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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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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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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郊、贾岛:怎一个“郊寒岛瘦”了得


唐代刚刚建立,诗歌创作就进入繁荣时期。此后百余年,唐诗创作的高潮迭起,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我就不必罗列了。中唐时期,勃兴的“古文运动”并没有减弱文人创作诗歌的热情,韦应物、孟郊(751-815)、韩愈、王建、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元稹、贾岛(779-843)、姚合、李贺等等著名诗人数不胜数,中唐的诗歌夜空依旧星光灿烂。中唐诗人在艺术风格上大抵可以归为两大群体,一个是以白居易、元稹为代表,总体上追求通俗、和谐;另一个是以韩愈、李贺为代表,总体上追求凶怪、奇险。

孟郊、贾岛属于第二个群体,二人凄凉、孤峭、简啬的诗歌艺术风格被苏轼概括为“郊寒岛瘦”(苏轼《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是孟郊、贾岛诗歌艺术风格的共性即凄凉、孤峭、简啬,如果要加以区别,所谓寒,是指孟郊的诗风阴郁、凄凉,所谓瘦,是指贾岛的诗风清仄、偏峭。其实,孟郊和贾岛何止是在诗歌风格上“郊寒岛瘦”,他们在诗歌创作态度和人生经历上也是“郊寒岛瘦”的。这里,我就从孟郊、贾岛二人的诗歌创作风格、诗歌创作态度和人生经历这三个方面来谈谈“郊寒岛瘦”。

一、“郊寒岛瘦”的诗歌艺术

古人品评前人诗词,往往会用一个词来概括前人诗歌的独特风格,这个词从此就会成为那个诗人的“标签”,比如孟浩然的诗被概括为“清淡”,杜甫的诗被概括为“沉郁顿挫”,辛弃疾的词被概括为“壮词”。这些概括往往是评判者根据自己的大概印象对前人诗词的主体风格作出界定,并不能全面反映特定诗人的艺术追求。由于用一个词的本义概括一个人的诗风是很不全面的,因此这个词需要读者借助感觉移植进行宽泛的理解。苏轼当时并没有对“郊寒岛瘦”中“寒”和“瘦”作出解释,寒的诗和瘦的诗当然是令人费解的,苏轼是欲通过感觉的移植来总结孟郊、贾岛的诗风,其具体感觉只能由读者针对二人的具体作品来体味。这里,我们不妨就结合具体作品,来体味一下“郊寒岛瘦”这种诗风。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孟郊现存诗歌570多首,今传有《孟东野诗集》10卷。孟郊的诗主要有两种题材,一是反映社会与政治生活,二是描写四时风景。这两类题材,孟郊都写得阴郁、凄凉。

孟郊的政治题材诗歌多写战乱、政争,充满血腥之气,悲凉之感。

战场自古都在边疆,孟郊却写了一首长诗《杀气不在边》,开篇即说“杀气不在边,凛然中国秋”,一步到位的把杀气扩散到满天下,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唐德宗是“安史之乱”后的第二任皇帝,他继位不久,建安二年(781),魏博镇(今大名县)节度使田悦联合成德(今正定县)、淄青(今郓城县)诸镇节度使叛乱;建中三年(782),幽州(今北京市)、淮蔡(今汝南县)起兵响应;建安四年(783)又爆发“泾源兵变”,叛军攻陷长安,德宗被迫出逃到奉天(今陕西乾县),在奉天又被叛军包围一个多月。这些叛乱被平息之后,“安史之乱”后树立起来的朝廷威信已不存在,宦官开始干政。“建中之乱”是大唐“安史之乱”这场大地震之后的一系列余震,孟郊《杀气不在边》正反映了这些烈度很大的余震对社会的巨大破坏。孟郊在诗中用工笔手法描写了“杀气”。“河南又起兵,清浊俱锁流”,河流“锁流”,当然是拜鲜血和尸体所赐啊。“凉风扫天地,日夕声嗖嗖”,从鲁南到冀北,从关中到关东,一年四季都是寒风嗖嗖,其实那根本就不是季节的寒风,而是大唐国运的凄风啊!“万物无少色,兆人皆老忧”,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一脸苦相,即便花草虫鱼也都没有生机,诗人说的当然不是人与草木,他已经预感到大唐已近暮年,气数将尽了。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孟郊怎不心寒?诗是现实生活与诗人主观情感相激荡的产物,冷飕飕的中唐国势与寒颤颤的孟郊的心情,自然也就“激荡”出“郊寒”的诗作来了。

孟郊的写景诗取材自一年四季和祖国南北,但是都充满萧杀之气,凄寒之感。

比如其组诗《寒溪》一共九首,描写了诗人洛阳居所立德坊附近的一条溪流的风光。“霜洗水色尽,寒溪见纤鳞”,“水色”真的“尽”了吗?其实水色是霜一般的惨白,鱼儿何止消瘦啊,鱼肚白让人感到多么不舒服。“碧峰远相揖,清思谁言孤”,两座山峰在互相作揖,拟人化的描写非常传神,但是两座山峰之间相隔得太远,它们互相施礼却互相不能看见,它们分别是孤独的,“山难移,性难改”,想到寒溪上游和下游的两座山那永久的孤独,你不觉得凄凉吗?“舟行素冰拆,声作青瑶嘶”,船儿划破薄冰前行,薄冰裂开的声音如同美玉爆裂,这两句诗中使用的意象倒是很美,只是美玉爆裂让人扫兴,让人意趣趋寒,而用“嘶”来写这种声音,真让人打寒颤呢。“冻血莫作花,作花发孀啼”,一滩鲜血在地上盛开了,你愿意欣赏这样的花儿吗?但是,孟郊时代的中原大地,到处都有这样的花,那就是成千上万守寡的少妇,读了这样的诗句,你难道不会不寒而栗吗?

贾岛,字阆仙,幽州范县(今河北涿州)人。贾岛现存诗歌近400首,今传有《长江集》10卷。贾岛诗歌的题材较窄,很少涉及政治,多为写景和送别之作。这两类作品,贾岛都写得清仄、僻峭。

贾岛的写景诗固然涉及山川城池,花草虫鱼,但是最多的是写寺庙风光,充满清幽之气,孤峭之感。

比如五言诗《宿山寺》:“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流星透疏水,走月逆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诗中“景点”很多,山、寺、星、水、月、云、松、鹤等,即便僧,也因“世事未曾闻”的世外之人的特点而成为诗中景色的组成部分。但是,诗中的景色是什么样子的呢?山顶上有阵阵寒气向外扩散,寺庙就笼罩在这种寒气中,山和寺相结合,写出了寺庙的孤仄高寒。流星倒映在水中,随水流淌到山下去,并在流淌的过程中消失,月亮被流云夹带着,月亮竟逆着流云的方向移动,若隐若现,水是寺庙附近向山下流淌的水,云月是寺庙上面天空的云月,水云星月的这一组意象所构成的艺术画面衬托了寺庙的空寂和清凉。寺庙前有松树,但是只有一棵,松树上有仙鹤,但是仅有一只,松树就算有硕大的树冠,也会让人觉得幽僻冷峭,仙鹤就算有亭亭玉立的美,也会让人觉得孤独悲怆。而一个世事不闻的老僧,也未必会去逗弄那只仙鹤,更不会跟投宿此寺庙的诗人在灯下聊上几句的,但是老僧却是这派风景“孕育”出来的,也就显得幽洁孤僻。更重要的是,看这一派风景包括这孤僧的,只是诗人贾岛一个人,贾岛当然也成为风景中的人了,如此来看,这首写景诗所营造的意境是不是如同王国维所谓的“有我之境”呢?

贾岛一生因谋生而游走各处,送别诗写了不少,这些诗情感上虽然纯真,但是几乎都充满了清寒之气,苦涩之感。

由于在反对皇帝信佛时说了一些激进的话,韩愈被贬到潮州,孟郊非常思念韩愈,秋天,他给韩愈寄去自己新写的诗《寄韩潮州愈》。此诗前二联写自己跟韩愈过去荡舟的交往经历,以及不久前寄信去问候好友的情形,后二联一边想象韩愈此时的生活环境,一边继续写自己对韩愈的思念和牵挂:“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这四句诗用语险而狠,意境逼仄凄涩,颇似“诗鬼”李贺。潮州地处东南沿海,韩愈被贬在那里,贾岛想象道:潮州的山峰如利剑砍断了流云,海水长年累月的冲刷着潮州城墙,墙根的老树根都被冲的一尘不染,傍晚的风中肯定夹带着瘴疬之气,但是即便如此,好友还会登上西楼,眺望北方,既渴思念这边的故友,更渴望朝廷给他平反。再如《送邹明府游灵武》:“曾宰西畿县,三年马不肥。债多凭剑与,官满载书归。”写友人任官期满,不像别的官吏那样吃的肥头大耳,而是债台高筑,被迫把来的时候所带的剑给卖了,一匹驮书的马也比它的主人好不哪里去,骨瘦如柴。这个瘦弱老迈的官员,带着落寞窘迫的心情,骑着一匹瘦马,行走在城外弯弯曲曲的道路上,怎不让人心生寒意! 

二、“郊寒岛瘦”与“苦吟”诗人

孟郊、贾岛是文学史上著名的“苦吟”诗人。所谓“苦吟”,指的是刻苦的作诗态度,其方式是炼字。杜甫的诗歌之所以被后世奉为典范,原因之一就是杜甫愿意也善于炼字,以至于达到全诗无一字可以更换的地步。这是需要功夫的,耐不住寂寞的诗人是做不到“苦吟”的。孟郊因“苦吟”被称为“诗囚”,贾岛则因“苦吟”被称为“诗奴”。孟郊因为“苦吟”,本来就清寒的家境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竟然饿死了儿子;贾岛因为“苦吟”,本来就清瘦的身子后来竟然没得吃的了,只得出家为僧,他还因为“苦吟”,手指头敲晕了自己所骑的那头瘦驴,差点在官路上撞上了时任刑部侍郎韩愈大人的马。

“十年寒窗苦”常常用来说古代那些刚刚取得功名的人,不过,孟郊更苦。孟郊六岁入蒙,年龄稍长遂隐居嵩山读书,贞元七年(791)他四十一岁时才中贡举,贞元十二年(796)才中进士,这时他已经四十六岁,读书三十年才“修成正果”。漫长的苦读生活“剥夺”了孟郊跟人交往的权利,使孟郊养成了孤僻的性格,这种性格也熔铸进他的诗风中去了;同时,漫长的苦读生活又磨平了孟郊作为诗人的李白那样的吟诗才情,养成了像杜甫那样凭功夫写诗的苦吟习惯。正如他在《夜感自遣》中所说的那样:“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

孟郊有不少诗在表现了诗人凄寒的“苦吟”之状。

比如《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青苔之寒触目,北风之寒打脸,坚冰之寒惊心。太阳不仅乍出就回去了,而那短促的阳光也是寒冷的。连那火石都打不出火来了,这次第怎一个“寒”字了得?更要命的是,诗人缩着脖子,忍受着严寒,居然吟出这首《苦寒吟》来了呢!既是“苦吟”诗人,又是“寒吟”诗人啊!

再如在《送卢郎中汀》中,孟郊咏道:“太华天上开,其下车辙流”,太华既开,越开越空,车辙蜿蜒,越走越远;“坐饮孤驿酒,行思独山游”,驿馆座落在旷野,只有诗人一个人在那里饮酒,空山呆在苍穹下,只有诗人一个人在山中漫行;“逸关岚气明,照渭空漪浮”,关中除了岚气看不到多少生机,清澈的渭水虽然有些涟漪,看起来却也如同虚空。泱泱大唐帝国,似乎就剩下了孟郊一个人,他游走在空旷的各处,苦苦吟咏着他孤寂凄凉的人生,抚摸着自己的满头白发,孟郊向卢汀郎中叹息道:“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苦吟诗人”不仅是“寒吟诗人”,还是“空吟诗人”啊!

然而即便孟郊如此“苦吟”,但是由于他身份卑微,加之又不喜交际,“苦吟”出来的诗大都守在自己那破败的屋子里,除了偶尔拿出来孤芳自赏之外,几乎无人问津。据说孟郊死后,好友韩愈、樊宗师、张籍等为他处理后事,这些大诗人明明知道孟郊诗的佳处,却没有整理孟郊的诗集,直到宋代才有人搜集、编篡孟郊诗集,可以想象,孟郊的大部分诗歌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烟中去了。这对于“苦吟”诗人孟郊来说,是何等悲凉啊,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也是寒透了心呐。

贾岛的“苦吟”之状一点也不弱于孟郊。贾岛认为自己天生才智不高,所以他写诗就以刻苦来弥补。有人说:“唐诗是咏出来的,宋诗是做出来的。”以“咏”和“做”对举来比较唐诗和宋诗,无非是想说唐人写诗凭激情,宋人写诗靠功夫。贾岛虽然是唐人,但其诗却不是“咏”出来的,甚至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憋”出来的,就是说,贾岛炼字的功夫远远超过了宋人。

贾岛有不少诗作在炼字方面呈现出被挤压、勒揪的“苦吟”的状态,他由此“憋”出来的字眼儿往往或扁平,或侧仄,或扭曲,显得小家子气,这些字眼儿营造的意境自然也就狭窄。

比如他的《秋暮》:“北门杨柳叶,不觉已纷纷。值鹤因临水,迎僧忽背云。白须相并出,暗泪两行分。默默空朝夕,苦吟谁喜闻。”秋天是落叶的季节,可以落叶的树木有很多,贾岛偏偏选择瘦长的杨柳叶,诗意被故意挤压。而诗人未觉察杨柳落叶,说明他幽居了好多日子了,从诗的结尾处知道他是宅在家里“苦吟”的,长时间呆在屋子里侍弄那几个方块字,贾岛能不消瘦吗?但是贾岛后来还是看见落叶了,不仅看见了瘦长的杨柳落叶,还看到了绵长的小河边那只细腿的鹤。贾岛并不是刻意出户看风景的,他是出来迎接一位来自寺庙的朋友,迎接就迎接呗,贾岛为老僧设置了祥云来烘托,不料却是“背云”,这“背云”二字一下子就把诗的境界给压扁了。贾岛年事已高,脸庞两边有白须对称着垂下来,这本来是鹤发童颜的美,谁知这对称的白须却伴着对称的两行泪水垂下来,两行泪水或许只是贾岛自己感觉到的,别人还看不到呢,所以贾岛用了“暗泪”两个字,这样,诗境不仅被进一步压扁,挤瘦,还有着深度的被压抑的悲哀之情。贾岛还不如不出户呢,呆在破屋里继续“苦吟”就是,然而“苦吟谁相闻”,没读者,没知音啊,结尾两句把前面六句本来就扁瘦的诗境拉回屋子里,拉进诗人的心中,诗人本来就很窄的心能不能盛得下诗境,虽然诗境已被挤压过了,贾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是纠结的。“苦吟”诗人挤“瘦”了诗境,压“窄”了自己的心田。

再如《病蝉》:“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归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蝉本清高的动物,贾岛写“病蝉”,读者一下子就压抑起来了。“飞不得”写出了蝉的第一层尴尬,即生病的蝉不算禽了,其实即便不生病,蝉作为禽类也是尴尬的。“掌中行”写出了蝉的第二次尴尬,即蝉虽然生病了,但是它有脚,能走呢,能走的蝉算兽吗?大概不行。而不兽不禽的蝉在人狭小的“掌中”行,而不是在空阔的空中飞,实在让人高兴不得,何况蝉自己还非常恐惧,恐惧那狭小的“掌”会合起来。接下来,薄薄的翼是“拆”开来看的,读者的心直发紧;微弱的蝉鸣声音是“酸”的,这感觉的转换让人眉头难以舒展;露珠不凝结在田野中,却凝结在人的肚子上,让人情何以堪;尘土不在大路上扬,不在城外舞,却直往坐在院子里的人的眼睛里钻,让人多么不自在。整首诗故意使用压抑的手段,不仅把肥阔的世界压得瘦窄,还把读者的心里空间挤压得瘦窄起来,而这种刻意正是贾岛逐句逐字精炼的表现,是“苦吟”的表现。“苦吟”诗人挤“瘦”了诗境,压“窄”了读者的心田。

我们最为熟知的贾岛的名诗“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是他题写在某一首诗后面的“诗后诗”。前两句极为精当的写出了贾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炼字的艰辛。成年累月方才“憋”出一首诗,在“憋”的过程中,贾岛肯定是茶饭不香,甚至有时候是茶饭不思的,怎么不会瘦了身子;“苦吟”出了一首诗,忍不住泪流满面,是激动,其实也不乏伤心,哭了几日,脸面难免再瘦去一圈;这倒还罢了,“苦吟”出来的诗还常常不能遇到识者,在漫长的等待知音的过程中,我想那贾岛可能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

  三、“郊寒岛瘦”与诗人的人生窘境

孟郊、贾岛不仅在诗歌风格和作诗态度上相近,他们的人生经历也是“郊寒岛瘦”的。虽然他们都做过小官,也都受到过韩愈的接济,但是从总体上看,他们的人生是困顿窘迫的。孟郊的窘迫人生主要体现在家境贫寒和遭人冷眼两个方面;贾岛的窘迫人生主要体现在仕隐失据和仕途窄仄这两个方面。

孟郊的父亲是一名县尉,虽然家境不富裕,倒也能供应孟郊读书,甚至能支撑孟郊到嵩山隐居多年以苦读。无奈,孟郊老是不中功名,后来父亲病故,家境遂一路清寒下去。人在中年的孟郊舍不得放弃读书,在母子俩又苦撑多年后,孟郊终于于四十六岁那年进士及第。这时候其家庭已一贫如洗。

唐代读书人进士及第,并不马上授官,除非你是“三甲”那样的高中进士,读书人及第后需要在家等着空缺,如果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的话,也可以多往京城跑,投达官贵人的门子。孟郊不仅家贫,还不善交际,自然就只能干等。孟郊等了四年,贞元十六年(800),五十岁的孟郊做了溧阳尉,这一做就是六七年,元和二年(807)转为协律郎。这些都是八九品的小官,有多少俸禄固然说不清。据白居易的诗作显示,会昌二年(842),白居易以正二品的刑部尚书致仕后,俸禄虽然只能领一半,那也要比协律郎高出数十上百倍的,可是白居易居然因喝不起酒而学喝起茶来了,看来中唐时期的茶叶是比酒要便宜很多的。孟郊做协律郎没多久,他的儿子生病,因营养跟不上和治疗的费用没有着落而死去,老年丧子对孟郊的打击,没几年,孟郊便在贫病交加中死去。

当然,从孟郊的诗中能最直观的感受到他的贫寒。比如写于做官时的《叹命》:“三十年来命,唯藏一卦中。题诗还问易,问易蒙复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影孤别离月,衣破道路风。归去不自息,耕耘成楚农。”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原本寄希望于读书做官以改变贫穷的命运,没想到做了官依旧要忍饥挨饿,走投无路的孟郊除了经常算自己的命,实在是没什么招了,即便是回去种地都不能,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这首诗不仅把孟郊的穷愁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其字里行间更透出一股凄寒的风来,书(文字)是寒的,官印是寒的,一直盖着的锅是寒的,穿着破衣服的身子是寒的,诗人双眼流出的泪也是寒的!

长期的贫困和及第后晚年的身份卑微,加之本来就不善交际,不管世人是否冷眼待他,但是孟郊总是觉得世人看不起他,他有不少诗反映了清寒的世态。比如他在某一次进士考试落第后所写的乐府诗《灞上轻薄行》:“长安无缓步,况值天景暮。相逢灞浐间,亲戚不相顾。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常恐失所避,化为车辙尘。此中生白发,疾走亦未歇。”乐府旧题“轻薄篇”多写追逐荣华,贪图享乐,孟郊改变了方向,以这一旧题感慨科举制度对自己的摧残,把旧题乐府中公子王孙生活上的轻薄行为,改变为士子们参加科举的竞争行为其实就是道德沦丧的轻薄行为。想想这次考试,那么多士子争先恐后的来到京城,最终有几人能够志得意满呢?这是及第者对落第者的轻薄,是科举制度对落第者的轻薄。乘兴而来,如今将败兴而归,孟郊不敢在长安街头缓步,他既害怕素不相识的长安人对他这个白了头发的士子指指点点,更害怕邂逅家乡熟人时人们连看他一眼都不看。唐代的科举制度总体上来说还是积极的、灵活的、公正的,不像明清八股文取士那么呆板和没有生机,唐代考试组织的公平性也是超过明清的。孟郊因为自己长期科举受挫才发出了如此悲观的声音。面对悲凉的现实,在批判科举制度让他饱受世人奚落的同时,孟郊又哀叹自己被迫还得进入科举大军的无奈和心酸,这种进退失据的人生状态,只能让孟郊感到世态的寒凉、生命的寒凉。

贾岛年轻的时候家庭也非常贫寒。固然贾岛的许多诗作显示他看透了红尘,但是未到二十岁,还不太理解红尘的时候,贾岛就因为生活所迫而出家了。贾岛不同于孟郊,他年轻的时候并不在意科举,因为他就没有来得及了解科举。做个和尚也没什么不好,家庭的贫寒不需要顾念,清蔬粗粮总还能养着他瘦弱的身体不至于饿死,而贾岛也正好有时间做他的“苦吟”,当然,也是这样的环境形成了“岛瘦”的这一千古诗风。

作为“世外”人,元和六年(811)春,二十出头的贾岛不经意间因后世人人尽知的“推敲”的故事结识了韩愈,通过交谈,韩愈赏识贾岛,劝贾岛还俗参加科举,贾岛的命运从此便开始复杂起来。懵懂中就出家的诗人贾岛本来就对尘世充满了疑惑,其出仕思想在结识当世鸿儒韩愈后就被韩愈点燃了。然而,韩愈只是唤起了贾岛的出仕意识,却随着被贬谪而不能提携贾岛,因而直到韩愈长庆四年(824)去世,贾岛也没有及第。只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虽然孟郊早已病逝,但贾岛就这样一路上考下去,其跟孟郊的命运便殊途同归了。

开成二年(837),五十九岁的贾岛终于被任命为长江县主簿,这与他的生命终结也就还有六年时间。然而就这最后六年,世态也没有对一个位卑的已经名贯天下的老诗人留情,贾岛依旧经历了贬官和复官的折磨。好在贾岛早年有出家的经历,他也就在亦仕亦隐中度过了他的最后时光。

从二十出头到五十九岁,接近三十年的时间里,贾岛因为苦读和不断应试,生活一贫如洗,他的一些诗反映了他的这种贫穷。比如他在《朝饥》描绘道,“此舍朝无烟”,早上没开灶也就罢了,“釜中乃空然”,锅里连准备加热的食材都没有,我们可以想象,这种状态肯定已经持续好几日了。贾岛没办法解决这种窘境,他天真的畅想道,“我要见白日,雪来塞青天”,贾岛是要望梅止渴吗?或许是韩愈早已死了,贾岛再也不能遇到无论物质上和精神上能够无私帮助自己的人,或许世态他早已识透,所以他在诗的结尾处告诫自己说,“饥莫诣他门”。我不知道数十年忍饥挨饿的贾岛由于苦读应举而瘦成什么样子了,但是身上没有多少肉没关系,他因为持续的儒家教养而越来越有骨气了。

及第为官后,贾岛已经暮年,官是小官,还被贬谪一次,一生的苦读换来的就是这种结果,贾岛不再渴望长肉了,瘦就瘦吧,古人还崇尚“老来瘦”呢,贾岛的骨气越发纯粹,世间的一切在他昏花的眼里都打了折扣,本来心就不宽的他甚至渴望自己在临走之前能把世上的“不对”都带走。其实这种思想贾岛早年在挫折中就有过,他晚年常常向别人吟咏他年轻时写的一首名诗《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一个读书人,想做剑客,还不是在满腹的才华无用武之地之际,他在思考原因,原因他猜到了,那就是社会不公平,小人和恶人当道致使君王昏昧。发发牢骚可以,世上的“不平事”是轮不到贾岛来处理的,好在贾岛已经习惯了瘦,唯有瘦才能硬,唯有硬才能刚,唯有刚才能磨出刃,晚年的贾岛喜欢咏《剑客》,喜欢剑,也就可以理解了。

孟郊比贾岛年长了近三十岁,他们是两代人,所以,固然他们跟韩愈都有一些接触,但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直接接触并不是很长久,也不很深入,即便如此,独具慧眼的苏轼还是能够从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发现了包含个性的共性,概括出“郊寒岛瘦”这一文学现象。这只能说明,孟郊和贾岛同是中唐特殊时代的产物。“寒”和“瘦”不仅把孟郊、贾岛窘迫的人生经历真切的表达出来了;而且还熔铸成他们别具特色的凄凉、孤峭、简啬的诗歌审美艺术;同时,他们的诗艺也揭示了中唐时期的国势江河日下,大唐将在凄凉中一路瘦身下去的历史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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