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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元奔古典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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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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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理性参与下的经验美学指导自己的诗词创作

经验主义美学是西方的一种重要美学思想,它发源于古希腊时代,在十七世纪初成熟于英国,后传播到整个欧美文艺界,代表人物有培根、洛克、休谟等,杜威是集大成者。经验主义美学以经验主义理论、经验心理学理论为哲学基础,强调文艺创作中的感觉论、经验论,主张用审美经验指导文艺创作和文艺接受。

经验主义美学过分强调个人的感性经验,弱化了文艺创作过程中理性思维的创造力特别是理性思维带动感性思维所爆发出来的创造力。经验主义虽然可以催生文艺创作局面的“百花齐放”,但是它却使文艺接受变得困难起来,因为接受者的感性经验跟创作者的感性经验往往并不相同。我们之所以说杜威是经验主义美学的集大成者,原因在于杜威的经验主义美学并不反对理性,杜威把人的经验分为感性经验和理性经验两部分,并且认为经验是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因此,文艺创作也就以感性与理性共同催生的经验作为素材,并在感性与理性的共同作用下完成。当然,经验本身就是感性的,可见,杜威的所谓经验虽然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但其落脚点依然是感性。由于“经验主义”的含义是经验的极端化,所以杜威的学说虽然有别于培根、洛克他们,但仍然是经验主义美学。

如果我们改造一下杜威的文艺美学思想,适当强化理性认识在经验获得和使用过程中的作用,我们就可以把极端化的“经验主义”美学改造为理性参与下的相对温和的“经验”美学。我常常以理性甚至理性主义指引自己的文史论文创作(包括本文),但是我在创作诗词时,却总是遵循我意识中的“经验”美学的指引。下面,我就结合我的创作实践,从两个方面聊聊经验美学是怎样指引我的诗词创作的,即:用理性指导感性获得经验使之成为诗词的意象群;用理性指导感性使用意象使之成为有机体的诗词。

一、我是怎样用理性指导感性获得经验使之成为诗词的意象群的

杜威有一句名言——“艺术即经验”。杜威认为,文艺的创作和接受受制于个体经验,而所谓个体经验有两个来源,一是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直接获得的经验,一是个体在阅读文艺作品时间接获得的别人的经验,后者是主要的。杜威进一步认为,这两类经验的获得,首先是感性的,但感性经验往往是粗糙的,良莠不齐的,因此接下来只有理性参与了,经验才会去繁就简,才会有其文艺价值。

经验可以通过个人生活和阅读这两条途径获得,这我是赞同的;但是,理性延迟介入经验的获得过程,这我却是不赞同的。我认为,我们在自己的日常社会生活和读书过程中,在获得各类经验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要主动用理性武装自己的头脑,让理性作为润滑油,始终参与经验的获得并同时对其完善。固然感性认识总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但是,在感性认识跳出来的一刹那,我们就要用清醒的理性思维捕获它,不让它所感受到的经验粗糙化。由于省去了理性对感性经验的后期完善,事半而功倍,因而这是获得更多完美经验的便捷通道。

我几年前曾发表过七律组诗《醉卧量子力学世界》。这组诗正是我在理性对感性的指导下把经验变成诗歌意象的实践的产物,姑且取一首过来论证我的写诗方法。组诗的第五首《卧卢龙(新韵)》是这样写的:

昨宵酒醉卧卢龙,梦里身轻似晓风。

黑水波间听汉鼓,白山谷口见唐翁。

成千壮士衣服异,数万红颜泪迹同。

却见东猴升烈焰,何人欲立比天功。

“卢龙”这个作为诗题的核心意象是怎么来的呢?卢龙作为今河北省秦皇岛市下辖的一个县,人口只有三四十万,境内多山,平原不到百分之二十,经济相对落后,在全国知名度很低。但是,卢龙位于燕山南麓,是长城自山海关向西蜿蜒挺进路过的第一块错综复杂的山区,紧邻渤海沿岸的狭窄平原。北方少数民族入关经由渤海沿岸通道南下侵略中原时,卢龙是抵抗入侵者的可靠后方。西汉名将李广曾经在卢龙驻守,我读《史记》读到有关李广这件事时,迅速就把卢龙与长城、汉匈战争、战国时期燕国与匈奴的战争,乃至更早历史时期统治卢龙的孤竹国在西周灭商过程中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头脑中迅速把“卢龙”升华为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战争前线的诗歌意象。此后,我在阅读小说《说唐演义》、史书《清史稿》时了解到,罗艺、罗成父子在卢龙也有战争痕迹,而皇太极久攻宁城不克,后来采用迂回的方式改攻卢龙,突破明朝的卢龙防线,八旗兵直抵山海关下,这样,卢龙在我头脑中的诗歌意象定位就被进一步明确下来了。

回到《卧卢龙》这首诗。我从未去过卢龙县,当然也就没有卧居卢龙的经历,我只是把自己在理性指导感性所获得的“卢龙”这一诗歌意象“拿”过来而已。所谓卧卢龙,就是卧居在历史上任何时期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战争的前线。

一首诗的创作,除了要有核心意象之外,还要有该核心意象统摄下的意象体系。在《卧卢龙》中,这样的意象体系包括黑水、白山、各不相同的衣服、红颜、烈焰等。白山和黑水一般指的是东北地区,是北方众多少数民族共同但不是同时的发祥地,自然与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战争前线卢龙存在着密切关系;各不相同的衣服是借代用法,借指的是历史上次第出现在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白山、黑水、各不相同的衣服从纵向上扩张了此诗的历史空间。红颜是陈圆圆升级而成的意象,陈圆圆只有一个,专指明清易代时的那段史事,而数万红颜则把“冲冠一怒为红颜”乃至“红颜祸水”从纵向和横向上扩张了此诗的历史空间和地理空间。这许多意象的获得都是我在理性指导感性的过程中获得的,它们在这首诗中受核心意象“卢龙”统摄,它们各自当然也能作为另外一首诗中的核心意象。

《卧卢龙》中还有一些经验没能升华成很标准的诗词意象,或者可以称之为准意象,带有经验痕迹的准意象,它们与我的现实生活仍然是有关联的,固然它们不如意象那么重要,但是也是不能缺少的,是不能废弃的。比如酒醉、梦和风。多年前我常常醉酒,醉酒后如果不高谈阔论,那就是睡觉,而且一睡觉就做梦,总会做自己随风满世界跑的那种梦,这有助于营造“卧卢龙”诗的氛围。再如汉鼓。汉鼓是我的居住地(一条仿楚汉风格的街道)升级成的类似意象的诗歌元素,与古代战争有牵连。这里重点说“东猴”。东猴岭是燕山山脉的主峰,这里用来代指燕山。燕山早在三十年前我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成为我头脑中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之间历史战争的象征,那时我初涉社会,到秦皇岛谋生过。白天,我在秦皇岛市区户外的任何地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浅黛色的、国画一般的、或高或低的、连绵的燕山山脉,它卧在城外远处的半空中,山头颜色重,越往下颜色越浅,山脚以近乎无色的状态融入淡淡的流云。我对燕山感到好奇,经常利用业余时间去爬山,听了当地人关于燕山历史的一些传说。先秦时期燕国与齐、中山、秦之间的战争,三国时期曹魏与辽东公孙氏之间的战争,五代乃至宋辽金元时期的民族混战等,都与燕山有些牵连,而我在爬山时时常会去寻找有关遗迹,固然我很少找得到。总之,那时候我的这些生活经验就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燕山”这一民族战争前线的模糊的意象,这当然也是《卧卢龙》的主题所需要的。

二、我是怎样用理性指导感性使用意象使之熔为有机体的诗词的

通过理性指导感性获得的经验固然可以升华为诗词意象,但是那些经验和意象只是写诗词的素材,怎样把它们有机的融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一首意象丰富、意境完整的诗词呢?杜威认为需要使用感性思维中的想象,他说:“想象是结合艺术品里一切因素的能力,它把各不相同的因素造成一个整体。”(杜威《艺术即经验》)杜威肯定想象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这当然是正确的,但是他夸大了想象的作用,夸大了感性经验的作用,而我仍然采取理性指导感性的方法来使用那些意象,以创作古典体裁诗歌。

杜威曾谈过文艺创作和科学实验在思维模式方面的不同,也就是艺术思维和科学思维的不同。他认为,艺术思维的基础是审美经验,审美经验以感性经验为主,理性经验从属并受制于感性经验;科学思维的基础是思想经验,思想经验以理性经验为主,感性经验从属并受制于理性经验。杜威以感性经验和思想经验来谈艺术思维和科学思维,固然他用辩证法对自己的说法作了一些调和,但是他并没有揭示出艺术思维和科学思维的深层次区别,特别是没有揭示出我们这里要谈的我的诗词创作所要遵循的方法。

杜威过分强调文艺创作中感性经验的作用,相对忽视理性经验,这是其经验主义美学观必然要有的结论。我不接受杜威的经验主义美学,我要的是经验,是灌注了理性的经验。更重要的是,经历过理性指导感性获得经验并使之升华为诗的意象之后,经验已经居于幕后了,我所要做的工作已经转入第二阶段,那就是把我获得的诸多意象熔铸成一首能够表达完整思想情感的、各部分不可分割开来的有机体的古典体裁诗词,这个阶段也就是所谓诗词创作阶段。

写诗词不同于写论文,更不同于做科学实验,我从不否定杜威关于感性经验在艺术创作(这里是诗词创作)中的作用,但是我更重视艺术思维在诗词创作中的作用。艺术思维跟感性经验是两码事,它们之间虽然有联系,但并不是紧密的第一层面上的联系,杜威没有说得很清楚。我认为,艺术思维固然离不开感性经验,但是跟艺术思维的关系最密切的是感性思维,因为感性经验如我前文所说它已经变成诗词意象了。更重要的是,与感性思维关系极为密切的艺术思维如果脱离理性思维的控制,诗词就有可能成为一盘散沙,难以成为“不可添一字,不可去一字”的作为有机体的艺术品了。我在诗词创作中坚持以理性思维约束感性思维,使之成为艺术思维的机制,并在这一思维机制下使用早前得到的那些诗词意象。

三年前我发了一组十二首《青玉案》,其七《天台谷中访居士》是这样写的:

高朋家在天台住,白云绕、生浓雾。进得院门瞠两目:红砖黄瓦,墙花盘柱,水走篱笆路。

刘晨阮肇身成古,近世逸人不循祖。饮罢新茶瞧四处:剑悬南壁,书堆若睹,梅画屏风树。

我当然没有真的去天台山中访问哪个居士,天台山中也许不会有居士。就是说,这首词是经验美学的产物,是经验转化为意象群之后我在理性思维主导感性思维的过程中写成的。

我先把这首词中的主要意象罗列一下:天台、居士、白云、雾、院门、红砖、黄瓦、墙花、篱笆、刘阮、新茶、剑、书、梅树、屏风等。这些意象基本上都是通过理性主导感性对我读书的间接经验和生活的直接经验的升华而成的。比如:核心意象“天台”来源于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修道偶然间艳遇了两个仙女的故事,二人与仙女在山中于华美的屋子里锦衣玉食同居半年后,经仙女同意二人回家探亲,却发现人间已历七世。这个典故所反映的是道教理想,是对学道可以长命百岁、可以拥有颜如玉和黄金屋的腐朽说教。但是我从当代人们激烈的职场竞争,快速的生活节奏,特别是我自己成败交替、悲喜交织的半生奋斗经历出发,我想到的刘晨、阮肇只是他们在天台的半年(或七世也就是约二百年)间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去除了物质声色方面的享乐因素,于是我把天台改造为没有劳累、没有斗争、可以依据我自己的文学兴趣做自己的事即写自由的文章的美好境遇,“天台”这一意象就不同于古人写诗时所用的那个“天台”了。再如:红砖、黄瓦、墙花、新茶等都是象征现代生活的意象。

“天台”这一核心意象也就是主题思想确立之后,我就在理性思维的主导下通过感性思维特别是杜威一直高度重视的想象,结合一些尚未形成标准意象的零星经验来填词了。

理性告诉我,这首词是古人隐逸生活与现代人自由追求的心态的相结合,那么,意象的使用就必须遵循这个想法。只是,把这些意象熔铸于“天台”这一核心意象中,没有作为感性思维的想象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如果放任自己想象却会迷失自己,幻化主题,从而会陷入经验主义泥潭,因此我们要用理性约束想象来创作诗词。上阕中,代表古人消极隐逸生活的白云、雾、篱笆等意象配合天台,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想象中的近似陶渊明居住环境的所在。但是我进了天台的这个居士的院子里很惊讶,为什么呢?房子是红砖黄瓦,有爬山虎、蔷薇之类的花盘在廊柱上,这分明就是我依据生活经验想象出来的现代人的生活所在。两相结合,天台的主题就显现出来了。下阕中,代表古人积极隐逸生活的剑(古人仗剑出游建功立业)、书(古人寒窗十年谋取功名)、梅画等意象配合天台,我们以此可以想象到李白、祖逖、孟浩然、唐伯虎等古代积极进取的隐士的生活环境,而新茶这一想象出来的意象,结合带有结论意味的想象的“身成古”了的刘晨、阮肇这种象征古代逸人的意象,“近世逸人不循祖”这种依据生活经验想象出来的当代生活经验,我就进一步赋予了天台主题以现代内涵。天台内涵从确立到两步升级,离不开想象对意象的内涵界定和使用,但是一切均是在理性思维指导下进行的。

唐人写诗常缘情随兴而发,宋人写诗多依理尚趣而就,所以有人说唐诗是在行程中咏出来的,宋诗是在书斋中做出来的。这种说法未必很恰当,但是却也道出了宋诗以理主情的创作取向。我们从李白、杜甫留下来的诗歌作品中能够清晰的理出诗人一生的行迹,但是我们从苏轼、陆游乃至此后明清诗人留下来的诗词作品中却未必能很好地做到这一点,原因就在于此,即宋代以后的诗人开始有意以纯虚构的手段创作诗词,在这种情形下,理性就要起到主导感性的作用了。宋代以后诗人诗词创作的这种特点,使我想到了西方经验主义美学以及经验主义美学的局限性,由此思考自己的古典体裁诗词的创作,这才有了我的诗词创作以及这篇论文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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