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五表叔

卧床十一年的五表叔前天去世了。

表叔，在我们这里指的是父亲的表弟，五表叔，顾名思义，是我排行第五的表叔。我父亲有两个舅舅，一家四个儿子，一家五个儿子，我父亲也就共有九个表兄弟，如果算上从表兄弟，那就差不多有二十个了。五表叔跟我姐同龄，听说他小时候还跟我姐一起吃我妈的奶呢，足足吃了两个月。

1998年，五表叔在一处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不幸从没有防护网的三楼上摔了下来，肚脐以下均失去知觉，从此，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这一躺就是十一年。当时，他只胡乱地向包工头要了点医药费就回家了，后来过了很久我去探望他，问他为什么不去打官司，他说：“是我不小心，这是命。”多么善良的五表叔。

十一年中，家中的一切都靠五表婶一个人打理。

说到五表婶这个人，全村人人都夸赞她。

一个不到四十岁就守活寡的女人，不仅拉扯两个孩子承受太多的辛苦，还要每天照料不能动弹的丈夫，听说，自称笨嘴笨舌的她还学唱歌给丈夫听。五表叔卧床后脾气变坏了，动辄就会向表婶吼叫，她总是忍受着，她理解一个壮汉的心，一个狮子被锁在笼子里的感受。

有人劝五表婶改嫁或者找个上门丈夫，她不愿意，她说：“俺男人可疼俺了，养了俺这么多年，俺不能忘恩负义。”

五表叔健康的时候帮过我们家很多忙。拆屋上梁，耕田收麦，少不了他；有人欺负我们，他去说理，说理不成就直接动粗。

五表叔还是一个乐天派。他健康的时候爱喝酒，酒量大得惊人，我记得好像有一斤的量，而且他还有酒瘾，几毛钱一斤的散酒他每天都要喝上大半斤。我记得大约二十年前，当时有一首流行歌，头一句是“阿里，阿里巴巴……”，那时，五表叔刚刚生了第二个女儿，乳名叫二莉，有一次，我随母亲到棉花地里摘棉花，老远就听到五表叔高昂的歌声：“二莉，二莉爸爸……”歌声不仅把一个青年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乐趣表达出来了，而且还把一个农民对承担家庭责任的乐趣表达出来了，我当时还在读高三，并且处于失恋的忧郁中，五表叔改造过的这句歌竟然在我的心头一直响到今天。

说到孩子，说到二莉，我就不能不想到二莉的姐姐小莉。小莉七八岁的时候得了精神病，起初只是呆傻，后来，十几岁的女孩子竟然不懂得穿衣服，还整天骂人，看到谁骂谁，五表叔不得不用锁链把她锁在院子里，也正因为孩子得了精神病，五表叔才获得计划生育部门的批准，生了第二胎，有了二莉。五表叔卧床后不久，小莉死掉了，大概十六七岁吧。

五表叔跟我父亲是亲表兄弟，四表叔早在十多年前就因肺癌去世了。如今，他们兄弟还剩三人，老大一生没有老婆，住在敬老院，如今已经六十好几岁了；老二曾经是村里的小能人，靠跑供销发过财，如今，家庭生活还不错；老三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虽然娶了个哑巴老婆，却倒也夫妻恩爱，两个儿子也勤劳能干，日子也算滋润。五表叔的家族很大，这是当年我祖父在我奶奶的娘家安了一个家的缘故，——那是解放前，兵荒马乱，做八路军的我祖父担心地主的后代报复自己，遂在我现在的老家、我奶奶的娘家买了这块宅子，安了第二个家。

今天下午，我特地开车回到老家来吊唁五表叔。

我经常来老家看望父母，只是每次匆匆忙忙，很少看望各位表叔，以至于今天竟有好几个表叔不大认得我了。他们像围着英雄一般围着我坐下来，跟我亲热的聊天，聊我小时候的事儿，有时候他们还哈哈大笑，以至于我都怀疑那是吊唁场所了。当然，这就是淳朴的农民的情感，亲戚的情感，土地的滋味，柳树的清香，这是我好多年来都没有遇到过的了。

（本文系作者2009年7月17日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