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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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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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鲶鱼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月亮格外地亮,以至于亮光洒落到河里的时候,都能听到镜子碎裂时“哗啦啦”的声响,随着水波荡漾出绣针一样的光芒。

父亲对我说:“迎春,给我搓搓脊梁。”

我和父亲站在绣针河的一条枝杈上,脚底是绵软的细砂,河水细碎的光芒反映到光溜溜的躯体上,像是随风歙动的细鳞,又像是流光的纹身。各色的蝉仍旧躲在树荫中怀念白天的燥热,扯着嗓子拼命地叫唤着。田野银灰铺满,宛如梦境。苍蓝的天空缀满了星子的宝石,地上绣针河在流淌,天上银河在缓缓移动。星子从天空垂落直至大地,偶有落入河里的,拖曳着闪烁的长尾,随着水流一直淌到村南的土坝底下去了,到了那里,湍流沉积成了一个幽深池塘。我给父亲搓着脊背,父亲黝黑的肩膀宽广地展示在面前,肌腱结实,蓄满了力量。我弯腰掬水,拧了拧毛巾,眼神却不由自主顺着水的流向往土坝那边看去,潭水浓如墨汁,河流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漩涡,然后一头栽了进去,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再也不见浮将上来。它仿佛是存在于野地里的一个宇宙黑洞,阴沉冷狠地潜伏着等待着一切形式的生命体。

岸边土壤中散发出的潮哄哄的热气,贴着水面顺着人的身体攀援而上,但这种烦躁的气息并没有消解掉我内心里的恐惧,我看着远处的深潭,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仿佛那水流沉没的地方,会将我的眼神乃至心神都吞噬而去。

我想起了那个村庄里流传的亦真亦幻的故事。

老一辈就传说下来,村南土坝下的潭水是永远不会干涸的,就算是行云布雨的龙王被旱魃折腾成一条干泥鳅,它也不会干涸;就算是土地公公捧着要饭碗到异国他乡乞讨,它也不会干涸。它怎么会随随便便干涸呢?它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充盈,就像是太初之年的混沌,根本就没有干涸的概念。深潭三面都是芦苇荡,芦苇荡亦是长年不衰地高扬着蓬松跋扈的芦花和纤长密集的叶片的旗帜。芦苇荡里永远有一条湿漉漉的隐秘的小路,小路上永远有一串似乎是蟾蜍留下的泥脚印,但是硕大无朋,比人的脚印还要大许多,那脚印拖泥带水淋漓尽致,潜往芦苇丛外,然后就踪迹全无。老人都说,这是水鬼在行走,每逢月圆之深夜,人们沉睡于村庄屋舍,鸡犬安宁投宿,牛羊在圈安歇,那时却是水鬼活跃的世界。它们会像人间一样,胳膊里往往挎着装满了金玉奇珍的箢篮,到亲戚邻居家走动,互相嘘寒问暖、啦些家长里短。酒足饭饱之后,歪歪斜斜赶回洞府,一路上还会发出些类似猿猴的啸叫,仿佛是在歌之舞之。那种热闹,不亚于凡尘俗世对节日的庆祝,无非是缺些娱人耳目的烟火罢了。

于是村庄里就有这样的童谣:

月嫲嫲,本姓张

骑着马,扛着枪

小孩晚上快家去

碰着水鬼莫搭腔

这个传说到了村里出现了一个“愣头青”戛然而止。科学昌明,人文鼎盛,新世界的影响迟早会波及我的村庄。但是这件事情具体缘起于哪一年,真的是说不清了。总之就是出了一个“愣头青”,他学了一肚子知识,却因为高考失利而常年在家埋头苦读,在被乡人讥讽他考大学“八年抗战”的第八个年头的夏天,他还是没有拿到去象牙塔旅游四年的门票。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生存,认为乡村已经停滞,必须彻底改变环境,才能彻底改变命运。他先从破除迷信开始,力图瓦解掉传说中那些糟粕。他说:“咱们老百姓要讲文明,不能他妈了个巴子的信迷信!”为了身体力行,他拿着一把铁锹在某个月圆的深夜直奔芦苇荡中的深潭所在,他蹲伏在那里,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团浓稠腥臭的的墨池。坚持到下半夜时,他实在盹得不行了,恍惚中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就看见一股白晃晃的大水从潭子里漫上来,浪头之巅站立着一个长着鲶鱼头面的人身怪物。等水流退回深潭,那怪物弓着身子,一步三晃向他潜伏之地走来。及至走到面前,“愣头青”甚至看清了它头上的褶皱和黄色的胡须以及头戴的一顶失传已久的汉人之冠。那怪物看到“愣头青”,并没有做出恶态,反而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闷声闷气地讲起了人言:“汝来此作甚?”“愣头青”听得懂这是文言文,也不害怕,回问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鱼头怪物说:“特为绣针河续水。”“愣头青”吧嗒着嘴啧啧称奇:“河水用得着续吗?真是笑话!你装神弄鬼,不符合唯物主义,必须坚决灭之!”话音甫落,向前一把抓住鱼头怪的手,抡起铁锹就要砍下。千钧一发之际,就听见大地深处“轰隆”一声爆响,把“愣头青”给震得一个趔趄,耳朵里跑出了一列火车,眼珠子差点秃噜出来。这一声响,彻底震醒了“愣头青”,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一团青烟弥漫在潭子顶上,四野阒寂无声。

“愣头青”认定刚才的经历不是大梦一场,因为他的手中还攥着一把黏液,正散发着刺鼻的鱼腥味。他仔细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把手在白衬衣上抹了抹。那件象征身份的白衬衣由此就被污染了。等他回过神,白色质地上的几道灰色印迹仿佛嘲笑一般跳动着,令他懊恼不已。“愣头青”顿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下定决心一定要刹住这股来自土地深处的歪风邪气还大千寰宇以平静安宁。他拾起铁锹,对着土坝就下了手,准备在土坝上挖出一道豁口,将潭中水引流出去。他不吃不喝仿佛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蛮荒力气从黎明的曙光到正午的太阳再到飞鸟归巢月亮上来,临到第二个深夜,土坝挖通了,黝黑的潭水决堤了,将芦苇荡倾泄一平,将河床冲刷了个底朝天,什么石头泥巴呼噜噜一股脑儿的淤进了潭中,只见一个漏斗型的地洞慢慢现出了原形,远远望去深不见底。“愣头青”小心翼翼地从泥泞中拔出脚来,蹭到地洞近前,洞里风声盈耳,眼瞅着一股白水泛着泡沫即将冲涌上来,“愣头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势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漫长的时间如同身边涌动着的漫长的水,仿佛永无止境直至使人窒息。在“愣头青”白眼上翻,喉结哽住在下颌的瞬间,时间停止了,水流也停止了。他的脚触到了实地。脚踏实地之后,他感到舒爽无比,甚至比在地面上还要清醒。这是一个水晶洞穴,钟乳石在黑暗中散漫地发着寒辉,一盏青白色的明珠亮在一个石柱之上,幽光充满了整个洞穴。洞穴四壁布满了孔窍,俨然规划整齐的屋舍。洞中散发出的腥臊气味甚至能够熏死大牲畜,“愣头青”屏住呼吸,拎着铁锹,悄无声息地摸向洞窟正中。洞窟正中孤零零矗立着一把高高的紫红色椅子,阔大的椅背上透雕着无数条长着长须的鲶鱼,活灵活现地拼凑出了一幅鱼乐图。“愣头青”顾不得欣赏,只见他到达椅子侧边之后,突然发力,喉间发出一声怒吼,直似霹雳在洞穴内震荡回响,同时将铁锹生生向椅子上斜坐着的那个正在喘息的怪物当头劈去。这一次他没有落空,只见一道血光冲天而起,血溅污在明珠上,洞窟里顿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把椅子也随之陡然垮塌,构成椅背的那无数条鱼拥挤着游动着躁动着去各自寻找生路。

“愣头青”在洞穴之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血光之上,怪物原来佩戴的汉冠也冲天而起化为齑粉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那是它显示灵智、附和人际的一个象征物,但就像“愣头青”总结的一样,那不符合唯物主义和进化论的精神,即使你历尽千辛万苦经过修炼沐猴而冠戴上了帽子那也不能称之为人。人是万物的灵长,万物不能成为人。鲶鱼精死了,群鱼无首。无首的群鱼拥攒在一起,形成了一架漩涡状的绞肉机,将“愣头青”裹挟起来挤轧,它们虽然各自逃窜,但共同作用出的一条柱形的鱼的洪流在保持着向上流窜的势头。“愣头青”七窍之中充塞满了黏液,在无穷无尽的挤轧下,他的耳膜鼓破了,但是仍然能听到鲶鱼们发出的类似于念咒的声音,这种抵达心灵的刺激着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膨胀的声音让他如同置身针毡;在这嘈杂的众生呻吟里,他的眼膜也脱落了,白色的眼珠上结满了蛛网状的血丝;他的喉咙也毁了,再也不能发出人声,只能凭借着黏液的翕张如鱼一般秘语;他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鱼群中扭动着躯体,体无完肤,被割裂得碎肉翻飞;他觉得肺快要炸裂了,里面呼哧呼哧膨胀的气泡塞满了胸腔,而其他所有器官也都失去了存在感,似乎早已经融化在了这黏糊糊的涡旋之中。

又不知过了多少寒暑和难以数计的时间水流,“愣头青”随着鲶鱼的洪流抵达地面,摊晒在了绣针河的河床之上。人们在腐臭的鱼堆里翻找到他的时候,他居然还有一口气尚存。村庄里的人们没有人敢去拾鱼吃,这种奇怪的天象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智,这些来自地底下的生灵似乎打破了千百年来的平衡,它们本不该到人间来的,却实实在在来了。

“愣头青”凭着体力好,在床上挺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第五十天上,他全身结了痂,新肤渐生,也不再时常惊厥或者嘴巴吧嗒着演示让人不解的“语言”。他终究沉默下来。等手上的筋道和劲道稍加恢复,就闭门谢客,天天坐在床上,在没用完的高中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将他在鱼洞中的奇遇记述下来。这个记事本虽然后来被他的母亲当做妖孽邪灵之物而烧毁,但是看过的人还是把经过给复述了个差不大多。他写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在村庄里被奉为“名人名言”:

“是我杀了妖怪,我不后悔。就算是我杀了妖怪,可我还是不相信世界上有妖怪!”

意志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愣头青”最终被族人抛弃了。整个村庄没有人把他当成除暴安良的“周处”,而是避之不及,唯恐他身上散发的鱼腥沾染到自己身上。他破除了一个迷信,但制造了一个更深的迷信,人们相信大自然的精灵迟早会对村庄报复甚至是屠戮。每一天人们的生活都像是在煎饼在烧红的鏊子上烤炙,翻来覆去,人心惶惶,不得安生。而且自从“愣头青”杀死了鲶鱼精之后,绣针河渐渐地开始枯萎了,河道里的水好像失去了东向入海的动力,而是缓缓渗入到地心中去了,最后只剩下细若游丝的一线在沙滩深处苟延残喘。后来加上人们对河沙资源的无序开采,到了二十世纪末的某一天,人们才突然发现,不仅是河床已经见底成为了淤泥的河床,连那条细若游丝的水流都发出了恶臭,像是一泡长长的黄色的尿液泛着泡沫极力挣扎着向大海的方向探望。

失去了河流,村庄就失去了灵气,慢慢地就变得暮气沉沉漂浮着浓重的油灰味了。人们纷纷出走,去寻找新的希望,去西部,去沿海,去非洲,总之似乎走得越远越好。一座座房子空了起来,在夜晚,村庄几乎找不到灯光的亮辉,黑黢黢地默默蹲踞在田野之上。“愣头青”也不知所踪。他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泡沫,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去向。不过传说中似乎仍隐隐约约有他游荡的身影,直到有好事者传播了这样一个谣言,说是每至深夜的绣针河河床上游荡着一个孤魂,影子像是“愣头青”,他拖着一把铁锹像是在寻找什么宝藏,又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去挖掘自己的坟墓。人们被这个谣言鼓噪的更加惶恐,于是每至“鬼节”,家族里的长者就专门为他备下厚厚的一沓纸钱,到大路的拐角之处,画上一个圈,写上他的名字,点燃,再念叨:“冬子啊,西北滴大路你照直走,奈何桥上汤一口啊……”村庄里的少年儿童把这句念叨当成了童谣,有事没事,也会唱上两句。

那个叫做“冬子”的“愣头青”从此就活在传说中了。他悠荡在传说之中,悠荡在河水之中,悠荡在南坝底下的鱼洞之中。最后人们确信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水鬼是他劈死的,所以水鬼又反过来把他的魂给勾走了,他只能接替鲶鱼成为了掌管着这片水域的新河神。这黄天厚土山川河流没有灵的主宰怎么能行呢?于是他的结局只能是成为一个不信鬼神的河伯,人们对此倒是满不在乎——人们在乎的是六神有主,没有神人们怎么生活呢?向谁祭祀呢?向谁祷告呢?如何寄托呢?!“愣头青”是有罪的,他必须赎去自己的罪恶。什么时候绣针河能够恢复成那条货船拥挤的河流,他才能洗清身上的罪恶;什么时候绣针河的两岸栖满了水鸟和野兽,他才能撂下河神的挑子。但是,村庄再也不希望他的回归了。

蝉鸣渐渐息声,耳边只有河水潺湲在白石岸堤上的声音,清清亮亮的。河流是在这年夏天的几场暴雨之后才有了一点河流的样子,于是在河流中天浴就像是一种仪式让人迫不及待——但这条河水终究是从那个时间流淌过来的,最终又沉没进忘川之中去了。

我给父亲搓着脊梁,忽然间就淌眼泪了。

我说:“大大。”

父亲说:“嗯?”

“大大,我得走呀。”

“去哪?”

“我得走呀,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西辛兴村啦。”

“哦。”

俺大大说。

河水粼粼发光,像是鲶鱼皮肤的点点辉亮。


2019.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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