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楼梦》中的酒

相较于《水浒传》中的英雄们动辄大碗喝酒，且经常醉得不省人事，甚至闯下“弥天大祸”，《红楼梦》中也有大量的饮酒情节，什么贺寿酒、贺岁酒、祭祀酒、迎宾酒、饯别酒、赏花酒等等不胜枚举，不过他们大多是轻酌慢饮，即便醉了也不会过分变态。相较于水浒英雄们所喝的低档次烈性酒，《红楼梦》中的酒多为高档养生酒，诸如屠苏酒、绍兴酒、无锡惠泉酒、合欢酒、西洋白葡萄酒等等。《红楼梦》中的饮酒情节对于清初的中国酒文化有着重要的认识作用，更重要的是它对于揭示《红楼梦》的主题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即：饮酒情节既展示了红楼人物的精致生活，又昭示了红楼人物的悲剧命运。

一、酒展示了红楼人物的精致生活

虽然酒早在原始社会后期就出现了，但是在近代以前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上，酒常常作为药引子使用，至于日常饮用则一直是奢侈品，历朝历代出于节约粮食的目的，常常通过官办的方式限制的酒的生产和消费。鉴于酒的昂贵，古代的大官僚在饮酒时尚且从节约的角度三思，比如：身为四品官员的晚年白居易喝不起酒，只好临时学习喝茶以代之；陶渊明退隐之后好歹也还是城里有房郊区有地的大地主，却经常对着空空的酒瓮发呆；而像《水浒传》中那样豪饮甚至让酒洒了一地的现象在实际生活中其实是不会出现的，尽管水浒英雄们喝的多是些劣质酒。

《红楼梦》与《水浒传》一样，因塑造人物的需要而大量结撰了饮酒情节，不过，《红楼梦》的酒却都是非常有讲究的高档次酒，喝的方式也非常讲究，这些都能够充分展示大观园主仆们无比豪华的生活。

红楼人物喝的最多的是黄酒。黄酒以粟或稻米特别是糯米为原料，通过蒸煮、加酒曲、糖化、发酵、压榨、过滤、煎熬、贮存、勾兑等诸多程序精酿而成，酒精含量一般为14-20％，它含有21种氨基酸，其中包括人体不能直接合成而必须依靠食物才能摄取的8种氨基酸。红楼人物虽然不懂得什么氨基酸，但是黄酒有助于养生却是他们所知道的，因为包括《齐民要术》、《酒诰》、《本草纲目》等清代以前的典籍对黄酒延年益寿的功效都有详尽介绍。

清朝前期的黄酒产地主要在江南，其中以绍兴黄酒最为著名。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生日之际，宝玉想跟袭人等人饮酒取乐，袭人说：“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罐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于是袭人把绍兴酒温热了，倒在海碗里。无锡惠泉酒由于使用了清冽的惠泉水也是著名的黄酒品牌，1722年，因雍正皇帝继位大典需要，时任江宁织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从无锡发运40坛惠泉酒进京，可见惠泉酒的珍贵。第六十三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宝玉跟黛玉、宝钗、湘云、袭人、芳官等小姐丫鬟饮酒，芳官也想喝酒，宝玉以她正在护嗓为由不许她喝，她硬要喝，结果喝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当时他们喝的就是惠泉酒。

除了黄酒，红楼人物还会饮其他养生酒，屠苏酒就是比较重要的一种。屠苏酒相传是华佗所创，是用大黄、白术、桂枝、防风、乌头、附子、花椒等与白酒精配而成的药酒，可以防温病，祛湿热，也养肝，是宝玉、黛玉、宝钗等人冬末初春喜爱的酒类饮品。贾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酒还是要饮的，除夕之后的一段日子，她也爱饮屠苏酒。不过，由于添加了各种中草药，出于各类中草药的辩证功效考量，屠苏酒是不能多喝的，这一点红楼人物都是清楚的，比如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中，盛大节日，贾母在座，人们都很严肃，喝屠苏酒只能浅酌，而且还要配着喝些合欢汤，多吃吉祥果佐酒，以防醉酒伤身。

以酒养生，或许还只是酒的低等功效，以酒养性才更显酒的价值。红楼人物时常以酒养性，养文人气质和高雅品性，这可能是嗜酒的曹雪芹把自己的养性之道赋予红楼人物的缘故吧。《红楼梦》中常有宝玉和十二钗乃至部分丫鬟斗诗的情节，比如前文提到的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红楼主仆的每一次斗诗都是不会缺少酒的，无论是小姐还是一些丫头，不仅都能喝两口，而且喝起酒来还都是文绉绉的。可以说，酒与亭台楼阁、琴棋书画一样参与了对红楼人物高品位的精致生活的塑造。

二、酒昭示了红楼人物的悲剧命运

贾府三日一次小宴，五日一次大宴就不说了，其日常用酒都是名贵的酒就不说了，重要的是，饮酒是需要菜肴的，菜肴的开支可能比酒还要大。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到贾府的佐酒食品，惊得目瞪口呆：荤的有炖金银肘子、蒸螃蟹、烧鹿肉、烧野鸡等，素的有炒枸杞、炒银芽、藕粉桂花糕、五香豆腐干、煮新笋、各色果子等，喝的汤有莲叶羹、火腿白菜汤、碧粳粥、虾仁鸡皮汤好几种，主食则有御田胭脂米、螃蟹馅儿饺子，真是无比丰盛啊。然而，贾府早就入不敷出了，其以美酒佳肴为内容的豪华生活无非是坐吃山空而已，而贾府是封建社会末世的缩影，其坐吃山空的现象揭示了封建统治阶级压迫人民群众的手段已经黔驴技穷，深刻的社会危机正在酝酿。《红楼梦》中随处可见的酒晏情节其实正是贾府乃至封建末世走向崩溃和包括红楼人物在内的封建统治者走向覆灭命运的宣示。

其实，具体到每一个红楼人物，酒还分别以其独有意味的方式宣示了《红楼梦》的主题和红楼人物的悲剧结局。这里略举数例。

合欢酒是《红楼梦》中的一种酒，这种酒是用合欢树上的白花、合欢树皮与酒精度偏高的烧酒一起浸泡而成的，其味辛性热，具有祛除寒气，安神解郁的功效，当然，新婚宴会上夫妻之间的交杯酒也喝的是这种酒，目的是舒缓新婚之夜夫妇俩的忐忑不安的激动心情，防止心肌梗死的现象发生。第三十八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宝玉与凤姐、黛玉、宝钗、湘云等女儿们斗诗饮酒，桌上的酒是黄酒。黛玉因吃了螃蟹感觉到心口有郁结的微痛感，如果喝温热型的黄酒只会加重这种感觉，于是，宝玉“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不料，黛玉只是饮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而这时“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不管宝钗是出于对黛玉饮合欢酒的嫉妒心理，还是自己也是因为吃了螃蟹心中不舒服，但是，二人都只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这与合欢酒的象征意义背道而驰，是二人都不能与宝玉修成“正果”的冥冥中的预兆。

《红楼梦》从第一回到第一百一十七回有饮酒情节六十余处，我们不妨再看看这一起一终的饮酒情节。

第一回“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适逢中秋节，甄士隐邀请贾雨村吃酒，贾雨村微醉之际口占了一首绝句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诗宣扬了功名利禄的人生理想，贾雨村后来也是因此信念而进入贾府的，而功名利禄正是宝玉、黛玉所痛恨的，反对功名利禄也正是宝玉、黛玉爱情的思想基础。《红楼梦》这第一场酒宴就在尖锐的对立中交待了小说主题。

第一百一十七回“欣聚党恶子独承家”中，宝玉刚刚因不相信自己的玉缘而欲把玉还给和尚，袭人夺下了宝玉的玉，王夫人也为宝玉不懂事理而伤心不已，这时贾琏因贾赦病重需要去探望而把家里的事务交给贾蔷、贾芸代理。贾蔷本来想勾引宝玉喝酒，贾芸却不支持邀那“没运气的”宝玉。于是贾芸和贾蔷就丢下家事不问，邀上邢大舅、王仁等几人在外书房里喝酒，而且还行起酒令来，直喝到三更多天才醉罢。这时节的贾府已经奄奄一息，马上就要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时候了，小说主人公宝、黛的悲剧结局也已经算是揭晓了，但贾府的不肖子孙们仍在抓紧享受最后的酒宴之乐。这预示了贾府的悲剧将是万劫不复的悲剧。

《红楼梦》的第一场酒宴和最后一场酒宴同前面所说的合欢酒以及全书六十多次的饮酒场合一起，共同揭示了《红楼梦》的主题，宝黛爱情和红楼人物最终必将随着崩溃的贾府一起消逝。

《红楼梦》以绝大部分篇章渲染了贾府的繁华和红楼人物们醉生梦死的生活，但是，那悦耳的琴瑟之鸣，那怡人的扇底之风，那馥郁的绣囊之香，那醒目的胭脂之红，等等，却又从不同角度揭示了红楼悲剧的根源，那就是看似正处于巅峰期的封建剥削制度已经在充当自己的掘墓人。酒与以上这些事物一样，在展示包括红楼人物在内的封建统治者的精致生活的同时，也宣布了他们无法躲避的悲剧命运正在到来。每一杯酒都是香的，但是香透之后却是永远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