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词风的两面性

北宋词坛名家荟萃，柳永、晏殊、张先、苏轼、秦观、黄庭坚、贺铸（1052-1125）、周邦彦等等，哪一个都能独领风骚，开创一家词的面貌。其中，贺铸是一个词风具有两面性的词人。贺铸的时代正是婉约词走向深入和豪放词正在形成的时期，贺铸的词带有鲜明的时代痕迹，即有的词婉约直追秦观，但婉约中略带豪放；有的词豪放不亚于苏轼，但豪放中略有婉约。

比如贺铸的一首婉约词《浣溪沙》：

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余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拼君嗔。物情惟有醉中真。

词为艳科，北宋中期以前的词人春心萌动时难免以词抒意，词多写得温、软、香、昵。但这首词表面上看似乎是写踏春、饮酒、泡妞、听歌等所谓及时行乐，其实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却是“厌”和“恼”的情绪。贺铸跌宕官场半生，虽然号称皇家快婿，最终却也没有能够得到一份满意的差事，所以词中所谓“芳春厌老人”就是贺铸自称为官场上所不喜欢的人，虽言“不信”但事实却是如此，“不信”其实起了加重语气的作用。而词人在词中所“倡导”的及时行乐实在是万念俱灭之后的自我麻醉之法，然而他能麻醉成功吗？

“物情惟有醉中真”透出他多么深痛的伤情啊！前人品评此词，都认为“物情惟有醉中真”一句是贺铸豪旷自适之语，其实这正是贺铸婉约词中蕴含了一些豪放因素的表现。

再如贺铸的一首豪放词《诉衷情》：

不堪回首卧云乡，羁宦负清狂。年来镜湖风月，鱼鸟两相忘。

秦塞险，楚山苍，更斜阳。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

这首词所用的典故都很阔大或明亮。上阕中，“云乡”绵延无边，“镜湖”水光滟潋，“鱼鸟”天上水下遥相见；下阕中，“秦塞”险要荒凉，“楚山”层峦叠嶂，“斜阳”自然比午阳悠长，“画桥”色彩斑斓而“流水”碧波荡漾，可行千里的是一叶“扁舟”，追思千年却找不到的是那个“刘郎”。遍观描眉画脸的温庭筠、嬉皮笑脸的柳三变、愁眉苦脸的秦少游，哪个婉约词人一首词能驮得动这么多大气的意象？一首小词，自然境界上跨天上、陆上和水中，跨江南、秦地和楚地，情感境界上则是千年之前刘晨阮肇艳遇与当下词人仕途坎坷的对比。其实这怕是苏轼的豪放词也难以做到的。

然而，我们读完此词，心情却难以达到高亢，因为词人的心境是压抑的。“羁宦负清狂”是何等的痛彻之语啊！纵然“清狂”一生，但词人却不敢直面逼仄的仕宦人生，所谓“清狂”还不是自寻麻醉之法而已。如此一来，那些阔大的意象都变质了：“秦塞”、“楚山”、“鱼鸟”只是词人难以跨越的或高或远的现实，“云乡”、“镜湖”只是词人隐卧世外的念想，“刘郎”的“画桥流水”只不过是词人的痴心妄想而已。所以，以豪放笔调写出的这首词，其骨子里却是婉约的。

贺铸词风的两面性其实是其人生的两面性在艺术上的反映。

贺铸在人生经历上有许多两面性。

贺铸婚姻的两面性。贺铸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是其面色黝黑，眉骨突兀，时人谓其“貌极丑”，称其为“贺鬼头”。这样的丑八怪不可能会被皇家女儿相中的，但是贺铸却恰恰撞上了好运，他在宋神宗时期娶了宗室女子，也算驸马了。

贺铸才学的两面性。贺铸生于五代武职家庭，他自幼既习剑耍枪，熟读兵书，为人喜欢谈兵论武；同时，又学诗，学填词，学琴曲，且都达到了当时的一流水准，即便用今天的眼光看两千年来的文学史，贺铸的词都是要占有一席之地的。

贺铸任职的两面性。贺铸在三十五岁之前任的是武职，最高的时候是管理一州治安，大约是六品官。后来在李清臣、苏轼荐举下改任文职承事郎、常侍、州通判、奉议郎，最后以五品的奉议郎致仕。贺铸所任的武职大多是低级的，文职大多是闲职。

贺铸性格的两面性。贺铸为人嫉恶如仇，又任侠任事，喜打抱不平，痛斥权贵，并喜欢狂饮高歌；同时他又感情细腻，妻子儿女温情似水，爱结交朋友，他与苏轼及苏门文人相处甚笃。

贺铸的政治识见的两面性。贺铸与苏轼交好，属于守旧派，反对王安石变法，这让热衷于变法的宋神宗很是不爽，宋神宗任内一直让贺铸任七品以下官员，所以贺铸自嘲为“老东徐”。宋神宗死后，宋哲宗继位，保守派上台，贺铸又反对保守派尽废新法的举动，为此保守派也不喜欢他。虽然贺铸活的很长久，经历了变法派和保守派一轮又一轮的变换执政，但是仕途上的好事总是轮不到他。

正是由于贺铸的人生有着太多的两面性，加之他又处于婉约词、豪放词双花并放的艺术时代，所以他的词才会呈现出婉约和豪放的两面性来。婉约是他的贵族气质、文职经历、温情友情、保守思想的反映，豪放则是他的奇特相貌、习武和武职经历、不平之气、一定程度的变法思想，以及仕途坎坷的反映。

文学说到底是作家及其时代的反映，贺铸词风的两面性正体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