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年了。
我是二十多年前搬迁到城市里来的,我常常想起尚未拆迁的老家,——我们的宅子很大,接近两亩。我想起老家,倒不是因为老宅老屋,而是因为祖父在宅子上的栽树经历,尽管祖父所栽的树早已荡然无存。
旧时农民最重视的不是房子,而是土地和宅子,特别是宅子,因为有了宅子,农民首先就有了“死去的归宿”,就不会被后人给埋葬在乱冈子里;而且,活着的时候可以在宅子上种树,然后即便是外出讨饭,日子也就有了个盼头。
祖父从曾祖父手中继承了一份宅子,而我家的宅子是祖父拥有的第二份宅子,是祖父解放前买来的。买了这第二份宅子,祖父就放心了,因为,他有义务为两个儿子也就是我伯父和我爸爸分别筹备一生安身立命的住所。小时候我不懂这个道理,长大后我能体会到祖父的成就感。
听说,宅子刚买下来时,祖父就迫不及待的在宅子上栽满了树。他并不急于盖房子,因为那时我父亲还小,祖父想在父亲成家之前让宅子产出第一批有用的树木。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渐渐记事的我还记得我家宅子上树木的布局。在宅子的周边,祖父栽的是缓生的槐树、榆树、椿树、楝树、桑树等,那时候,我记得那几棵大榆树都有两个成年人合抱粗细了,该有三十年的树龄,大概是祖父栽的第一批树。在房前房后据说也早先还包括未盖房子之前房子座下处,也就是整个宅子的中间,祖父栽的是相对速生的柳树、杨树、泡桐,据说这种树每十年左右就可以换栽一次,我所记得的那些柳树和泡桐已经是第三茬或第四茬了。在宅子的四角,祖父栽了几乎永远长不大且一挪就会死的石榴树,石榴树可以作为我家与四邻的地界标识。为了增加宅子上的经济产出,祖父还在宅子周边树与树之间种上茶树,茶树既可以作为“篱笆墙”,祖父又可以采茶到街上去卖,换点零钱补贴家用,我记得有一年春天,第一茬茶叶采下来之后,祖父留了一些自己饮用,不过,他不让我喝,说是小孩子喝白开水更好。
此外,迷信的祖父还栽了这样两种树。在宅子四个角,沿对角线偏内五米的地方各栽了一棵松树,松树是山上的树种,这是祝愿宅子将如大山一样稳固。在宅子前部即整个宅子的“心窝”处,祖父栽了一棵银杏,银杏是历史久远的树种,这是祝愿宅子将可以永远被拥有。
祖父还是一位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在宅子的两边腰部各栽了一棵中国梧桐。中国梧桐是一种观赏树,树皮翠绿光滑,叶子大如碗口,入秋后还结一种奇妙的豌豆大的果实,一般是八九粒,分成两排蹲在一只水饺般大小的小船一样的壳儿两边的沿上。那时候,这种树在我们老家很罕见。
祖父不仅善于栽树,他还善于管理树木。他知道什么时节施肥,什么时节剪枝;他知道哪些树不能去掉旁支好让它的树干长粗,哪些树需要不断去掉旁支好让它的树干长高。他让树的高矮、粗细、大小合理搭配,使它们的树冠不互相遮蔽阳光,树根不互相争夺肥料,因而他很讲究树的及时砍伐和补栽,每一次砍伐都会打破树木们原来的不利于它们各自成长的“和睦”,补栽多大的树和补栽什么种类的树都是很有学问的。
祖父仰赖他在宅子上栽的一茬一茬树,我们家的屋子盖起来了,我母亲被娶到我们家来了,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我父亲拥有了自行车,祖父临死前还备齐了我姐姐的嫁妆。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祖父还有经济上的“自私”行为,他用宅子上的两棵缓生树打了两口在那个时代属于高标准的棺材,从而先后把奶奶和他自己栽进树里。
想起祖父栽树,我很惭愧。成年后我就离开了老家,虽然老家还在,我却至今还没有在那个老家的宅子上栽过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