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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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悲欢离合的人生如同没有佐料的菜汤，是枯燥的；没有阴差阳错的爱情如同不能显影的底片，是苍白的。聚也依恋，散也相思，聚散的价值在于守住那块纯净的看得见湖底的水面。爱也牵挂，恨也惦念，爱恨的成果在于守住那份无尽的理不出头绪的忧烦。
有聚就有散，但是，有的散不能再聚了，因而散得悲壮，恍然之中邂逅的一夜情可能就是这样；有遗憾就会恨，但是，有的恨永远得遗憾了，因而恨得刻骨，行走天涯生出的青楼梦可能就是这样。
平凡的红男绿女，聚散爱恨起于婚姻的需要，大款高官聚散爱恨有的仅仅是一夜情和青楼梦。皇宫的红墙是一道铁幕，民间的女子难得进来，皇帝独自偷偷出去的机会也几乎没有。正因为如此，皇帝的一夜情和青楼梦就显得弥足珍贵了。请看下边这首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是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885年－926年）的自度曲“忆仙姿”。从词意来看，我们似乎可以想象出一段情节。在一次外出视察的间隙，李存勖参加地方官员给他准备的宴会。宴会上少不了官妓来唱歌和陪酒。在欢宴之上，高高在上，被众人逢迎吹捧的李存勖瞥见了丛烟里嫣然泰定的一个细腰柳眉的官妓，她刚刚展露她那温婉的歌喉和飘逸的舞姿，而她此刻也在注视着英俊儒雅的皇帝。那一个对望，仿佛穿透了彼此几生几世，把对方心底最原始的情感勾引出来了，那些命里的债似乎注定要在今天进行清算。地方官员心灵眼也巧，他们捕捉到了皇帝的这个眼神，宴会过后，这个官妓被送进李存勖的行宫。一夜风流，李存勖被官妓迷住了，而既英姿飒飒，又温文儒雅的李存勖也令那个官妓神魂颠倒。情爱从来都是穿肠的毒，一旦侵蚀，无可救药；情花从来都是梦里的泪，一旦凋谢，悲凉无比；宿命从来都是天涯的心，一旦追寻，覆水难收；离歌从来都是西天的经，一旦唱响，残月烟重。离别了这个官妓，思念了好一段日子之后，李存勖自度了一个曲子“忆仙姿”，填了上面这首怀念她的词。
但是细细想来，这首词似乎又可以另当别论。晚唐五代盛行“游仙窟”之类的诗文，李存勖的这首词起句使用了魏晋时期的一个“阮郎艳遇” 的典故。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和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二人寻找归路费尽了周折，后来遇见两位资质绝艳的女子。虽然素昧平生，但她们一见刘、阮，便笑呼二人之名，并邀请刘、阮到家中作客，当晚，她们分别与他们行床第之乐。此后，刘、阮二人每日都与两位美女宴饮作乐，过了半年之后，二人想念家乡了，“求归甚苦”。于是，两位女子召来美女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大宴之后同刘、阮告别，并指示他们的归路。刘、阮出山后，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可是家里的一切都已变了模样无复相识，经打听才见到自己的七世孙。李存勖把现实生活中的艳遇归结为与仙女的邂逅，把人间的性爱升华为对仙女的意淫，其格调确实不一般。其另一首自度曲《阳台梦》更有这种意淫仙女的格调，词写道：“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阑丛，亸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捻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李存勖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是，仅凭这首词，就足以使他脱掉武夫的帽子：能写出这样高水平的词的人，必须是温庭筠那样的文人才子，而这首词在格调上却远远超过温庭筠以及李存勖时代的词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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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时，词还继续处于定型时期，温庭筠等确立的内容过于狭窄的“词为艳科”的花间词的传统正有待打破。波斯人的后裔李珣虽然也是花间词人，但其作品中已经开始出现景物描写，露出打破闺情脂粉气氛的端倪。我们知道，最终打破词的脂粉气氛的是冯延巳和李煜，特别是李煜。但是，他们二人的年龄却比李存勖小了二十岁至五十岁，他们承袭了包括李珣和李存勖在内的五代词人的文学成果。也就是说，李存勖的词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沿着李珣的路子继续走下去，尽可能的把闺情词的境界予以扩展。李存勖留存下来的词仅有四首，其《一叶落》是这样写的：“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往事思量著。”这分明就是一首借景抒情的词，给当时慵懒的艳情词的词坛注入新鲜的血液。而这首《忆仙姿》更有突破，突破就突破在“残月落花烟重”这句上。近代文人俞陛云在《五代词选释》评论这句词道：“以闲淡之景，寓浓丽之情，遂启后代词家之秘钥。”评论不能不说很好，但是，俞陛云还是没有把握住这句词的真正价值所在。
李煜是唐五代闺情词实现风格转变的标志性人物，他的最主要贡献是扩大了词的境界，最能显示李煜的这种贡献的词句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用看不到来处和终点的永远流淌的江水比喻绵长的忧愁，不仅形象贴切，而且扩大了读者想象的空间，使词从眼前的雕栏玉砌的精细描摹转向虚空远的哲学意境。而李存勖的这句“残月落花烟重”又何尝不是如此？
“残月”、“落花”、“烟重”是三个合成词或词组，惨淡的月亮、败落的花朵和浓重的烟雾是三个不同的意象，它们以并列的方式组成一个词句，编织出一个虚拟的深远意境。“残月”既是“那夜”的真实景象，又是此刻的萧索心情；“落花”既是“那夜”的激情体现，又是此刻的寂寞写照；“烟重”既是“那夜”的意乱情迷，又是此刻的迷茫失落。
其实，人生就如同这句话，所有的美好都藏在残忍中，爱或者不爱又能怎样？走过的、留下的只是新月和残月的区别。也许，温柔的心往往都需要坚硬的壳去包裹；也许，花朵最美的时候也就是凋谢的时候。可是，谁又去在乎那刹那芳华呢？有的人把自己锁在回忆里，将所有爱都埋藏在梦中；有的人把自己放在未来中，将所有爱都埋藏在梦中。他们都只会在虚幻的烟雾中寻找所谓的梦，寻找所谓的她。但是一切也许来过，一切也许不曾发生。爱或者不爱，也许仅仅是抉择，无关人生，无关过往。
好一句“残月落花烟重”，把历史与现实熔铸在一起，把景物和心情熔铸在一起，把形象和抽象熔铸在一起，把生活、艺术和哲学熔铸在一起，无限的扩大了词的表现空间，绝不亚于李煜的“一江春水”。
后来，苏轼嫌“忆仙姿”这个名字的文学气息不足，雅量不够，取该词中“如梦”二字改为“如梦令”，成为历代文人最喜欢填的词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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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历史上，文武双全的英雄很多，比如武功胜于文才的岳飞，文才胜于武功的范仲淹，文才武功大抵相当的曹操，但是，无论他们是什么类型的文武双全人物，其文武素质始终是并存于他们一身的。而像曹操一样文才武功大抵相当的李存勖却不是这样，他的前期以武功为主，无暇舞文弄墨，后期则以文才为主，武功几乎不用。而这种独特的能力结构使得李存勖的人生真的“如梦”。
李存勖只活了四十二岁，在武功方面，他堪称中国古代的一位难得的“战神”。其功业虽然比不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但是，在五代十国那个神州大动荡和大分裂，民族大融合和大对决的时期，李存勖凭借非凡的胆识和谋略，统一了中国北方，其功勋最起码不弱三国时期的曹操。
李存勖是唐末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的长子，自幼喜欢骑马射箭，胆力过人，为父亲李克用所宠爱。少年时随父作战，十一岁就与父亲到长安向唐廷报功，得到了唐昭宗的赏赐和夸奖。成人后状貌雄伟，作战勇敢。当时，军阀混战、占据河东的李克用常被控制河南的朱全忠（即朱温）牵制围困，兵力不足，地盘狭小，非常悲观。李存勖劝说其父说：“朱全忠恃其武力，吞灭四邻，想篡夺帝位，这是自取灭亡。我们千万不可灰心丧气，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李克用听后大为高兴，重新振作起来，与朱全忠对抗。
开平二年（公元908年）正月，李克用病死，李存勖袭晋王位。办完丧事，他就设计捕杀了试图夺位的叔父李克宁，并率军解潞州（今山西上党）之围。李存勖乘大雾突袭围潞州的梁军，大获全胜。李存勖的大胆用兵使朱全忠大惊失色，他赞扬外号李亚子的李存勖说：“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资治通鉴》卷266）。
潞州围解，河东威振，控制镇州的王容和控制定州的王处直见形势骤变，也动摇了附梁的信心，竟和李存勖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后梁。后梁为了保护河北，不惜一切，出兵再战，于是双方在柏乡又展开了一场血战。战役开始，李存勖主动后撤，引诱梁兵出城，梁军果然上当，倾巢而出。晋军抓住机会，以骑兵正面猛烈突击梁军，步兵从两翼鼓噪而进。梁军丢盔弃甲，死伤殆尽。这一仗，使梁军丧失了对河北的控制权，之后，朱全忠一听晋军就谈虎色变。而李存勖却进一步安定了河东局势，他息兵行赏，任用贤才，惩治贪官恶吏，宽刑减赋，河东大治。
李克用临死时，交给李存勖三支箭，嘱咐他要完成三件大事：一是讨伐刘仁恭，攻克幽州（今北京一带）；二是征讨契丹，解除北方边境的威胁；三是消灭世敌朱全忠。他将三支箭供奉在家庙里，每临出征就派人取来，放在精制的丝套里，带着上阵，打了胜仗，又送回家庙，表示完成了任务。公元911年，李存勖在高邑（河北高邑县）打败了朱全忠亲自统帅的五十万大军。接着，攻破燕地，将刘仁恭活捉回太原。九年后，他又大破契丹兵，将耶律阿保机赶回北方。经过十多年的交战，李存勖基本上完成了父亲遗命，于公元923年攻灭后梁，统一北方，在魏州（河北大名县西）称帝，国号为唐，不久迁都洛阳，史称后唐。
如同三国时期曹魏被历代史学家确定为中国封建政权的正统一样，李存勖建立的后唐虽然存在的时间很短，也同样代表了中国封建王朝统治的正统，是中华漫长文明演绎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段。而李存勖建立这样的帝业才用了十多年，称帝的时候还不足四十岁，类似这样规模的基业是曹操和曹丕父子大半个世纪才达到的。
但是，李存勖武功上的辉煌戛然而止。称帝后，他认为父仇已报，中原已定，不再进取，开始享乐。他自幼喜欢看戏、听曲儿，即位后，常常面涂粉墨，穿上戏装，登台表演，不理朝政；还亲自填写曲子。李存勖填曲子，不爱依据现有的词牌填写，喜欢自度曲。不仅上文提到的“忆仙姿”和“一叶落”是其自度曲，现存的还有“阳台梦”、“歌头”等。
在以武功统一北方的过程中，李存勖是个战争狂人，他以战争的名义，以血与火的方式理解生命、艺术和女人。在战争中，李存勖视自己的士兵如儿子，倍加珍惜他们的生命，总是通过超常的谋略和自己身先士卒的勇猛力求达到以最小的伤亡获取最大的胜利，而他对敌人的生命却异常残酷，包括对仇人进行灭门和疯狂虐杀战俘。再雄伟的宫殿，再精美的艺术品，李存勖攻入敌国一概进行摧毁，他担心这些东西会磨淡自己的斗志；抓获美女，李存勖一般也都予以屠杀，他担心她们会削弱军队的战斗力。
但是，做了皇帝之后，李存勖突然把自己变成了文人，而且还悲天悯人起来。他不仅鼓励大臣们及时行乐，而且自己也终日跟妃嫔宫女们填词、饮宴、歌舞。他的艺术细胞空前裂变，艺术品味越来越高。他经常招歌女进宫唱歌唱戏，每次都要给重赏，甚至还会借机泡泡歌女们。有时候到外地视察，他还会在妓院寻觅一夜情的激情。称帝后，除了皇后，李存勖立了十四个妃子，还从民间征集1000多名美女入宫，这些妃子和宫女大都能歌善舞，李存勖对你她们非常宠爱。
李存勖宠爱歌女和戏子非常闻名。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宫中和皇帝打打闹闹，侮辱戏弄朝臣，群臣敢怒而不敢言。有的朝官和藩镇为了求他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还争着送礼巴结。李存勖甚至还封身无寸功的戏子当刺史。
李存勖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做“李天下”。有一次上台演戏，他连喊两声“李天下”，突然一个歌女上去扇了他一个耳光，周围人都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李存勖大怒，但是歌女阿谀地说：“李（理）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你叫了两声，还有一人是谁呢？”李存勖听了不仅没有责罚 ，反而予以赏赐。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就可以想象李存勖是多么纵容歌女和戏子。
公元926年，李存勖听信宦官谗言，冤杀了大将郭崇韬。另一战功卓著的大将李嗣源也险遭杀害。是年三月，李嗣源在将士们的拥戴下，率军进入汴京，准备自立为帝。李存勖得讯忙拿出内府的金帛赏给洛阳的将士，逼他们开赴汴水。军到中牟县，听说李嗣源已进入汴京。李存勖知道大势已去急返洛阳，路上兵士逃走一半。回到洛阳后，他试图抵抗李嗣源的进攻。四月，李嗣源先锋石敬瑭带兵逼进汜水关（河南荥阳汜水镇），李存勖决定自己率军去扼守。丁亥日，军队按照他的命令在洛阳城外等候出发，李存勖正用早餐。这时，被提升为直御（亲军）指挥使的伶人郭从谦趁军队都调到城外候命之机发动兵变，带着叛乱的士兵乱杀乱砍，火烧兴教门，趁火势杀入宫内，在混乱中射死了前来带领侍卫抵抗的李存勖。李嗣源攻入洛阳，派人从灰烬中找到了李存勖的一些零星尸骨，葬于雍陵。李嗣源自己又当上了皇帝。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惬意且诗意的日子并没有长久，对歌女和戏子的纵容终于给李存勖带来了杀身之祸。李存勖重用歌女和戏子，朝中开国大臣们感到寒心，而听信身边戏子的谗言，接连冤杀了灭梁的功臣郭崇韬、朱友谦和平定四川的大将康延寿，终于引发四川等地叛乱。
李存勖有一支侍卫军，是全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其职能是保护皇帝和皇宫的安全，李存勖用一个名叫郭从谦的戏子做这支军队的总指挥，不料郭从谦是郭崇韬的族侄，李存勖命名知道他们的关系，却相信郭从谦对自己的忠诚程度而不加以防范。不久，郭从谦发动宫廷兵变，李存勖带领一批亲兵和戏子仓皇迎战。
激战中，李存勖被流箭击中面门，血流如注，一个妃嫔撕下自己的衣襟，好不容易堵住了伤口。流血过多的李存勖被几个妃嫔和戏子抬到一个平台上，他感到口渴，但是，叛军正在皇宫里搜捕李存勖，哪里有办法取水呢，幸好有两个年轻的妃嫔和一个戏子正处于哺乳期，她们轮流上前，请皇帝吃奶。她们不懂，人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不能喝乳汁，乳汁会加速死亡。果然，正在吮吸奶水的李存勖渐渐的停止了呼吸。
十多年梦幻般的成功的军事行动，三年梦幻般的纸醉金迷。李存勖，你是隔岸黎明时节的灯火，曾经绚烂却已经阑珊，明明灭灭，疏疏掩掩，模糊了一生的对错。征尘滚滚，早已遮没了国运兴衰；侠骨柔肠，还能剩下几双流泪的美目？短暂繁华的后唐重新月破如钩，刚刚吐蕊的政治之花立刻凋谢，这一切真的如烟雾一般令人迷茫吗？如梦！如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