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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唐末到南宋中期,词在体裁和题材方面的发展有几个阶段性代表人物,这些人物主要有温庭筠、李煜、柳永、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等。温庭筠开创“词为艳科”的传统,其词专写闺房中的景、人和事;李煜早期继承了温庭筠,后期其眼界开始开阔,即用词抒写亡国之恨;柳永继续把词从闺房中解脱出来,祛除词轻佻的脂粉气,代之以庄重却并不晦涩的婉约,用词抒写羁旅生活、都市生活、自然风光,也包括冶游生活,柳永使词开始跟平民百姓接触;苏轼继续柳永的开拓,他以诗为词,无事不可以入词,更重要的是,苏轼开创了豪放词,彻底扭转了以前词为婉约的发展套路;李清照一方面对苏轼的“前卫性”进行一些纠正,一方面使词的婉约走向成熟;辛弃疾则大力发展苏轼的豪放词,使词成为壮词,从而真正使豪放词成为可以和婉约词在南宋中期并驾齐驱的词类。
说到这里,似乎少了欧阳修。不过,欧阳修确实很尴尬,当然,他也很特别,我们可以通过对欧阳修的人生梳理和词作欣赏,来为欧阳修在上面所说的词的发展流程中找到恰当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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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比柳永小了二十七岁,比苏轼年长二十九岁,是介于柳永和苏轼之间的一代人。欧阳修24岁进士及第的时候,柳永已名满天下,连时任皇帝都敬佩柳永,而民间则是有井水处就有人吟咏柳词,柳永是当时举世公认的第一词人,欧阳修不可能不受柳永影响,因此,欧阳修的词也是婉约派的。苏轼21岁中进士的时候已经很有文名,但这时欧阳修已经50岁了,而苏轼早期的词仍然是婉约词,后来他才开创豪放词,那时欧阳修已经过世,欧阳修不仅不会受苏轼影响,甚至也许就没有读过苏轼的任何一首豪放词。那么,由此说来,欧阳修的词只能跟柳永一脉相承喽。
但是,我们读了欧阳修的词,发现欧阳词虽然没有苏轼豪放词的痕迹,却也不太像柳永的词,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传统的东西。我在这里不妨先赏析一下作品再作讨论。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欧阳修以婉约见长的词的最重要代表作——《踏莎行》。这是一首羁旅词。柳永的词平妥而和缓,即使是抒发哀情也像叙说一件事那样有条有理,并且不使人感到沉重。欧阳修的有些写哀伤的词却很沉重,几乎是沉郁顿挫。这首《踏莎行》也是这样,其沉郁顿挫的特点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抒情角度正反对立。词的上阕写旅居在外的男人思念女人,词的下阕写女人思念旅居在外的男人。在上阕中,旅人再一次出了驿馆,摇动着马的缰绳踏上新的征程,他知道,越往前走,距离思念的女人越远,因而他的离愁也就越发如春水激荡在心中。一个“摇”字,写尽了旅人踌躇不愿前行但是又不得不行的矛盾心情,而“春水” 的比喻则描摹了离愁的浩荡无边和泛滥无形。在下阕中,旅人站在女人的角度,反思女人对他的思念,他知道,他心爱的女人正因思念他而肝肠欲断,泪水涟涟,她每天都要登上楼台,凭栏眺望他所在的方向。但是,他希望她不要登楼远眺,因为他已经越走越远,早已在群山之外了,登楼只会加剧她的忧伤,同时也加剧他的忧愁。最后两句是欧阳修的名句,但是这两句词于抒情中夹杂着议论,作为诗歌语言并不完美。
其次,抒写方式正反对立。词的上阕是由景入情,词的下阕则是由情入景。先看上阕。词人先写出了驿馆看到的门前残败的梅花,接着写继续前行路过小桥时看到的溪边细细的柳枝,再写温暖的春风吹来了花草的香味。简单的写景完毕,词人笔锋一转,开始抒发行人随着行程的推进,渐渐远离心上人的排遣不尽的春水般的离愁。再看下阕。“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直接抒写女人对男人的思念,“寸寸”犹言柔肠因思念而断作一截截,“盈盈”犹言因思念泪水汪汪流淌,接着继续抒情,男人则劝女人不要上楼远眺,自寻伤心,既是关怀女人又是自我安慰。抒情完毕,作者开始写景,女人登楼远眺的是平原远处与天相接的地方,那里是黛色的春山,而女人思念的人儿却还在春山的外边。
最后,春景和离愁相对立。文人抒发忧愁,历来喜欢用秋景,因为那萧瑟的植被、那灰暗的天空、那绵绵的秋雨,都是与忧伤的情绪相吻合的。但是,欧阳修的这首《踏莎行》却是用春景写哀愁,欧阳修经常这么做。梅花残了,冬天过去了,但是,惨败的梅花未免让人伤心;柳丝发了,早春来临了,但是,发芽的柳丝难免让人想起正在生长的情丝;暖风吹了,花草的香味飘来了,但是,馥郁的香味难免让人怀念心爱的女人身上的那脂粉味。固然美景如此,旅人却无良辰,美景越美,旅人渴望良辰的心情也就越急切,离愁就越绵长。春山是美好的,天地相接处的那一抹黛色更是让人心旷神怡,然而,登楼远眺春山的女人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因为这美丽的遥远春山把她思念的人儿遮挡在更遥远的地方了。
欧阳修上面的这首词通过这三种对立方式,一波三折,一进三退,回环往复,抒发了大好春光里旅人和心爱的女人互相思念的情感,既没有明显的抒情顺序,也没有明显的写景顺序,更谈不上叙事了,全词写景与抒情相互掺杂,相互交缠,揉来揉去,除了杜甫式的沉郁顿挫,哪里还有柳永式的平静叙说呢?我们不妨随意录下柳永的一首《御街行》进行一下比照。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酒熏熏,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鸯伴。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同样是写忧愁,柳永就像讲故事一样把他的忧愁按照顺序原原本本的讲出来了。这是一首柳永回忆不久前游逛妓院的作品,写他游逛妓院归来后的感受和对他所钟情的那个女子的痴念。在上阕,柳永这样娓娓叙说:不久前,我到青楼去寻欢,独自在那里喝酒,边喝酒边听娼女弹唱,按理,酒喝完了,歌儿唱完了,我该跟她就寝了,但是,我却挥手让她离开了,虽然我的心中有点懊悔。夜半时分,我从回到自己的寓所,醉意朦胧中,不禁忧愁满怀。唉,刚才陪我的那个女人固然容颜娇美,多才多艺,足以比得上曾为石崇跳楼殉情的绿珠,足以比得上曹彰用一匹骏马换来的的那个美妾,无奈她却不中我的意,我不想跟她共枕。上阕几乎就是叙事,在叙事中抒发自己的牢骚,不过他的牢骚却让我们有些不解。在下阕中,柳永开始解释自己对那个色艺双绝的妓女不中意的根本原因:睡眼朦胧中,我暗暗思念过去在风月场所邂逅的那位面如桃花的女子,她比刚才的这个女人更让我动情,想着想着,她竟然进入我的梦中了,但是由于处于朦胧中,我又突然惊醒,看到那个可人儿不在身旁,感到心如刀割。思念佳人,我难以入睡,我只好一会儿披起衣服拥着被子坐在那里遐想,一会儿脱掉衣服躺下来辗转反侧,如此反复多次。天光欲明的时候我总该合眼睡会儿了吧,但是,我却盯着梁上依稀可见的新来的那对燕子长吁短叹,直到天色完全亮起来。这对燕子却不知我何故叹息,竟也好奇的盯着我呢。到这里,我们明白了柳永无心风尘的忧愁所在了。
这首冶游词在题材上比温庭筠的词更加“色情”,但是,我们从词中却看不出脂粉来,更看不到下流的东西,词人高洁的情感使温庭筠式的艳词在趣味上升华了。从这首词中,我们也能体会到一波三折,但是,那不是抒情的一波三折,而是叙述过程中设立的悬念,或者说,柳永只有一波三折,而欧阳修除了一波三折,还有回环往复和螺旋式的情感升腾,所谓顿挫也。
除了《踏莎行》这首代表作之外,欧阳修的其他重要作品也呈现出少受柳永影响,而更多有自己蕴藉或者说沉郁顿挫的风貌。
比如《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这首词上阕抒情下阕写景,一反常见的先写景后抒情的套路,这从整体上就首先给人一种顿挫感,欧阳修的不少词都是这样先情后景的,当然景也是蕴含着情的。这首词是欧阳修某年离别洛阳时所作,那时洛阳正值阳春,芬芳满城,欧阳修住处的竹子生长得正旺,这首词同样借春景抒发愁情,不过说春天的竹叶带着秋天的情韵,多少有点强行议论的味道,形象性不够。此外,这首词同样反复抒发愁情:“不知君远近”就是随着越走越远,就越想知道对方的下落;“触目凄凉多少闷”,就是很凄凉很多闷;“渐无书”就是随着相隔遥远,书信越发不便,就更想知道对方的消息;“水阔鱼沉”则化用了“鱼雁传书”的说法,写思念的人毫无音讯;风吹春天的竹叶感受到秋愁,想在梦中寻见思念的人可是梦未做成灯就熄了。这些抒情毫无顺序,句句迭加层层推进,层层推进句句回拉,真所谓一波三折,回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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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欧阳修也有许多清新的小令,那些小令在风格上与他早期的作品有所不同。那些清新的小令几乎纯粹是写景,情味不浓,艺术水准低于这些抑扬顿挫的抒情作品。就算欧阳修的那些写景小令很不错,偶尔也有一些情感渗入字里行间,但是也很不似柳永的通过叙事来抒发深情。因而,我不能按照本文文首我对词的发展脉络的描述来给欧阳修定位。欧阳修没有受到柳永的太大影响,他的词在柳永词居于流行地位的当时应该别属一个流派。
欧阳修究竟应该算是什么样的词派呢?我突然想起柳永的一件轶事。
柳永的词名重当时,但是,柳永的社会地位很低,如果用今天的音乐眼光来看他,他是流行歌的当红歌手,自然偶像很多。然而就好象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北岛、舒婷的现代派诗歌会受到主流诗坛的排挤一样,柳永的词作为当时的非主流也受到当时的一些大作家的讽刺;当然,就好象排挤不能阻挡北岛、舒婷的诗逐渐发展成为诗坛主流诗歌一样,讽刺也不能阻挡柳永的词逐渐发展成为当时词坛主流。有一次,柳永去拜访官僚词人晏殊,晏殊问他最近在做些什么,柳永说:“跟大人您一样在填词。”晏殊很生气的说:“我填的词是给上层文人欣赏的,有品位的,你填的词是给平头百姓看的,甚至是给歌女接客用的,你怎么可以说跟我一样呢?”晏殊官居参知政事,年龄比柳永小十岁左右,明知自己的词不如柳永在天下的影响大,却凭借身居高位而挖苦年长于自己的布衣柳永,其中不乏嫉妒心理,难道晏殊不希望天下人争相传诵他的词吗?但是,他无法做到。晏殊对柳永的挖苦让我作呕,也使我感悟到柳永未入仕即已名重天下所经历的人生万千曲折,感悟到柳永和柳永词的可贵,感悟到柳永在词由闺房走向大众的过程中无人可以替代的作用。
欧阳修比晏殊小十几岁,同朝为官,同是官僚文人,人生价值取向大同小异。虽然在词的创作上,欧阳修不自觉的接受了柳永的一些影响,但是,文人相轻的品性使他并不看重早已被天下认可的柳永词。因而,欧阳修的婉约词更多的直接从晚唐五代特别是韦庄等花间词中汲取营养,通过融入自己功名加身的优越感甚至傲慢的士大夫情绪,从而不会娓娓叙说自己的情绪而用回环往复的官僚处事心态来抒情,或者用夹杂着训人般的议论来抒情。我们不妨用一首晏殊的词来解说一下,以揭示欧阳修的词在当时词坛虽不是主流却也可以跟许多士大夫的创作合成一派,也揭示他们因为官位高而主宰着词坛的这种既奇怪又不奇怪的现象。
晏殊也有一首《踏莎行》,词是这样的:“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此词也是写分别和思念,写女子思念远去的游子。上阕写道:初春时节,女子凭栏眺望,看到那笼着似乎含愁的烟雾的细草儿,看到那沾着浓重露水的幽静的花儿,心情不禁被感染,她愁上眉梢,心绪凝重。而燕子欢快的双双飞来飞去,使她愈加感觉到这空寂的院子给她带来的孤独感。下阕写道:因为思念远方的游子,她消瘦了许多,她的罗衣已经非常宽松了,不知凭栏站了多久,那以蕙草作原料制作的香炷已经燃残了,她都没有感觉到疲惫。路途遥远,不知那可恶的心上人能否注意自己的冷暖,又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唉,如今,那垂杨只懂得招惹春风,自己摇摆得婀娜多姿,却不能把远行的人儿系在这个院子里。这首词的风格与欧阳修非常相似,也是晏殊一贯的创作风格。一样的情景相杂,一样的以乐景写愁情,更重要的是,一样的句句抒情,层层迭情,回环往复,咏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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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欧阳修、晏殊式的温婉除了稍微受到柳永的影响特别是题材方面的影响外,在风格上另为一种,也就是更多的继承了晚唐五代词的香软,更多的继承了杜甫写诗的手法。或者可以认为,欧阳修、晏殊的词跟柳永一样,都是从晚唐五代词发展出来的,只是柳永把花间词引入社会生活无比广阔和分外清新的民间,欧阳修则把花间词引入圈子狭小的北宋官场。从本文文首我对于词在两宋发展轨迹的描述可以看出,柳永词代表的是词此后的发展大方向。
尽管欧阳修、晏殊的词只是词发展到北宋前期的一个小的枝杈,但是由于欧阳修、晏殊词的读者对象是文人,抒发的也是文人士大夫的情感,因而文化色彩较重,与之相联系的就是蕴藉内敛或者沉郁顿挫的特征。蕴藉内敛或者沉郁顿挫固然是他们有限度的分别引进李商隐和杜甫诗的写法,却对不久以后苏轼的“以诗为词”有所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