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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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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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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女子与香

翻开齐梁宫体诗人的作品或者《花间集》,乃至宋代的婉约词,看到的特别多的东西是香。“朱颜已半醉,微笑隐香屏”(萧纲《美女篇》),“莲疏藕茎香风气”(萧纲《江南弄》),“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温庭筠《菩萨蛮》),“金缕毵毵碧瓦溝,六宫眉黛惹香愁”(温庭筠《杨柳枝》),“画眉匀脸不知愁,殢酒熏香偏称小”(晏几道《木兰花》),不胜枚举。看这些作品,似乎只要是香或香气,就与女人或女人的居处有关,香好像是女人专用的,香有时候简直就是女人的代称,什么“怜香惜玉”,什么“偷香窃玉”。

其实,在明清以前,香并不是女人的专用品,男人同样普遍用香。“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是屈原《离骚》中的诗句,江离和辟芷都是香草;“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连骑马征战的少年将军身上都带着香囊。就说刚才提到的“偷香窃玉”这个成语吧,现在的意思是指男人沾花惹草,其实古代倒是有一个“偷香”的故事却是女人偷香给她的男友用的。西汉大臣贾充的女儿贾午看中了父亲的部属韩寿,她把皇帝赐给父亲的西域奇香偷出来送给韩寿作为定情物,韩寿带了这种香上班,特殊的香气迷漫了衙门,贾午与韩寿私定终身的秘密因而被贾充发现。

香,是中国古代的日常用品,无论是寻常百姓家,还是王侯将相府,香都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小户人家用的是便宜货,大户人家用的是上等货,就好像今天不同地位的人抽不同牌子的香烟或者喝不同档次的酒水一样。现代人有刷牙的习惯,洗衣服所用的洗衣粉也有淡淡的香味,古人则是用香来祛除口臭和身上的异味。古人与别人相见,是必须要事先嚼香和带着香草或香包的,这是基本礼仪。

今天,香基本上只跟女人有关,即便男人用香也只是部分白领男士使用古龙香水,或男人的汽车里备上香精瓶。不搽香的男人从我们身旁走过,我们不会在意他怎么没有搽香;而没有搽香的女人从我们身旁走过,我们使劲的嗅却没有嗅出香气,我们就会很失望。

香最终成为女人的代名词,并在文学作品中逐渐主要成为女人的专用品,是与中国文人两千多年的人生追求不可分开的。

1、先秦两汉:香是文人的。

先秦两汉时期,香的制作技术低下,作为中国古代家庭日常用品的香一般也就是各种香草。香草净化了家庭环境中和人身上的异味,文人由此把香草用在文学作品中,用来抒写文人士大夫修身养性的志愿。他们认为,一个随身不佩戴香草的文人,其身上原有的肮脏气味就会弄污别人的空间;一个文人对自己严格要求,使自己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好像是用香气熏染了自己的躯体。所以,先秦文学作品中常有关于文人随身带着香草或用香草象征修身的描绘。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屈原《离骚》),诗写的是大面积培植兰、惠等香草,并以之象征大规模培养和发现德行高尚的人才。“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惠兮,索胡绳之纚纚”(屈原《离骚》),薜荔、菌桂、胡绳都是名贵香草,作者对文人的修养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郦炎《见志诗》),虽然生不逢时,诗人还是不愿意改变自己香草一般的高洁品格。

先秦两汉的香是文人的,文人闻到的是自己品格中那彻骨的香,想来女人也会配香的,但是,孤傲的文人闻不到。

2、唐宋:香是文人和女人的。

唐宋以前的生产力水平还很低下,男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关系主要是劳动关系,男女双方都必须劳动才能养活一家人,虽然搽香是男女双方的“必修科目”,虽然香囊是男女双方的日常用品,但是香的事儿终究比不上劳动重要,所以男女劳动者并不会过于追求香。唐宋时期,经济空前繁荣,一部分富裕家庭的女人开始脱离生产劳动,她们有着富余的时间来打扮自己。这时期,西域、地中海、非洲的制香技术传入中国,并与中国的制香技术相借鉴,中国的制香技术取得了巨大突破,香的品种越来越繁多,人们对香的质量要求也越来越高。隋唐时期多用“合香”,就是选用沉香、青木、苏合、鸡舍、兰、蕙、芷等原生态香药,经过泡制、研磨、熏蒸等工序,合成为精致的香丸、香饼、香膏等。宋初,阿拉伯香水传入中国,其神奇花香迅速取代了进口的和国产的“合香”,成为女人奢侈品。

女人在家纺织,男人仄需要种地,因此唐宋男人永远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打扮自己,唐宋女人不管是上层女人还是平民女子都充分享受了制香技术发展的成果,更不用说烟花女子了。随着女人使用“合香”的比例越来越大于男人,文人笔下的香也就越来越与女人有关了。

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写给他所钟情的女人:“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枕。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翦。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飞。”一首词中出现两个“香”,这不再是文人带在身上的香草,而分别是女人床帐里的合香和女人脸上搽抹的香粉,男人闻香识女人,女人则为悦己者用香。“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柳永《集贤宾》),柳永在他最中意的青楼知己虫虫枕上闻到的香气既来自虫虫枕旁的进口香丸、虫虫身上的阿拉伯香水,更是词人对虫虫真挚情感的象征,长期流连于秦楼楚馆的柳永比同时代的晏殊、欧阳修那些买妾或招倡回家的士大夫更懂得尊重风花女子,柳永更是当之无愧的“闻香识女人”的文人。

不过,虽然香在唐宋时期更多的进入闺房,但是,女人所用的香都是男人提供的,是男人为了净化自己和女人的卧室而提供的,况且,男人也不是不再用香。一方面,男人延续了两汉佩香拜见长者的习俗;另一方面,文人还把两汉借香草明志的传统发展为用香来布置书房,文人边读书边让香气进入鼻孔和毛孔,在品香的过程中滋养心性,净化心灵,香味弥漫的书房显示主人的儒雅,甚至安排女佣或小妾在香炉旁烘焙香品以显示主人不仅儒雅而且风流,所谓“红袖添香伴读书”。苏轼、黄庭坚、秦观、陆游、范成大、姜夔等都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唐宋的香是文人和女人的,文人首先闻到的是女人的体香,然后他们带着自己不无欣赏的女人尽情的享受被香浸染了的儒雅生活。

3、明清:香是女人的。

到了明清,民间的香文化更加发达。香囊像刺绣一样,成为基本的女红之一,而且还常常作为爱情的信物。明清香囊的制作更加讲究,女人在香囊上绣上各种图案,表达各种祝福。双鱼和蛟龙象征相爱和生育,莲花、牡丹、梅花象征女性的美丽,松鹤象征长寿,石榴象征多子。但是,明清文人对香的认识与以前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

明代,中国商品经济空前发达,市民规模远远超过前代,唐宋文人精心养育的儒雅情怀受到世俗和低俗文化的侵扰,唐宋文人对女人欣赏被明代文人以对女人的玩弄所取代。《金瓶梅》中,香是女人的专属物,西门庆的妻妾们都生活在各种香气之中。但是西门庆为女人们配置的香,不是为了两情相悦,更不是为了营造修身养性和读书的气氛,而仅仅是为了取悦女人,为了无休止的淫荡生活。“纱帐轻飘蓝麝,蛾眉惯把萧吹。雪白玉体透房帏,禁不住魂飞魄荡”。“佳名号作百花王,幻出冰肌异众芳。映日妖娆呈素艳,随风冷淡散清香。”通篇都是这些低级下流的描绘,作者自知自己品味低下,连姓名都不敢留下来。

在清代,女人们的香囊或香包散发的无形的香气,与唐宋相比,香比服饰更多了一层隐秘和暧昧,它象征着阴性的柔媚,格调别致,风姿绰约。在《红楼梦》中,红楼女子们的房间布置对香也非常讲究,她们根据自己的性格爱好选用不同的香品,或深或浅香料的味道,配合茶香、书香、墨香,氤氲着她们神仙般的风姿。黛玉是一缕幽香,淡雅高洁;宝钗是一剂暗香,成熟稳健;妙玉是一枝梅香,孤芳自赏;可卿是一股浓香,风流妖娆;女儿态的宝玉则像一柱暖香,温暖宽容。宝玉抓过黛玉的胳膊,贪婪的闻她袖中的香味,他闻到的不是黛玉的体香,而是黛玉与众不同的香魂,是合香透入黛玉的骨髓之后向外传递的黛玉的性情,这种香魂是黛玉的精脉,它掌控了黛玉的命运。《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其标志之一,就是它把香更彻底的跟女人联系在一起,从此,香跟男人和文人的距离越来越拉开了。

明清的香是女人的,只是明代的文人太卑污,它只闻到了女人的体香却没有闻到女人的骨香;清代的女人却有时候能够遇到欣赏她那彻骨香味的文人。

千年不变的是女人,变的是千年的文人和他们嗅到的千年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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