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不是家乡/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悦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这是辛弃疾的词《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标题中的奠枕楼是辛弃疾于宋孝宗乾道七年(1172)知滁州时所建,与唐李德裕(词中的“嵩人”)贬知滁州时所建怀嵩楼相距不远。南宋滁州辖今安徽来安、滁县、全椒三县,是当时宋金对峙的前线。这首词也就作于辛弃疾滁州知州任上。
词人登上奠枕楼向北远眺,望不到祖国大好河山的尽头,于是他由衷的发出了“太平万里”的感慨之语,并祝愿今后天下万民同乐,年年享受太平生活。
其实,在这首词的字里行间,词人还是难以掩饰自己对抗金复国前景渺茫的悲哀。所谓“太平万里”只是“今年”这会儿的遐想,词人知道,金兵只是在等待秋来兵肥马壮的时候进兵而已,其实,词人也知道金国朝廷里如今正在发生政治纷争,这完全可以成为南宋北伐的一个机会。但是朝廷没有北伐的计划,南宋朝廷只愿意享受这半壁江山的所谓“东南佳气”,却忘记了我们还有埋葬着祖先们尸骨的广阔的“西北神州”,所谓出师北伐只是词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朝廷给他下达的指示只是在滁州加强边防建设以防御金兵进犯,不得主动出击,所谓到北方“愿年年人似旧游”只是词人的“华胥梦”而已。所以词人心生退意,但是身在抗金前线,身担抗金责任,他却不能退隐,即使退隐了,金兵还会如期南下,这偌大天下也不会有他的太平日子可过。所以他认为他尚不如李德裕还能够于“怀嵩”之后顺利的回到嵩山安度晚年。
不过,作为“壮词”的开山祖和大师,辛弃疾这首词中还是有英雄之气涌动的,如“征埃成阵”、“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弓刀陌上”等用词都以“壮”为指向,词人所言“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实际上也是词人讥笑李德裕不思进取,反衬自己的慷慨之气。辛弃疾固然对朝廷偏安政策不满,但是他还是愿意努力巩固滁州边防,这样,进可以等待朝廷改变国策以组织北伐,退可以暂保“楚尾吴头”这江淮大地享受片刻太平。
此词标题中的“旅次”二字颇有深意。身为南宋朝廷委任的滁州父母官,词人并不以滁州为家,甚至并不以南宋全部江山为家,他怀念着他的北国家乡,时刻准备着带领军队离开滁州,北上恢复故土,恢复大宋社稷,所以词人以“旅次”言之。
/堪比婴宁的笑/
侬是嵚崎可笑人。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
歌欲颦时还浅笑,最逢笑处却轻颦。宜颦宜笑越精神。
这是辛弃疾的一首小词《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小词以一个婢女为主角,既显示了辛弃疾超越时代士大夫的博爱情怀,也是辛弃疾无事不可以入词的超越时代文人的文体意识。
我们先来看这首词的上阕。
“侬是”句是辛弃疾从别处改来。“嵚崎历落可笑人”是周凯夸赞桓彝为人洒脱和卓尔不群的语言,辛弃疾用这个带有判断意味的句子作为词的首句,为上阕的议论化色彩奠了基。
“不妨开口笑时频。有人一笑坐生春”。“不妨”二字接着首句,再次引发议论意图,好像妨碍了诗情。但是,正是“不妨”才把词人对笑笑的喜爱、赞美之情充分表达了出来,“不妨”早已超越了原谅的范畴。身为侍女的笑笑,本应低眉敛容,甚至唯唯诺诺,然而她不仅随便的就“开口笑”了,而且还笑个不停。正是她笑个不停,词人才身受感染,感到满座“生春”;如果她冷不丁的就那么笑一声,那才会是大煞风景的哩。
“有人一笑坐生春”极言侍女笑声的感染力。“坐生春”本出自韩愈诗《酒中留上襄阳李相公》:“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座生春。”但韩诗表现的是风尘女子对风情的卖弄,完全比不上幼安此句格调的出新和脱尘。
下阕写得更好。词人用工笔对笑笑的笑进行细致描绘,这个平凡的侍女越发显得天真烂漫,简直超过后来《聊斋志异》中的那个女鬼婴宁了,——当然,我相信蒲松龄在创作婴宁的形象时受到过这首词的影响。笑笑的天真烂漫继续感染着辛弃疾悲壮的心。——笑笑的笑,使得忘却北国子民亡国奴的痛苦、不思北伐进取的南宋小朝廷歌舞升平的生活形态,在幼安的眼中变得虚伪起来。
古人诗词常常规避重字(虽然词稍微宽松一些),但是这首词毫无拘束的大量使用重字,除了每句使用一个“笑”字之外,下阕还每句使用了一个“颦”字。由于词人信手拈来,故重字没有给人累刻板的感觉,相反却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词意更加流畅。
/江南草木,烟锁深宫/
开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珑。管弦凝碧池上,记当时、风月愁侬。翠华远,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
只为天姿冷澹,被西风酝酿,彻骨香浓。枉学丹蕉,叶展偷染妖红。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这是辛弃疾的词《声声慢(赋红木犀》,题下有题记“余儿时尝入京师禁中凝碧池,因书当时所见”。
这首词虽是一首咏物词,但是咏物只是由头,词人所要表达的却是抗金复国之忧和人生沧桑之感。抗金复国遥遥无期,国仇使词人华发早生;而随着词人走向衰老,意绪开始变得阑珊,抗金的慷慨之气开始减弱,这更增加了词人的苦恼。
“但江南草木,烟锁深宫”。这两句词应该有双关之意。一是指北宋宫中的木犀因人去宫空而无人观赏,暗含词人对故国的向往、怀念和对中原沦陷的痛心;二是指南宋宫中的草木一般人也是看不到的,暗含词人对南宋上层统治者安享半壁江山而不思北伐的不满和愤怒。
“枉学丹蕉,叶展偷染妖红”。“枉学”二字何其痛切。木犀开得不逢时候,固然如丹蕉一般“妖红”却也是没有人去观赏它的。
“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又怕”二字与“枉学”二字一样痛切。南宋上层统治者一直处于迷醉之中,而词人却清醒着,清醒的人比醉中的人还要痛苦啊。
“道人取次装束,是自家、香底家风”。这两句词使用典故固然贴切,但是由于典故太冷僻,即便在当时也可能不容易被人理解,这种状况在稼轩词中虽然不多,但是也应该算是瑕疵吧。“道人取次装束”本意很简单,是说道人着装很取次(造次、随意),词人以此写北宋宫廷中的木犀因无人剪枝料理而长得凌乱。“是自家、香底家风”就很费解了。这句词说的是北宋诗人黄庭坚的一个典故。宋释晓莹《罗浮野录》载,晦堂禅师为黄庭坚说法时曾问他是否闻得门外的木犀香,这里借此典说北宋宫中的木犀虽然形态随意但香味应该依然。而黄庭坚与词人一样都是文人,所以说“自家”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