的男人。戴手套的男人却不紧不慢回答说：“我坐过站了，我得坐回去，师傅麻烦了。”司机说：“谁和你爱的魔力转圈圈，公司规定，就得补票！”我一看火药味起来了，就离开座位走到师傅跟前，小声说：“他是逃犯，你小心点。”司机诧异地上下端详着我，说：“你是老几？”我背对着戴手套的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来向司机亮了亮。司机诧异地上下端详着证件，脸上马上笑逐颜开：“回座位坐好，马上就要发车了。”

我回到座位上，戴手套的男人看着我愉快地笑了：“你是警察。”“不是。”“你一定是警察。”“我长成这样怎么会是警察呢？”“我看是。”“为什么？”“司机就怕交警，他怕你，那你肯定是交警。”我吁了一口气。“也可能我是他老板。”“你不是他老板。”“为什么？”“老板没你这样的。”“老板还得看长相？”“老板哪有那么和气的，咳嗽一声他都不敢搭腔。”“那警察咳嗽一声他就不害怕了？”“不怕。”“为什么？”“你没看新闻吗？有一个交警下班的时候和一碰瓷儿的较真，结果碰瓷儿的赖着不动躺那儿中了暑，群众误会了，说他见死不救，网上就连他祖宗十八代都扒拉出来了，他呀挨了骂又受了处分。”“有点印象。”“上级说是为了保护他，把他调到山区派出所了。原来是个官，变成了端茶倒水的了。”“你说的人我好像认识。”“后来不知道谁把视频发到网上，大家才知道是误会了，网民又请愿让他官复原职。”“不可能了。”“是啊，结果，他领导嫌他老是搞事情，虽然又调回交警了，可是就安排在出事的地方值班。”“为了让大家看到他回岗位了。”“嗯呀，可官还是没了，以后也别指望了。”“无官一身轻。”“没算完呢。打他回去以后，他站岗的地方天天出事故，传言是碰瓷儿的一伙报复。有一天，他眼睁睁看着来接他下班的老婆开的车被撞了个稀烂。人也没了。”“你说的好像是在演电影。”“电影也演不出来啊。”

我感到和这种非正常人的谈话太压抑了，甚至跟不上他的话语节奏，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一时间有些走神。

在我们交谈期间，车上陆陆续续上来了一些人。离三院还有七个站点的时候，上来了一个端着自拍杆的女青年。她上身穿一件宽松的露背露脐蝙蝠衫，下身穿着一条齐着大腿根的露着破洞的牛仔裤，眼影黝黑，嘴巴猩红，标配的锥子脸比脖子和四肢白了约有七分。还没上车，满车就都是脂粉的味道了。她堵住门口，回身把手机对准司机，说：“这位老司机好萌呦，制服真帅！”接着嘟着嘴把手机对准自己：“宝宝今天忘了带零钱，大叔放过我一次呗。”“请遵守规定，投币一元！”“唉吆喂，好凶啊！吓死宝宝啦！宝宝不高兴了！”司机没好气地说：“你怀孕了？没看出来呀！”这位大宝宝顿时花容失色龇牙咧嘴：“要不是直播，我啐你一口盐汽水！哼！”又对着手机说：“宝宝求安慰！宝宝吓着咯！”司机不耐烦了：“要上快上！后边还有人呢！有没有社会公德！”我看这架势司机恨不能要把她踢下去，赶忙打圆场：“做直播不容易，她的票我包了！”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头回头看了我一眼：“不容易？扭扭屁股就来钱，比我还不容易？算了吧！”我回瞪了他一眼，心里想，像我们这样的十八线城市，如果做直播那么赚钱早就炫耀自己的豪车和包包了，犯得着挤公交车吗？司机最后还是看我面子放了那姑娘一码。那姑娘对着手机屏幕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端着架子走到我旁边坐下了，然后把镜头对着我，我看到屏幕上不断刷屏的字符，无不在描述着棒棒哒帅帅哒靠颜值免费走天下的自豪。“瞧，就是这位大叔仗义相救那，小女子要不要以身相许呢？”屏幕上一片呕吐的表情。我刚习惯了汗馊的味道，这下子加上浓重的香味，混杂起来，自己也真要呕吐出来了。

“不知羞臊。”悠悠然一句话飘了过来。“穿得像只鸡，就知道勾引男人。”循声望去，是一个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老年妇女，双目炯炯瞪着我身边的直播女青年。女青年充耳不闻，对着屏幕娇声叫唤着：“今天我不开小保小法也不开小本小兰，就是为了体会一下下层人的生活，哎呀，公交真的好臭呀。”“你用开小宝了吗？我看你需要老鸨。”悠悠然又是一句恶狠狠的话。直播女青年还是恼了：“我吃你家饭了吗？你这么损我？！”老年妇女指着自己的红袖标上“文明监督员”五个字，说：“你懂不懂规矩？”“切，我不认识字！”“你以为没人管得了你吗？我就是要管管你！”“管得着吗？多管闲事！”“我告诉你什么叫做规矩。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穿要有个穿相！要学文明讲文明！知道尊重老年人吧？你妈没教你吗？”“我妈关你什么事？老妖婆！”“你个在大街上卖肉的，学校和家庭都教育不了你，看来就得社会来教育你了！”“大家看，大家看，都看清楚老泼妇的模样！管不得人家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女青年对着屏幕急赤白脸，屏幕里显示着一片咒骂的表情包。女青年话音未落，车厢里站起一排老年人：“你个小崽子说谁呢？！什么叫坏人变老了！你对你爷爷说声试试！”老年妇女得到了支持后腰杆子更硬了：“现在的孩子都是什么价值观！就知道好吃懒做！开直播的没一个好东西！”“我凭自己本事赚钱，你凭什么说我！”“发浪的本事吗？”“你们欺负人！呜呜呜！我要报警！”“报警也是先把你这个扰乱社会秩序的抓走！”“谁扰乱社会秩序啦？你们老不着调！”“你小不要脸！”好的嘛，不着调的遇上不要脸的，这一出那个混乱啊，好像还得我亲自出面制止。

“都安静点！”我掏出证件，对着大家亮了亮。“本来是小事嘛，犯得上进派出所吗，大家都冷静冷静。”“你拿的什么证？看不清！别糊弄我！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老年妇女高声说，并且仰着头扫视了一圈，像是在宣告自己的领地主权。我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我的警官证，编号9527，如假包换。”她接过去，看了一眼，默不作声递给我，不说话了。“请相信公安，我们才是社会的守护者，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犯不上生气，对吧？”我语气不徐不疾，听众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并若有所思。等我回到座位上，直播女青年一把挽住了我的胳膊，对着屏幕喊：“老铁们666啊，再次上演英雄救美的剧情！我不以身相许老天都不答应了！木啊！”得，婚礼进行曲的伴奏都响起来了，手机屏幕里挂上了一个个大大的玫瑰花环和一串串冒着泡的小心心。戴手套的男人向我抱了抱拳，说：“你坐公交车都能拾到个老婆，服了！”我对他含蓄地笑了笑，心里想，再有三站路，你就会更服了。

接下来的一站，车里一下子塞满了老年人，不用打听就知道是去直销公司上健康课做按摩的，因为早过了买菜的时间点了。只听到读卡器一直在重复“老年免费卡”，重复到几近失声。上车后他们一边寻找着座位，一边往后车门挤过来，目的是再找一个及早下车的位置。后车厢很快也站满了人，马上就有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在头顶爆响：“年轻人怎么这么没眼力劲，不知道让座呀？”直播女青年抬了抬眼皮，回答说：“你得先问问我老公同不同意！”“诶呀，这姑娘，这是你老公呀？”“不般配吗？”“太般配了，一个水平，都不知道让座！怎么着，起来吧？”我正内心焦灼，生怕戴手套的男人浑水摸鱼借人多之机溜掉，此时正好借着这位老人的话头站了起来，说：“爷爷，您请坐。”“看长相，我顶多算是你叔，怎么成你爷爷了呢，有点损啊你！”直播女青年嘿嘿乐了，对着手机喊：“老公真幽默！”然后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站起来让了坐。我斜眼看了一下戴手套的男人，只见他双目紧闭，又唱了起来：“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岸柳成行啊~啊~啊啊啊啊~~~”唱了没几句，突然瞪圆双眼，露出大片的眼白，大声念道：“凉快！真凉快！好啊好！这就是幸福啊！”吓得想占他座位的人直哆嗦，他浑然不顾，接着唱：“过上了好日子红红火火，嗨，红红火火！”气势饱满，还自带回音。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当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起码人人得小心翼翼地给予他适当的尊重，没有人会和他讲道理，因为没法讲；没有人和他抢东西，因为不敢抢；没有人会干扰他的世界，因为怕影响自己的世界。我和做直播的姑娘十指紧扣，心里洋溢着幸福感。觉得幸福往往就是这么突然，不管这个姑娘是不是傻，我的后半生都要为她负责，我们一定要幸福快乐，将喜乐年华过得红红火火。

三院到了。我拉着姑娘下了车。我看见带白手套的男人转过身来对我挥了挥手，笑着对我说道：“我去拿点药，我会好的。”我看见警灯闪烁，同事小刘站在车旁，他脸上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我看见他举起右手，向我敬礼。我听到他说：“赵队，我接您来了。”

那个姑娘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落。

滑落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切都回不来了。

2019.07.31

仅以此文祝福所有深陷抑郁中的人，路途再远，总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