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唐诗见证一座别墅的兴衰

宋公旧池馆，零落首阳阿。

枉道秖从入，吟诗许更过。

淹留问耆老，寂寞向山河。

更识将军树，悲风日暮多。

这是杜甫（712-770）于开元三十五年（746）所写的五律《过宋员外之问旧庄》，是诗人第二首过访著名诗人宋之问旧庄之际所写的诗。

宋之问（656-712）曾是武则天的近臣，他权倾一时，获得了许多赏赐，同时又结党营私，大肆敛财，他用巨资在首都长安郊区辋川山谷（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南）修建了著名的依山傍水的私家园林——蓝田别墅。宋之问虽然在官场上专心钻营，但是最终他还是遭遇了人生挫折，而后他附庸风雅的向往起隐逸生活来了，他在诗《蓝田山庄》中写道：

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

考室先依地，为农且用天。

辋川朝伐木，蓝水暮浇田。

独与秦山老，相欢春酒前。

这首诗写于武则天神龙元年（705），当时武则天刚被宰相张柬之逼迫退位，宋之问因依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而被贬为闲官，宋之问遂退居自己的别墅，过着“朝伐木”、“暮浇田”的生活，劳动之余饮酒为乐，他的情怀也就释然起来了，甚至有了与泰山同老的心情。这说明，宋之问官场上的那些岁月虽然风光，但是“伴君如伴虎”，他个人小心翼翼的在官场的夹缝中生存，确实也是够辛苦够劳累的。如果能够就这样终老在自己的蓝田别墅里，也许是宋之问能够接受的命运安排。但是，命运对宋之问的捉弄并没有就此罢休，数月后，朝廷重新审查宋之问，宋之问不仅被削去一切职务和爵位，而且被判携全家终身流放西南边疆。后来，宋之问客死于流放地，而他那座被官府没收的蓝田别墅自然也就凋敝下去了。

杜甫写本文文首《过宋员外之问旧庄》这首诗的时候，蓝田别墅已经荒废大约四十年了，想来那些从来没有得到修剪的别墅周围的树木早已参天，如同一群凌乱站立着的老戍卒看管着破败的监狱一般的别墅，而别墅内外的杂草也该早已疯长，并掩藏了大大小小的路径甚至一些低矮的房舍，别墅的格调在整体上应该是非常昏暗的。站在偌大的曾经无比豪华的庄园中，杜甫似乎参透了人生，如果我借席慕容的名言来形容杜甫的心境，那就是：“走得最快的从来都是最美的时光”。

当然，杜甫并不是专程来参观蓝田别墅的，他是因为给自己的祖父扫墓路过这里才顺便看看这座别墅的。杜甫的祖父杜审言（645-708）的墓地就在蓝田别墅附近，每次到长安，杜甫都会过来给祖父扫墓，而他中年困居长安时更是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日子来祭扫其祖父墓。杜审言比宋之问年长十岁左右，两人曾同为武后时期的修文馆学士十多年，有同僚之谊。此外，杜审言和宋之问还分别是近体诗五言、七言形制的重要开拓者，他们之间在文学上的交往很深。当然，杜审言和宋之问的为人却很不相同，杜审言诙谐，随和，甚至跟皇帝、公主都能开玩笑，很有人缘；而宋之问则隐忍，自私，甚至在抄袭他外甥刘希夷的诗作《代悲白头吟》之后为实现其永久霸占的目的而依仗其权势谋害了刘希夷，当时没有多少人喜欢他。但是不管怎样，杜审言与宋之问之间并没有什么间隙。由于宋之问与杜审言的这种不一般的关系，杜甫为祖父扫墓路过宋之问别墅旧址时的感慨自然也就深起来了。“吟诗许更过”，站在别墅里的杜甫连“吟”诗的声音都有点大了，杜甫其实是在心里默默作诗的，他害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那段已经远去了的历史，远去的宋之问，惊扰他心中此时此刻正在酝酿的人生感悟。“寂寞向山河”，荒林掩映下的杂草丛生的蓝田旧山庄静悄悄的，一派死寂，令杜甫感到压抑，他感慨于宋之问那美好的理想所经受的命运的捉弄。写这首诗时，杜甫其实也正在心中酝酿着自己的美好人生，他并不知道，此后他二十余年的余生竟然四处漂泊，穷困潦倒，从这一点来看，这首《过宋员外之问旧庄》却成了杜甫对自己命运的冥冥中的预言了。“悲风日暮多”，宋之问在流放地那几年没耽误自我伤悲，他的那些诗想来杜甫都读过，没料到的是，宋之问的伤悲已经成为过去，而刚过而立之年的杜甫倒自我伤悲起来了，伤悲，其实是杜甫对人生难以把握的感慨。

值得庆幸的是，也就在杜甫写这首诗之后不久，吏部郎中王维（701-761）从官府买下了宋之问的这个破山庄（一说是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赠给王维的），并投入巨资修缮和扩建，改其名为辋川别墅，后人常称之为蓝田辋川别墅。别墅建好后，王维在别墅里供养了许多僧人，他把母亲的灵柩也迁到别墅里安放。蓝田辋川别墅是唐宋时期著名的山水名园，王维修建别墅跟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文艺创作思想是相符的。王维改建后的辋川别墅到底有怎样的呢？我们从王维自己说过的别墅中的各类建筑的名称就可以大略想象到别墅悠然、空灵、淡远的特征，他说：“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王维还有不少诗描述了别墅的简约风格和他在别墅里的简约生活，比如其中一首《辋川别业》写道：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遗憾的是，美再一次稍纵即逝，王维在辋川别业里悠游自在了数年之后，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不久，叛军攻入关中，王维被迫接受伪职，但即便如此，辋川别墅还是被叛军所毁。

本文所提到的宋之问的《蓝田山庄》、杜甫的《过宋员外之问旧庄》、王维的《辋川别业》这三首诗见证了辋川别墅的兴衰，但是辋川别墅的兴衰又何止是别墅本身的兴衰？宋之问于别墅中写《兰推按山庄》时是唐帝国持续走向兴盛的时期，杜甫在别墅里默默吟咏《过宋员外之问旧庄》时唐帝国已经达到兴盛之巅，而王维写《辋川别业》时“安史之乱”正在酝酿之中，大唐帝国的衰败将成为必然，且不再有回头的道路。唉，无论人生还是王朝、社会、时代，除了兴盛之后的衰败，世间还有什么能够长久呢？因为“走得最快的从来都是最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