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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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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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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蛇对视

在黑暗中,和一条蛇对视。

我坐着。它盘踞在近前,昂起的犁铲状的头颅逡巡着,叉形的舌信半吞半吐,空气中充满了腥臊的味道。它脖子底下全都是腿,盘踞在潮湿冰凉的地板上,柔若无骨,随风摇曳,哑青的鳞片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纹,在夜色里抖擞着微微的磷光,仿佛随时会把数以百万的鳞片支棱起来,进入到亢奋状态。但它看起来又似乎比我更为恐惧,绿色的眼睛中,瞳孔竖成了一根直立的线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躲避着,似乎在伺机勃然暴起,直击要害,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胆怯。

我们对视着。时间是那么的漫长,夜是那么的黑,而且越来越浓。它好像逐渐隐没了,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仍然没有退却,仍然在迫近的地方,盯着我的眼睛。它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的心灵可以容纳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却容纳不了自己的悲伤。当悲伤无法盛纳的时候,眼睛就会失去神采和光明,那是人最为虚弱的时候,也是蛇诡计得逞的良机。

我想起契诃夫笔下的赶车人姚纳。“我向谁诉说我的悲伤呢?”万物匆忙,只能跑到马厩里对着一匹马倾诉,那个马厩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处孤岛,让姚纳从一个规矩的社会人回归到内心的自我,回归到“人”的角色。冬夜里,他有一匹温顺的老马,而如此夏夜,我面对的却是一条蛇。这条蛇要么在黑暗中悄无声息蜿蜒离去,要么在黑暗中将人扭曲缠绕直至猎物窒息——它不会倾听你的话语,它是冷血动物,只会啮取和吞噬。

三天前,我在网上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包括贝克21项及13项,结果是重度抑郁。有几位朋友也跟风做了测试,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发现自己同样有心理问题,不过是轻度的苗头性问题。当然也有平时就很阳光“正能量”的人测试结果符合“热爱生活”的正常人标准,于是就有质疑,说是这种自测很荒唐。但是这个测试证明了我一直不想正视的问题,也是羞于启齿不愿公诸于众的问题,那就是我正在和一条无形的蛇对峙着,这条蛇,叫做抑郁。悲观,失望,自我否定,往事皆错,前程迷惘,缥缈孤鸿影,寂寞沙洲冷。

抑郁的起因没有理由。心理出问题有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就像长跑,参赛的每个人都会有临界点,无非是乐观主义者看着终点艰苦忍耐,悲观主义者看着当下灰心丧气。人到中年,就是跑到这个点上了,这是必经阶段,没人能够逃脱。崩溃就往往存在这个阶段,因为不只是生活的鸡飞狗跳毫无头绪,而且因为你的人生经验不断的积累变得“聪明”起来后才发现“生活欺骗了你”不是诗中说的“假如”,而是真的。生活真的可以欺骗你,而你却不能“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个人,家庭;人,人性;自我,他人;真,假。如此种种考量之下,渺小苍白之感无时无刻不在。

心中的这条蛇,即使没有理由也是迟早要被唤醒的。就像《圣经·创世纪》里关于伊甸园讲述的那一段——蛇对女人(夏娃)说:“你们决不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那果子的时候,你们的眼睛就开了。你们会像神一样,能知道善恶。”——在神的眼中,所有的觉醒,都是恶魔的蛊惑。因此——神对蛇说:“因为你作了这事,就必在所有的牲畜和田野的活物中受咒诅。你要用肚子行走,一生都吃泥土。我要使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他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这就是神的逻辑,让人和蛇永世为仇,将智慧用到这场无休无止的战争当中,以削减人对神的地位的觊觎之心。我们说西方注重个人自由,从他们信奉的神的角度来看,人类同样是被当作一个“命运共同体”来看待的,也就是只能是关在豪华动物园伊甸园中供观赏愉悦的两足动物,否则就会成为失乐园中的受难者。是蛇启发了人的潜能,蛇使人万劫不复的同时也使自己万劫不复。

这条蛇,和我对峙着。在黑暗里。就像当初诱惑夏娃一样,它在嘶嘶讲着将自我交出之后的解脱。在贝克测试里我没有选有自杀倾向一项,我虽然有厌世的情绪,但尚无解脱的想法。我和它纠缠着又排斥着,即保持着距离又亲密无间,我身上有它阴冷的凉气,但也自有生命的热力。同时我不想陷入解释的死循环,导致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我深知,懂你的人,你什么不说,他也明白你的意思;不懂你的人,你辩白一万句,他也会以为你是在撒谎。所以即使泣血哭诉也无济于事,只能增加更沉重的砝码,使流言蜚语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某些角度考察,人,也是蛇的一种(这自然可以神话到华夏始祖就是人面蛇身云云)。人性当然比蛇性更难琢磨。

我最近一直在权衡该不该辞职换一种活法,时不时想一想自己干过什么、能干些什么,四十多岁才想起“昂天大笑出门去”,未必不荒唐透顶。很多文人都羡慕陶渊明、苏东坡,为他们赋诗作文甚至自我标榜为“桃酥转世”,但是我们身边但有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江湖度余生”的人,我们不都觉得会是个笑话吗?那不是个傻子吗?没有人会理会你“突然的自我”或者什么“风骨”。活得好好的抑郁了,的确是有病。我们已经不是魏晋时代,遑论唐宋。集体主义的宏大命题裹挟掉了你的个人哀愁,如果你停滞下来思考内心蛇的问题,那么就会成为落伍者而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所以有些人宁可被咬得遍体鳞伤,有的人则选择了决绝。强悍如海明威,最终也不得不用猎枪证明了自己并不是摧不毁打不垮的硬汉——能够让蛇屈服于诅咒的,也许只有“神”了吧。

不到中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人到中年,终知道“我辈即是蓬蒿人”,也才了解,人心这种精密的仪器是如此伟大又如此纤弱。写这篇文章前,我为题目踌躇了,想起做“与蛇共舞”,觉得不妥,因为自己没那么妖娆;想起做“与蛇共眠”,还觉得不妥,怕朋友误会我诽谤自己老婆;想起做“与蛇对峙”,更觉得不妥,因为觉得自己缺乏和它对峙的能力。最后,决定起做“与蛇对视”吧,作为一种审视和检讨,作为正视自身问题的证明,作为自己对自己的鼓励和支撑。

它必将从我的眼睛里读出生存密码。上苍让我经历种种,并不是为了让我在此刻没入蛇口,而是一定有其沉默的涵义。或许撕裂黑暗的途径,就在于心中的光明。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

2019.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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