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宋代苏州长洲(今苏州)人,自号石林居士、石林山人、石林老人。他出生于士大夫家庭,有良好的家学渊源和儒学修养,是由北宋而入南宋期间的一位知识渊博、著述等身的作家和学者。诗、文、词创作成就卓著。他的主要词作《石林词》,突出表现了其南渡前后的情感历程及词风变化。
叶梦得五十一岁时随宋室南渡。观其一生,其南渡前的词作先承婉约之风,后受苏轼影响,追求精神自由,词风渐呈闲适旷达;南渡后词作增添了豪迈雄放的气势。因而,我们不妨把叶梦得一生词的创作分为南渡前的早期、中期和南渡后的晚期三个阶段。本文将通过对词人代表性作品的分析来体会其词风在南渡前后这三个阶段的变化。
一、早期:妙龄气豪 婉丽多情
南宋人关注在《题<石林词>》中说:“元符中,予兄圣功为镇江掾,公为丹徒尉,得其小词为多。是时,未能忘怀也。味其词婉丽,绰有温李之风。”
北宋元符年间,叶梦得才二十岁上下,确实是“妙龄气豪”之时。而当时北宋的词作,渊源自柳永的偎红倚翠的“浅酌低唱”是“正声”,非常时尚,而像苏轼那样的“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则被调侃为“句读不葺之诗”。叶梦得早年词作中有很多这些时尚的“痕迹”。
例如《石林词》中影响很大的《贺新郎》:
睡起啼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与。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据叶梦得的孙子临江太守叶筠的说法,这是叶梦得十八岁时的作品。十八岁时的叶梦得还在为功名而苦读,但是他的家庭是官宦人家,优越生活所带来的闲愁和求取更高功名所带来的压力都在这首词中反映出来了。
也许是上午看书的时间太长了或者中午贪饮了几杯酒,叶梦得这一天午睡睡的时间很长。年轻的词人写道:在窗前掠过来掠过去的黄莺吵醒了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晚,走出书房,走在青苔斑斑的石板路上,满眼是凋落的花瓣,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这满地落红的景致无人看到,只有那棵垂杨在独自招摇着枝条。天渐渐暖起来了,春天过去了,夏天的感觉已经非常明显。我手握扇子,在院子中踱步,今天没有出月亮,仰头望天,好像有深暗的烟尘从远处滚滚而来,想必烟尘上有骑着鸾鸟的仙女。那逝去的初恋,突然间袭上心头。
词人接着开始抒写自己追求功名的苦恼:袭上心头的还不止初恋女友,考举人梦断科场的苦恼也像大江的浪涛一般折磨人。那浪涛连着天空,像葡萄的海洋涨着绿波,半空中烟雨迷蒙。我独立在江边的楼前,心随着波涛起伏,谁能把那江中的萍花采给我?只是为没有兰舟可渡而惆怅啊。没有兰舟,无法采取萍花,更怎么扬帆万里呢?突然看见一只孤独的大雁飞向远方,消失在千山之外难以看得见了。唉,功名难求也就罢了,谁能在现在为我唱一曲《金缕曲》呢?
这首词是叶梦得自己一生都很得意的作品。据南宋刘昌诗《芦浦笔记》记载,叶梦得二十一岁中了进士以后,被任用为丹徒县尉,三年前他就是在丹徒的长江边西津务亭上创作了这首词的。有一天,他随同僚重登该亭欣赏江景,突然江上驶来一只彩舫,舫中是一群嬉笑自如的花枝招展的艳丽女子,她们登岸直接往亭子上来了。叶梦得他们正要回避,女子们问:“请问叶学士是谁?”她们说,她们是真州的伎女,常盼望能在宴席上陪侍叶梦得以慰仰慕之意,今天特地请假来寻叶梦得。叶梦得请她们赴宴就餐,席中伎女们索要词作,叶梦得便把自己三年前的这首词手抄给她们,从此,这首词便经过这些伎女们传遍南北。
用词艳丽工细、寄托深远,是这首词的主要特点,也是叶梦得早期大部分词的主要特点。流莺、苍苔、乱红、宝扇、垂杨,这些意象直接继承晚唐五代绮丽特点,而烟雨、江渚、兰舟、云帆、孤鸿,这些意象却又有李白、孟浩然的盛唐风度。二者相容,使作品风格华艳宏伟。清代学者黄苏在《蓼园词选》中评论这首词道:“一意一机,自语自话。草木虫鱼,字面迭来,不见质实。”确实道出了这首词工细而有寄托的特点。
再如《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这首词乃一惜花伤春之作,诗人惜花怜花,这样的“多情”却终究不能留住春天,徒生无奈之感。此词内容虽然简单,写来却有层次,有气势,意境颇有些类似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但李词较凝炼,叶词较舒展。此词以健笔写柔情,以豪放衬婉约,颇得东坡婉约词之妙。甚至曾被前人误为东坡之词。明人毛晋亦称其词“不作柔语殢人,真词家逸品”(《石林词跋》)。
叶梦得早期的词作,无论是描绘湘妃鼓瑟的幽怨悲愁,还是写残花恋春、晓日残阳,展现的都是一幅幅浅酌低唱、偎红倚翠、漫舞轻歌的柔美画面。
二、中期:效仿苏轼 清旷疏淡
叶梦得渐入中年之后,人生经历坎坷不平,几度大起大落;受到的误解、冤屈甚至陷害,不可谓少,南渡前好多年间,叶梦得虽然身居高位,但都是闲职。但他并没有消沉悲观,反映在其词作中,是学习、效仿苏词的词风,形成了一种清旷豁达的意境。关注说叶梦得中期的词“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
1、学习苏轼“旷达之风”
叶梦得以自己深厚的学养,坎坷的人生经历,汲取苏轼词的营养,形成了清旷豁达的词风。
请看他直接援用苏轼《赠刘景文》诗句而作的《鹧鸪天》:
一曲青山映小池。绿荷阴尽雨离披。何人解识秋堪美,莫为悲秋浪赋诗。
携浊酒,绕东篱。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此词末尾有一段小注:“梁范坚常谓欣成惜败者,物之情。秋为万物成功之时,宋玉作悲秋,非是。乃作美秋赋云。”词中,他一反中国传统文人文学创作的悲秋、叹秋态度,而是表现了美秋、颂秋的豁达情怀。他认为秋天不是悲凉凄怆的内心感受,而是“万物成功之时”,应该是喜悦的。这也表现了他的乐观、自信、豁达的积极人生观。所以,蒋哲伦先生认为:“前人评论石林,多因该词袭用苏轼七绝《赠刘景文》诗句来说明他们之间的承嬗关系,殊不知其中乐观、开朗、‘莫为悲秋浪赋诗’的旷达胸襟,才是东坡精神的真谛。”
2、承继苏轼“以诗为词”,并初露 “以文为词”的端倪
苏轼是“以诗为词”变革创作的典型代表,叶梦得继承苏轼的变革传统,在两宋之交的词坛上作了进一步的探索,为南宋辛弃疾等人的继续发展为“以文为词”作了很好的铺垫。
例如,他在濠州观鱼台所作的《水调歌头》就化用了《庄子》中的典故。该词云:“子非我,安知我,意真同。鹏飞鹍化何有,沧海漫冲融。”《庄子·秋水第十七》云:“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再如他很有名的《水调歌头·秋色渐将晚》最后一句“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也是直接点化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又如《念奴娇·南归渡扬子作杂用渊明语》:
故山渐近,念渊明归意,翛然谁论。归去来兮秋已老,松菊三径犹存。稚子欢迎,飘飘风袂,依约旧衡门。琴书萧散,更欣有酒盈尊。
惆怅萍梗无根,天涯行已遍,空负田园。去矣何之窗户小,容膝聊倚南轩。倦鸟知还,晚云遥映,山气欲黄昏。此还真意,故应欲辨忘言。
很明显,这是借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饮酒诗》,在感慨自己的人生遭遇中,向往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全词叙述、议论、抒情融为一体,为南宋中后期“以文为词”作了有益的探索。
而“一曲阳关,断云残霭,做渭城朝雨。欲寄离愁,绿阴千啭,黄鹂空语。……曲水流觞”(《醉蓬莱》),则是直接援引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杜甫《绝句四首》之三及晋武帝与尚书郎挚虞之故事。
据前所引,叶梦得在点化前人诗文入词的方式、方法上,与苏轼尚有一些区别,他有时是直接援用前人的原句,完全忘却自己,形成一种信手拈来的自由文风和特色。
其实,叶梦得效仿苏轼并非孤立现象,南渡时期的词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靠近苏轼。刘杨忠先生在《唐宋词流派史》第五章“两宋之交的词风巨变及南渡各词派”中说:“在北宋后期被普遍认为‘非本色’和不合‘时尚’的苏轼一派言志之词,在南渡之际碰到了光大其体、发展流派的历史机遇。南渡词人群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学习苏轼的词体、词风和词法,在‘东坡体’与新时代精神气候、新的审美倾向的碰撞与‘化合’中衍生了或慷慨言志、或旷达抒怀的新流派。”王兆鹏先生在《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第一章中专门讨论了南渡词人群体大多“学禀元祐”的盛况,最后说:“由于与元祐党人具有这种密切关系,加之南渡后高宗皇帝爱好、提倡苏轼、黄庭坚的学术、文章,因而南渡词人群能自觉接受、继承苏、黄的艺术经验和创作范式。”
三、晚期:简约淡定 豪迈雄杰
南渡大约十年后,六十多岁的叶梦得写有一首《水调歌头》,颇能代表他后期的词风: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如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在一个深秋的夜间,六十多岁的叶梦得与几位老朋友在自己城门附近的庭院中饮酒,虽然是夜间,但是,月光很明,天空高远而气爽,叶梦得回忆起自己十年来的抗金生涯,奔波劳碌却碌碌无为,不胜感慨,他登上城楼,回望辽阔萧瑟的千里关河,远处,有一名虎士正骑着骏马练习弓射。叶梦得对朋友们说:“真想跟你们一醉方休啊。”大家笑问:“将军平生的豪气还在吗?还能骑马奔驰吗?能像那位虎士那样吗?”大家一起看那虎士,只听弓声一响,两只大雁落到地上,大家齐声喝彩。叶梦得回头遥望过去名将李广戍守的云中郡方向,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的温柔气已经散尽,早期作品的抒发小我的感受变为抒发对国家命运的关注之情,早期作品的工笔色彩变成简略淡远的水墨,而作品中的意象多雄伟苍凉。霜、碧天、西风、高城、关河、飞骑、双雁等意象透出出辽阔苍骏的英雄气,后来的辛弃疾的词明显受到叶梦得的这方面的影响。作者在题注中云:“九月望日,与客习射西园,余偶病不能射。客较胜相先。将领岳德,弓强二石五斗,连发三中的,观者尽惊。因作此词示坐客。前一夕大风,是日始寒。”以此参验词意,知为九月十五日西园习射,有感于“当筵虎士”之勇而自叹流年衰病,感慨无力报国之作。当时,北方大片国土为金兵所据,南宋王朝只剩半壁江山。此词上片写夜饮,在一片萧瑟凄凉的气氛中,出现了一个“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 的词人形象。下片写西园习射的情景,在“秋事促西风”的紧要关头,他也顿生“全飞骑引雕弓”和“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的凌云壮志及英雄遐想。全词笔力雄健,词风沉郁而又苍健,深深反映了词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情怀,与苏轼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语气、神韵极为相似,读来令人深为作者赤诚的爱国心所鼓舞和振奋。
叶梦得流传下来的词作不多,而且多是南渡后的作品,我们再看一首后期作品《定风波》:
渺渺空波下夕阳,睡痕初破水风凉。过雨归云留不住,何处?远村烟树半微茫。
莫笑经年人老矣,归计,得迟留处也何妨?老子兴来殊不浅,帘卷,更邀明月坐胡床。
估计这首词的创作时间稍早于上面的《水调歌头》,因为词中词人尚不服老,驱除金兵,收复中原的壮志依旧,其“邀明月坐胡床”的豪情不亚于岳飞的“笑谈渴饮匈奴血”。然而,由于朝廷一直存在主战和主和派之争,词人多年的抗金事业没有大的突破,未免又心生惆怅,这首词的上阙就反映了他的这种心态。
总的说来,叶梦得的词早年总体上属婉约派,其后接受苏轼的影响,词风转向清旷豁达,晚年则更进一步发展了这一特点,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则又增添了雄壮豪迈的气势。因而他的寓壮怀于清旷的词风恰恰显露出由苏词向辛词过渡的最初迹象。正如蒋哲伦先生所言:“发源于苏轼的豪放词风,经过叶梦得、张元幹、张孝祥,到辛弃疾始集大成,构成一条完整的链索,而作为其中介之一的《石林词》,无疑具有不可取代的历史价值。” 综合考察叶梦得南渡前后的作品,我们不妨找出两个与词风有关的关键词:一是“闲情”,一是“豪情”,那么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前中期作品闲情大大重于豪情,晚期作品则豪情大大重于闲情。正因为如此,其前期作品才绮艳宏丽,中期作品才清旷疏淡,晚期作品才简淡雄杰。
四、时代改变了叶梦得
叶梦得的词风为什么会因为南渡而平添无限豪情呢?我认为这是词人人生理想变化的结果。
叶梦得出身名门,又少年得志,与他经常交往的如张耒、贺铸、张舜民等都是当时文化名人。他做着北宋的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等文职官员,不太关心政治,却更关注自己的衣食无忧生活和文学唱和的雅兴,他所过的是宋代文人追求的典型的士大夫生活。而且,为了使自己的这种生活不被破坏掉,他依附臭名昭著的奸相蔡京,是蔡京的主要亲信之一。在这样的人生追求和生活环境中,叶梦得就像现代作家周作人一样,做着不光彩的官,过着物质和文化都很丰富的生活。思想境界不高和政绩聊聊使得叶梦得南渡前的作品虽然婉丽俊逸但是明显有学习前人而没有出脱的痕迹,不能独树一帜。比如作者中年时期的一首《虞美人》: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酣时。
此词典型的反映了叶梦得闲情逸致的士大夫生活状态。秋天将至,又逢下着小雨,百无聊赖的词人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挽着美人,在落红满地的院子里散步。小雨和落红自然勾起词人的闲愁,词人不免长吁短叹,引得美人也紧锁眉头,词人看美人不愉快,不禁心生怜惜之情,便哄劝美人道:“我是因为酒喝多了才触景生情的,你伤哪门子心呢?”
南渡时,叶梦得已经五十一岁了,按理说,这更是一个开始追求闲适的年龄,但是,他平生追求的悠闲的士大夫生活被金人的铁蹄所踏破,面对北宋王朝的覆灭和北方大片领土的沦丧,许多原本不思进取的士大夫纷纷觉醒,渴望恢复河山,叶梦得也是其中一员。他请缨抗金,被任命为京城建康留守,负责军队的后勤工作。但是,十年过去了,南宋以秦桧为首的投降派把持着朝政,抗金形势始终不能有所突破。叶梦得作为主战派,跟秦桧作了坚决斗争,终于得罪秦桧,被削掉军职,调到后方“安内”。虽然报国无门,但是,老将军在苦恼之余并没有放弃恢复故国的理想,所谓“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叶梦得词《点绛唇》),他把希望寄托在后生身上,所谓“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叶梦得词《点绛唇》),上面这首词中的“虎士”也说明这一寄托。
说到底,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样的人生追求和什么样的文学追求,都必须要经历社会洪流的洗礼并最终溶入社会洪流成为其中的一滴水。这是自然的法则,是人生的法则,是社会的法则,也是文学的法则。
叶梦得是两宋特别南宋早期著名词人,我在本文中通过对他南渡前后三个人生阶段的代表性作品的分析,描绘了他由婉约,到自觉接受苏轼的影响走向豪放的词风发展轨迹,并简要分析了其由婉约变为豪放的人生和时代根源。当然,我的这种对叶梦得词风变化的两期三段的划分是否科学,对作品的理解是否到位,还需要请全国广大老师们和朋友们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