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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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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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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将阑“踏莎行”(词牌风情系列)


       1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寇准《踏莎行》

三月中,燕子成双成对的忙着建筑自己的新家,准备养育下一代。垂柳虽然依旧摇曳着,只是那漫天的柳絮着实令生活在城市和农村的人们烦恼。不过这种烦恼迅即被次第开放的绚烂而香气四溢的桃花抵消了,更被人们踏青的热情抵消了。甩掉厚厚的棉衣,人们来到郊外跟春天一块儿呼吸,跟春天一块儿嬉戏。哦,对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同时也是泡妞的季节,因为春天不断萌动的生机总会侵袭女孩子的心田,令她们“怀春”,所以踏青时又是男孩子追逐女孩子的好时机。只是,踏青时又正值晚春,最美的春也是最容易流走的,女孩子“怀春”的时间不会很长,错过了春天的男孩子也就很容易错过心上的女孩子。而即便两个已经心心相印的人,在晚春也不会继续卿卿我我了,情感固然重要,工作却也是不能荒废的,于是这个时节又是人们折柳离别的时节。总之,在晚春,伤心的故事总是难免的。

上边这首词就是北宋名相寇准(961-1023)踏青时因有所思而填。词牌“踏莎行”在此之前尚未发现,寇准是第一个使用这一词牌填词的词人。

乍看这首词,是词人以一个闺中女子的口吻所写。女子在晚春时节出去踏青,几天前百花争艳,百鸟争鸣的景象不见了,代之的是阑珊的春色。落花堆满弯弯曲曲的小径,早先银铃般的鸟鸣声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绿叶满枝的梅树也已经结起青梅来。女子是因为华丽的厅堂里实在太冷清才出来踏青的,看到这般春景,她的心情反倒更糟了,于是她回到厅堂,走上小楼上自己的闺室。她无心欣赏新买的屏风上的花鸟图案,也无心更换即将燃尽了的香枝,更不会去动动她好久都没用了的那积满灰尘的菱花铜镜。她倚栏远望,盼望多年前那个晚春外出游宦的情人能够回来,如果他在这里,她就不会寂寞,就不会伤感了。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万里长空,只是连天的芳草。而此刻,她的情人在哪里呢?他怎么样了呢?女子时常思念情人,何止只是在踏青的这个时节呢!词人在词中抒写了女子对将要逝去了的春的留恋之情,对不知身在何处的情人的牵挂之情,当然也有女子对自己青春将逝的伤感。

作为闺怨词,这首词没有描绘女子的衣着、容貌,而是通过细致的晚春景物描写,把女子的幽怨融入其中,这不仅是对晚唐五代“花间派”词的大大超越,也是对脱胎于“花间派”词的宋初小令所残存脂粉气的一次涤荡,词的意境清新,格调高雅。

2

然而,这首词又不是简单的闺怨词。为了深刻领悟这首词,我们有必要了解这首词的写作背景。

寇准于太平兴国五年(980)十九时进士及第,深得皇帝赏识,端拱元年(988),寇准被提升为枢密直学士,淳化三年(992)更是以三十二的英年被拜为参知政事,满朝震惊。此后,寇准在相位上一呆就是十四五年。寇准前期的仕途之顺在宋代官场上极少见。然而,景德三年(1006),在宋辽关系上主张对辽抵抗而不是和解的寇准不再受到皇帝的欣赏,在主和派丁谓、王若钦的怂恿下,寇准被贬为陕州知州。这一贬就是漫长的十三年,天禧三年(1019),寇准被召回朝,再度为相,不料寇准又因涉入皇帝立储纠纷再次罢相,且一贬再贬,后来于乾兴元年(1022)初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

早在景德三年初次被贬之后,寇准就效仿古代贤士,通过游乐排遣心中的苦恼,那时候,他迷上了一种名叫“柘枝舞”的女子舞蹈。这种舞蹈是唐代时候从西域传到中原来的,舞姿虽然变化丰富,但以婀娜婉柔为主,唐诗《柘枝舞》曾有“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烟”的形态描摹。在唐代,“柘枝舞”主要在皇宫和达官府邸里表演,经过五代十国战乱之后,到了北宋前期,“柘枝舞”开始进入民间,往往由士大夫蓄养的舞团在集市、郊外等各种公共场合作公益表演,或者由技艺高超的领舞者组团作有偿表演。群舞场面比起唐代更加庞大,气势比起唐代也更加非凡,对领舞者要求也就极高。

初次被贬时,寇准尚且年轻气盛,他迅速组建了自己的“柘枝舞”舞团,领舞者也是高价买来的,所谓买来,其实舞者演出时是领舞,不演出时就是寇准的妾,同时又是代表寇准管理舞团的妾。当然,由于寇准初次被贬的时间长达十三年,这庞大的舞团他是渐渐养不起了,后来被他解散了,伤心自不待言。

第一次被贬,寇准好歹还是做距离京师不远的州郡的知府,第二次被贬,却是让他做远在天涯的雷州的属官,已经六十二岁的寇准情绪非常低落。

不过,由于寇准为相多年,提携的官员很多,加之这一次朝野都不认为他会被贬很久,因而经常有各地官员到雷州来看望他,雷州的上司对他也不错。就在寇准刚到雷州不久,正是阳春时节,一个朝中官员感念寇准早年的提携之恩,特地带着一个十九岁的舞姬来雷州看望寇准,把舞姬送给寇准做侍妾。这个名叫茜桃的舞姬不仅貌美,而且聪颖,还能诗会画。寇准非常喜欢茜桃,他几乎天天带着茜桃到雷州郊外踏青,以此排遣他被贬的苦闷。如此朝夕相处和经常谈心,一个月下来,聪明的茜桃已经深深爱上了年迈的寇准。

暮春的一天,寇准又带着茜桃出城,茜桃提着篮子,准备趁春天还没退去的这时节采一些花儿回来,以装饰寇准那寒酸的书房。在郊外,他们突然看到一场“柘枝舞”的表演,一个貌美如花的领舞者带着一群大约四十人的舞队在一座庙前的广场上献舞。寇准已经好久不曾观看“柘枝舞”了,虽然这个舞团的表演不能跟他在京城里所看到的那般地道,更比不上他曾经拥有的那个舞团,但是他还是被感染了。领舞者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穿着飘逸长裙的身材婀娜多姿,面目妩媚勾魂,她时而如同一只梅花鹿在场上蹦跳,时而如同一朵流云在场上飘动,时而又如同蜻蜓突然玉立在场上的某个地方。

寇准看得心里发痒,他把拐杖交给茜桃,拨开观众,加入舞团,陪领舞的少女起舞。突然上来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头,一边舞蹈,领舞的舞姬一边跟寇准聊天,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朝廷大员寇大人。这些舞团出来献舞,都是需要观众捧场的,平民观众随便仍几个铜板就行,达官贵人那可是要给“花红”的,所谓“花红”有点类似今天的红包,可多可少,给多给少,舞姬没意见,但是那却涉及发“花红”者的面子问题,因而那时候的“花红”一般都给的很多。

一曲舞结束,领舞的舞姬向寇准施礼,寇准立刻抓住她的双手表示欣赏,然后从袖中掏出他仅有的一锭银子,放在舞姬的手中。舞姬再次施礼道:“寇大人好兴致,都够买一匹绫的呢。”按照惯例,舞姬请寇准坐在草坪上,她给寇准弹奏了一曲琵琶答谢。早就心生醋意的茜桃气得直跺脚。

3

舞团离开了,观众也都散去了,寇准却还愣愣的坐在草坪上,茜桃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从篮子里拿出刚才采的一朵芍药递给寇准。寇准端详了一下芍药,他发现这朵芍药的花瓣虽然是红色的,但是每片花瓣的腰部都有一条黄色带,寇准对茜桃说:“这种芍药极其罕见,你知道这种芍药的名字吗?”茜桃摇头。寇准说:“它叫做‘金缠腰’,花瓣像配着金色腰带的红色官袍,谁能碰巧采到它,戴在头上,将来可以入相为将的。”茜桃一听,赶紧从寇准手中抽出芍药,插在寇准的帽子上,惹得寇准哈哈大笑。寇准摘下芍药,把它插在茜桃的云鬓上:“那都是传说,没有证据,老夫过去从未戴过‘金缠腰’,不是也早就入相为将了吗?这漂亮的芍药还是给桃儿戴上。”然后,寇准遂吩咐茜桃道:“给老夫拿纸笔来。”

寇准提笔稍作思索,遂填词一首: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茜桃看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妾理解大人的苦衷,大人忠君爱国,有胆有识有才,天子不久就会降旨来的。”

茜桃明白了寇准这首词的意思,那么我们明白了吗?其实,这首词就跟李商隐写给令狐陶的那些“无题”诗一样,是陈情的,是寇准在表达自己无故再度被贬的痛苦之情。虽然来到雷州才两三个月,但是他度日如年。寇准的词意表明,自己上次被贬十三年也就罢了,这次自己年过六旬,为君主分忧的时日不多了。朝廷里目前奸臣当道,君主却稀里糊涂的把他贬出,离开君主的这个把月,春天一下子就阑珊了,离情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唉,什么时候他能收到君主的“密约”呢?他每天在空荡荡的官舍里独处,无心做任何事,只是在等待来自君王的消息。但是,他总觉得一切非常渺茫,此刻,他遥望北方,除了雷州城外的这连天芳草,他什么也看不到啊!

这样,这首词就不再是一首闺怨词了,而是一首陈情词,一首对仕途失意和报国无门表达不满的陈情词。词的旨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茜桃一边卷起词稿,一边问寇准:“敢问大人此词的词牌是什么?”寇准说:“既然是我们今天踏青时所写,就叫踏莎行吧。”然后接着说:“老夫以踏莎行命名,说来还是有据的!”寇准的据在何处呢?

众草穿沙芳草齐,踏莎行草过春溪。

闲云相引上山去,人到山头云却低。

这是唐代诗人陈羽的诗《过栎阳山溪》,诗中有“踏莎行草过春溪”一句。明代学者杨慎在《词品》中云:“唐韩翃诗‘踏莎行草过春溪’,词名‘踏莎行’本此。”当是陈羽之误。北宋僧人文莹在其笔记《湘山野录》中认为:寇准自撰了词谱“踏莎行”,双调五十八字,前后片各五句,各三仄韵。我们遍查寇准以前,确实没有出现过《踏莎行》词,甚至唐教坊曲中也没有这个曲牌名,词牌“踏莎行”为寇准创制算是定论了。

4

寇准的《踏莎行》词从闺怨出发,把女子怀念远行的丈夫,进而把词意延伸到士大夫仕途失意时对天子的思念,极大的开拓了“花间派”的题材和境界,使词牌“踏莎行”从一诞生就处在制高点上,此后这一词牌使用得越来越广泛,其格律形式基本没有过什么变化,思想方向上的变化也不大,大体上都离不开暮春踏青、春日离情和仕途失意。,翻开《全宋词》,寇准之后,几乎每个词人都有依据寇准词牌“踏莎行”所填的词,可谓名作如云,但是他们的《踏莎行》词在影响力上都比不上寇准的《踏莎行》,直到绍圣四年(1097)秦观(1049-1100)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横空出世。

作为婉约派词人,秦观的这首词不用“花间派”的闺怨残余作“掩护”,也无需自我矫情,而是通过写景,以哀怨深婉的笔法抒发高山流水般的政治失意情怀,把寇准创制的词牌“踏莎行”的思想趣味提到至高层面。秦观词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绍圣元年(1094),秦观因苏轼案牵涉,被贬到处州(今浙江丽水)编管,后移郴州(今湖南郴州),绍圣四年二三月间,又移横州(今广西横县),越移越远,境遇一年不如一年。在此之前,秦观曾经向当权者自辩清白,欲把自己跟苏轼问题撇开,不仅没有成功,相反还无意中暴露了不该暴露的苏轼的一些隐私,加重了苏轼的所谓“罪行”,苏轼为此曾托人借问候秦观委婉的对自己这位最好的朋友表示不满。秦观离开郴州前填了这首词。自己蒙冤遭受政治迫害,心中愤懑,但是党争已经进入文字狱阶段,对现实再不满他都不敢在词中说出;苏轼不仅是自己文学上的引路人,还是自己当年参加科举和入仕的提携者,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今苏轼对自己有误解,自己却不能写信或在词中向他表白,因为任何文字都会受到审查。这些因素决定了秦观在填写这首《踏莎行》时,必须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深藏在文字之中。

这首词的词意大略如下:浓雾笼罩着楼台,楼台根本就难以辨识,月色太暗了,以至于连渡口看不到了。站在高处眺望天涯,根本看不见理想中的桃源盛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独居在孤寂寒冷的客馆的人,听到远处杜鹃“不如归去”的哀鸣声,该如何是好呢?友人从远方托人传来音信,传来了寄来了挂念,其实却又平添了我更深的离愁。郴江啊郴江,你绕着郴山流难道不行吗?何必还要流到潇湘去呢?

词人在上片中写谪居中寂寞凄冷的馆舍环境,提笔即铺开一幅凄迷黯然的画面,“失”、“迷”二字,准确地勾勒出了月下楼台、津渡的模糊,表达了词人无限凄迷的意绪,这凄迷,既是对自己遭遇的不理解,也暗示自己对好朋友的误解有难言之隐。正因为有这一“失”一“迷”,词人才难以看到桃源,所谓桃源,包括两种乐土,既是指他平生孜孜追求的功名,也是指他跟师长苏轼之间亲密无间的友谊。而更加令人痛彻的是,就算看到了桃源般的理想又有什么用呢?看不到楼台,怎么上去呢?看不到渡口,怎么过去呢?“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千古名句,王国维谓其为“有我之境”,其实在秦观心中,却是“无我”的,或者说“我”是迷失了的,而杜鹃声恰恰强化了“我”的迷失,——如同在空旷的山谷,鸟声相反更加响亮一样。

词人在下片中先实写苏轼托人前来安慰。收到友人的信息,秦观是高兴的,因为友谊还在,但同时他又是难过的,毕竟友人对自己还是有误解的,而解释却又不能够。造成这一切后果的缘由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怨恨比墙高,离恨比墙高,无法逾越。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句是更无望心情的表达。贬到处州时,秦观还有个酒税的差事,贬到郴州来的时候就已经削职被监管了,黑夜沉沉,秦观不再有什么期待了,还又转贬到横州干吗呢?

苏轼、黄庭坚,以及后来同是宋代的范元实、张侃等,元代的黄溍,明代的杨慎、王世贞,清代的王士祯、赵翼,直到近代的王国维、唐圭璋,这些著名词人及词论家或从整体风格或从炼字造词方面分析了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都给予了极高评价。历代学者对这首词的评价,笔者归结起来就是:意象丰富而不堆砌,意味蕴藉而不晦涩,意态婉约而不媚俗,意绪凄迷而不失志。从艺术角度看,秦观在这首《踏莎行》遵循寇准《踏莎行》所确立的抒写仕途失意情怀的基本思想方向,但是却以更具艺术色彩的笔法把个人仕途失意这一主题表现得美轮美奂,此后再无任何词人的《踏莎行》词可以达到这个高度,虽然历代都有许许多多的词人在填写这个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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