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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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孟封建礼教经过宋代二程及朱熹的创造性发挥，越来越成为被统治阶级特别是妇女的精神枷锁。到了明朝时期，在朱元璋推崇朱熹理学“家法”的遗诏引领下，中国妇女经过封建政权、神权、族权和夫权一轮又一轮的绞杀，已经没有了任何活路，于是，王阳明心学思潮于明中后期迅速兴起，劳动人民特别是妇女以此为武器，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思想解放运动，这场运动一直持续到清末直至近现代，而作为“社会生活的秘书”，明清时期的主要小说真实反映了这场运动。
下面，我就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聊斋志异》和《红楼梦》这几部能够代表明清小说最高成就的小说，简单谈谈明清妇女为争取个性解放所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历程。
一、《三国演义》：遥远的黎明
《三国演义》虽然写的是汉末三国八十年间从分裂走向统一的故事，但是，由于作者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小说的思想渊源自然也就是明初的。那时候，心学思潮还没有兴起，广大妇女挣扎在封建礼教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她们被男权社会作为男人的附庸和生育工具而存在。她们偶尔也会反抗，但却如卵击石，只是自取灭亡；无奈之下，她们只能接受，甚至无限制的降低底线，把征得男人的一点点尊重作为奋斗的目标。
《三国演义》是一部男人戏，舞台上活跃着的尽是些铮铮铁骨的汉子，妇女仰男人鼻息而生存，妇女甚至连男人的附庸都做得不够安稳。看《三国演义》，书中为数不多的女人大抵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毫无一点个性自由且任何反抗都徒劳无益的女人，这类女人如甄氏、曹皇后、貂蝉等。
甄氏原为袁熙的妻子，官渡之战后被曹丕所得，还为曹丕生了个后来做了皇帝的儿子，这个儿子被曹丕立为太子时，母随子贵，甄氏自然也就被立为皇后。按理，甄氏守着一个太子儿子，应该安享荣华富贵了，就算后宫争宠，皇后总该占点上风。然而事实并未如此。曹丕被郭妃迷惑，听其谗言，对甄氏遂不感兴趣，甄氏只是发了点牢骚，就被曹丕赐死。一个皇后，一个儿子做太子的皇后居然如此如草芥般没有价值，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就更不用说了。
曹皇后是曹丕的姐姐，被曹操嫁给汉献帝成为皇后。曹丕篡汉之际，曹皇后有怨言，与其说她是为国家着想，不如说她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着想。曹皇后居于宫中，当着前来逼迫汉献帝“禅位”的大臣们的面痛骂曹丕，最终仍不得不被逼随汉献帝出宫。天下的事情都是男人们的，女人的怨言只是象一阵风儿而已。
貂蝉被王允作为饵料实施了一出铲除董卓的美人计，为历史的进步立下大功，但是，这仍然不能改变她的命运。貂蝉象一件物品一样从董卓之手转归吕布，后来吕布在曹操、刘备联军的围攻下战败被杀，貂蝉及其女儿落入曹操之手，被曹操载回许都。难道曹操忘记了董卓之乱？没有董卓的灭亡怎有曹操的出人头地！女人就是女人，她只是男人的工具，或者是泄欲的工具，或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或者是政治斗争的工具。
在《三国演义》中，这些毫无人身自由的女人要么安于现状，任由男人摆布，要么稍作无益的反抗且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第二类是得到男人一点尊重但仍然免不了人生悲剧的女人。这类女人如孙尚香、糜夫人、二乔等等。
孙尚香是孙权的妹妹，孙权用她实施美人计，想把她嫁给刘备，缚住刘备这只猛虎，好瞅机会夺取荆州。刘备依诸葛亮之策，将计就计，冒险过江成亲。起初，刘备对孙尚香也很提防，后来看到孙尚香对他极尽为妻之道，转而敬佩她。孙尚香能够得到盖世英雄刘备的敬佩，应该是她的福气，但是，刘备并没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刘备为了自己的生命和事业也不可能冒险救她。侠肠柔情的孙尚香就这样在江东香消玉损。
糜夫人是刘备的夫人。在糜夫人怀抱不满周岁的阿斗身陷曹军时，赵云杀入曹军解救他们。与其说赵云去解救甘夫人母子，不如说赵云去解救少主，糜夫人对此心知肚明，为了不拖累赵云，为了把更多的生的机会让给阿斗，糜夫人投井而死。糜夫人的选择是对的，就算她不投井，赵云也只能对她说“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之类的虚言，绝不会为解救糜夫人而伤了少主。人缘最好的刘备不是说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样的混帐话吗？不过，刘备能把自己的女人当作衣服也算难能可贵了。
这些女人虽然得到男人一点尊重，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是男人的工具而已，男人对她们的那点尊重甚至比不上男人们珍惜自己的一把宝剑或一匹战马。
虽然《三国演义》中的女人很少，虽然她们那些点点滴滴的抗争非常无聊，虽然她们把谋求男人的一点尊重作为目标显得微不足道，虽然象征自由的黎明距离她们还极其遥远，但是，她们却象三国黑色的天幕上的点点星光，激励着人们深入思考封建礼教中中国妇女的命运及其抗争。
二、《水浒传》和《西游记》：第一道曙光
《水浒传》虽然与《三国演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成书的，《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虽然比罗贯中年龄稍长大概十来岁，但是施耐庵生活在社会下层，亲眼目睹了元末明初农民的苦难和农民起义的战斗场面，其个人的民主思想也就高于罗贯中，其作品中所表现的对于妇女自发追求个性自由的思想也就比《三国演义》更接近明初的现实。《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生活明中后期，心学思潮已经开始兴起，《西游记》捕捉到了这种要求人们包括女性个性解放的零星讯息。因而，在《水浒传》和后来的《西游记》中，女人在书中的数量虽然仍然有限，但是她们已经能够向男人说不了，并且取得了一定的自由。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中，女人有三个：孙二娘、顾大嫂和扈三娘。施耐庵能让女人在梁山英雄中占了接近3﹪的比例，确实已经不错了。《水浒传》中的这三个女人跟男人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跟男人一样干着替天行道的英雄事业，孙二娘、扈三娘甚至比她们的丈夫张青、王矮虎还要了得，呈现阴盛阳衰之势，顾大嫂甚至成为最后生存下来的少数英雄之一，反映了作者的梁山泊精神后继有人的愿望，反映了作者对妇女英雄的重视。《水浒传》不能不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女人争取个性自由的第一次小小的胜利。
说是小小胜利是基于两个方面得到的结论。第一，这些女英雄还没有完全脱离男人的手掌。孙二娘喜欢跟丈夫张青一起做人肉馒头，而人肉馒头的用料肯定是穷人；王矮虎对扈三娘更多的还只是性，而且扈三娘的命运也出不来宋江的手心。第二，《水浒传》中的其他女人大抵都是些坏女人，除了林冲的娘子是个守规矩的女人以外，其他如潘金莲、阎婆惜、杨雄的娘子潘巧云、卢俊义的娘子贾氏等都淫荡成性，如白秀英、王婆、刘高的老婆等都泼皮不地道，如李师师、李瑞兰等都是风月场中人，这些都是作者本人头脑中存在蔑视女人的思想的真实反映。
相比较《水浒传》，《西游记》中的女性多了起来，其个性解放的程度也有了一些进步。
《西游记》中的女人最出名的大概是白骨精了，这是一个被后世的孩子们甚至成年人骂了几百年的女魔头，除了女儿国的国王、猪八戒的媳妇等有限几个女人，其他的如蜘蛛精、蝎子精、铁扇公主，等等，也都不是好东西。
我们不能因《西游记》中的许多女人是坏人，就认为吴承恩蔑视女人。其实，这些女妖精之所以为非作歹，也是因为男权社会的逼迫，她们走投无路之际才“变坏”了的，这与水浒女英雄被逼上梁山基本上是一致的。一个个女妖精“占洞为王”，役使着成百个男女小妖，这本身就是女人地位得到提高的表现。而女妖精们渴望着能吃到唐僧肉，她们渴望长生不老的强烈愿望和绞尽脑汁的行动上的努力，正揭示了中国古代妇女有着改天换地的远大理想和艰苦卓绝的拼搏精神。
《水浒传》和《西游记》仍然以男人为主角，但是，女人已经能够从男人那里分得一杯羹，甚至还能够独立领导一个团体开展“社会”活动。她们的追求和取得的初步成绩象黎明中的第一道霞光刺透了男权社会的天幕。从此，女人的个性解放运动开始波澜壮阔起来。
三、《金瓶梅》和《聊斋志异》：霞光万丈
《金瓶梅》成书于明末，《聊斋志异》则写于清初。这个时期，城市和商品经济已经很发达，市民阶层已经非常庞大，心学所宣扬的女性解放思想已经开始在市民阶层扎根。但是，封建礼教仍然在中国社会思想中占统治地位，并且走向极端腐朽阶段。社会需要人们特别是女性自己团结起来，向封建礼教展开猛烈的进攻。《金瓶梅》和《聊斋志异》分别从反面和正面反映了这种社会趋势。
《金瓶梅》是一部颇有争议的书，历代统治阶级都把它作为淫书而加以禁忌，但是，它的宣扬女性个性解放的价值恰恰就在于“淫”这个字上。
淫使女人成为作品的主角。在《金瓶梅》以前，从来没有那部书把女人作为主角，这是《金瓶梅》对于女性思想解放方面所做出的开天辟地的贡献。《金瓶梅》主要写西门庆与一妻五妾之间的风流故事，书中最重要的人物是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小说大量的笔墨都花在她们的性事上。在《金瓶梅》的人物花圃里，虽然谈不上争奇斗艳，却也算是百花齐放，只不过这些花儿表面上不美。
淫使女人的身体得以解放，这是女人思想解放的重要铺垫。《金瓶梅》中的女人，清一色的风流成性，她们整天几乎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变着法儿做爱，西门庆被她们榨干了身体以后一命呜呼。明朝中期以后，商品经济很发达，城市繁荣，市民阶层很庞大，这些都促进了风月行业的兴盛，封建礼教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谈色色变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金瓶梅》正反映了这种社会思潮。当然，我们不能赞成以淫来张扬人性自由，但是，淫确实是明朝中后期妇女追求人性自由的最无奈却也是最便利的方式，它击中了封建礼教的“七寸”。
淫使男人重视女人。西门庆有钱有势，但是却并不像以前的统治阶级那样视女人为玩物。他并不常到风月场所里玩女人，他看中的女人他就要娶回家，他赚钱供养她们；在跟他的女人们做爱的时候，他是极其认真和不太自私的，他很在意对方的感受；他总是疼爱着他的女人，把她们作为他的宝贝好吃好喝的养着。西门庆是为女人和性而生的，西门庆的事业也是为女人和性而存在的，西门庆因为女人和性而死却至死不悔。可以说，西门庆是中国古代第一个重视女人的男人，女人们第一次在男人的心中争取到了作为人的地位。
以女人为主角，以女人的事儿为主要情节，让女人依着自己的性子去追求，让男人围着女人转，这是《金瓶梅》要把女人推上社会前台。此外，男主角西门庆一方面鼓动和纵容女人完全解开禁锢自己身体的衣服，一方面鼓动和纵容女人在放开心理上的各种束缚，这是对封建男权社会必将妥协的预言。
虽然《金瓶梅》中的女人百花齐放，但是我们却不能说香气四溢。然而，《聊斋志异》中的女人就不仅是百花齐放，而且是香气四溢的了。
《聊斋志异》也写男女之事，但是，作品中的女人不再是为性而活着的了，她们追求个性自由的底线已经升华到人的全部尊严。作品中的男人看中女人的也不仅仅是美色，他们爱她们的勇敢，爱她们的聪明，爱她们的真诚，而且他们根本不顾忌她们是不是妖精。
聊斋的女人们也像《金瓶梅》中的女人一样是生活的主角，她们与男人的关系不仅不是夫唱妇随，而且超越了举案齐眉的程度，甚至阴盛阳衰了呢。男人在她们面前大多显得拘谨、无能甚至愚蠢，有的男人甚至连做爱都得女人手把手教导。男人受了冤枉无处诉说却要向女人诉说，为男人主持正义挽回尊严的也大多是女人。女人成为生活的主角，表现了女人自明朝时候开始的争取人性自由的斗争已经进入非常自觉的时代。
聊斋的女人敢爱男人，同时也敢控制男人。她们不甘心生活在坟墓中或居于社会的最下层，她们渴望正常的、与男人公平的生活。正常，表现在她们要爱男人，要爱好的男人，要跟男人组成一个家过日子，要帮男人发展人生。公平，表现在她们要求男人要象她们爱他们那样爱她们，她们不怕男人无能，只恨男人花心，她们就算只能跟男人偷情或者做个妾，也要男人跟她们一对一的男欢女爱。这种正常和公平彻底撕碎了封建纲常的面纱。
聊斋中最让我喜爱的女人就是婴宁了，婴宁最让我喜爱的是她的笑，聊斋中所有女人的美都活在她的笑中了。她总爱笑，笑男人的迂腐，笑男权社会的荒谬，她的笑是对封建礼教的极大讽刺和蔑视，她的笑意味着了中国妇女争取人性解放的意志坚不可摧。非常有意味的是，婴宁生了孩子，这孩子“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后继有人，这既说明摧毁封建礼教，争取女性思想解放的过程将会是长期的、艰苦的，也说明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女人的。这些，足见蒲松龄思考妇女解放问题的深刻。
《金瓶梅》和《聊斋志异》为我们提供了如此众多的敢于冲击封建礼教核心堡垒的女人，她们象万道霞光照亮了中国古代妇女解放运动的早晨，照亮了中国古代妇女追求思想解放的大道。
四、《红楼梦》：金光铺地
在《聊斋志异》之后半个多世纪后，划时代的巨著《红楼梦》横空出世，宣告着妇女解放运动高潮的来临。
《红楼梦》出版的时代，女性解放思潮已经与新兴明末清初思想界掀起的近代民主主义思潮汇成一条大河，男女并肩与封建主义作战的时代已经来临，而作者曹雪芹又是一个站在时代前列的文人，《红楼梦》也就堂而皇之的登上反映女性解放思想的明清小说的峰巅。
像《金瓶梅》、《聊斋志异》一样，《红楼梦》也是一部以女人为主角，以家庭生活为主题的小说，但是，《红楼梦》更多的，更有意识的宣扬了反封建和包括女性在内的全体人民实现个性解放的思想，而且更为关注的是女人。红楼女子身在贾府中，心却在社会上，她们把自己的人性解放与社会解放联系在一起，她们认识到，只有跟封建社会彻底决裂，她们才能迎来自由、爱情和幸福。林黛玉、晴雯、贾探春等等都是这样的女人，特别是黛玉更具代表性。
黛玉对封建社会有着最清醒的认识。赠绢、忆绢和焚绢虽然是围绕宝黛爱情而出现的情节，但是却勾画出了黛玉对封建社会认识不断深入的思想轨迹。赠绢，黛玉赠绢与宝玉私定终身，表现了黛玉抗击封建制度的雄心和勇气；忆绢，黛玉怀念离自己很远的宝玉，表现了黛玉不甘心失败而仍然充满胜利信心的韧性；焚绢，则是黛玉反封建思想的继续升华，她认识到封建势力的强大，认识到反封建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焚绢是她与封建制度永远一刀两断的誓言。除了对封建社会的清醒认识，黛玉还是宝玉反抗封建制度的战友和导师，黛玉的潜移默化帮助宝玉认清了封建制度的本质，并使宝玉走进了她的阵营，最后，黛玉以死促成宝玉反封建思想的成熟。
大观园里花团锦簇，而“人面桃花相映红”，除了林黛玉、晴雯、尤三姐、探春，其他红楼女子也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昭示着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高潮。王熙凤的精明能干宣告了女人当家作主的时代即将来临；贾元春的怨恨皇宫宣告了封建制度的虚伪无耻；尤三姐的誓死捍节宣告了女性尊严的不可侵犯。其他，如青春出家的贾惜，跳井而死的金钏儿，上吊而死的鸳鸯，撞壁而死的司琪等都堪称黛玉的反封建战友，她们如灿烂的阳光铺满封建末世中国的大地。
从《三国演义》到《红楼梦》，明清的主要小说从无意到有意，描绘了中国妇女解放运动从萌芽到蔚为大观的历程，作为高潮的《红楼梦》诞生于中国古代最后一个封建盛世“康乾盛世”中，它借中国古代女人的眼睛看到了封建社会垂死时的回光返照，推动了以后妇女解放运动的继续发展。但是，由于封建阶级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而作着垂死挣扎，中国明清时期的女人始终不能取得彻底的个性解放，只有在彻底粉碎封建制度的新中国，中国妇女解放自己以至于成为“半边天”的梦想才能够以成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