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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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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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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扑面

大雪扑面

董祖斌

多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尤其在栖身的这座城市里。

城市不大,地处山中,却因为盆地地貌和局部小气候的关系,难得积雪下来。多年都是望着城边一圈山上的雪羡慕不已。上一次大雪还是2008年,别处雪灾,小城也只是雪景。庚子年底,却忽然慷慨地降下这么一场大雪,心生激动。

清晨孩子上学出发时,我在阳台上目送他走出小区大门,尚只闻簌簌的雪粒子砸在屋顶上的声音,地上还见不着一点白色的痕迹——而这会儿地上竟然积了厚厚的一层,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出门上班时,印在雪地上的脚印如此清晰,忆及出门时候曾专门把伞放进他的书包里,心里稍安。就这一瞬间,却突然想到了父母亲,心忖这飘雪的日子真不能感冒了。疫情还如一把大伞罩在头顶,万一要去医院,手续很麻烦。

忽然又想起那一年,孩子读幼儿园,下午我单位事情多没按时去接。时逢大雪,我在幼儿园接到最后一个离校的他,的士也不好找,没办法,我和他坐上一辆“摩的”,从大雪大街中穿行而过,孩子坐在前面,我的头高出孩子的头,两张脸成为立体的墙,一起对抗这扑面而来的鹅毛大雪。多年后,孩子清晰地记得这件事。关于雪,有些美;关于最后离校,却留下厌恶,至今,他都不愿意听放学时常播放的音乐——《回家》,每次听,都想哭。我暗暗自责,那场雪,冻伤了孩子的童年。

暗暗嘲笑自己已经老了,有了些婆婆妈妈的味道,旋即生出一点欣慰,为自己的成熟,也为这种记忆的温暖。

手机里自然也被白雪覆盖,朋友圈中一片白,无不透露出一种欣喜和快乐。这一刻,我慢慢体会出,雪是一个传递快乐的天使啊,自天而降,每一片雪花都是写满祝福的信笺,普天之下的生灵都是收信人呢。

如此般想着,忍不住抬眼望向天空,几片雪花在脸颊上迅速融化,一瞬间有了幸福的泪感。

雪天使似乎在安慰和感谢着一年来辛苦的人们,单纯得有些童话般的洁净,让人忘记它水的本质,当做一种有生命的小精灵一样,乐意让它亲吻、跳跃、覆盖。

急急地行走在人行道上,雪像一面流动着的墙,横亘在视野里。视线变得模糊又清晰,激发着探究马赛克背后清晰图案的欲望与兴趣。白茫茫的房屋顶、顶着薄纱的树叶、车顶上戴着的白色蛋糕与人头黑发上的六角晶莹花瓣,一起组成一种久违的愉悦,人们见面的问候都变得更加温馨。

链接着天与地的茫茫雪瀑中,关于雪的诗文与物事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和雪一样,密密匝匝,闪现跳跃却又捕捉不定。

有风景的,雪的洁白无暇,雪的玲珑剔透;有情谊的,雪中的分别,雪中的重逢;有社会的,雪中的呼号,雪中的呻吟;有喻人励志的,雪中的豪迈,雪中的哀叹。悲壮的、隽永的、短暂的、永恒的,一时间纷落如雪。

大雪扑面,众生静默,唯思维铮铮作响。

现代生活的秩序总是打破关于雪的美好,朋友圈中在短暂的雪景诗文喧嚣之后,马上被交通部门封闭高速、公路抛洒融雪剂、农业林业部门预备抗灾、城管设卡堵带链条车进城等等信息冲淡,一种风雅迅速变得严肃,一种久违的快乐很快变得无趣了。

但这场雪开启了回忆与思考。

雪一定是每个生命的底色。

纯洁明净,晶莹剔透,平凡普通,安静无邪。

雪天更加能够体会温暖,自小我就有感受。

老家在农村,而且那时没有明显的“厄尔尼洛”现象,春夏秋冬四季明显,无论是记忆还是味蕾都储藏了配套的冷暖酸甜。

翻遍记忆,最喜爱的不是春暖花开,不是夏日绿意,亦不是秋高气爽,却是冬日的大雪纷飞。

喜爱这种冬寒,缘于冬日的闲适,食物的丰富,更多缘于铺天盖地的大雪。雪里的村庄不仅有视野中的美,对孩子而言,还有雪这个廉价、变化、干净、充足、可塑的玩具。

孩子的记忆,都是从雪开始的。孩提记忆中,如果曾经有过一场凝聚着欢乐的大雪,人生之路上笑意不泯。

老家的雪,下得朴实。每年都是不经意间就回到山村,成为我们孩子明白放寒假和开始欢乐的时钟。很多时候,雪总是在夜间悄然而至,一到清晨,给我们一个愉悦的惊喜。

那时,我和弟弟住在老家吊脚楼的二楼,床顶上面,就是黑黑的瓦片和椽子。半夜开始,雪小跑着来了。最先打招呼的,一定是小颗粒状的雪,我们当地称呼为“雪米子”,真有米粒状大小,呈现出一种面粉色,密密匝匝地跳跃在瓦片上,叮叮作响,在冬日寒夜的吊脚楼里,是我们最好的催眠曲。“雪米子”不易融化,会垫在瓦片沟里,完成雪到人间的“尖刀侦查”。这一阵紧急的“序曲”后,便会转变为大的雪片,一团一团,一片一片,从空中倾倒下来,自铺陈的“雪米子”上不断重叠、覆盖,慢慢开始升高。到早上,我们起床开门,扑面而来就是一个玉洁冰清的世界,如童话般洁净,千山共色,万物一统。

如果是假期间,有这样一场大雪光临,我们正好有了不出门做事的借口。苦的是读书期间,如果有这样的大雪,则喜忧参半。玩雪、踩雪是孩子的天性,有意思;但是,在学校里,窗户都没遮挡严实的农村小学,雪水浸湿了鞋子,坐着上课的滋味可是不好受的,冷得需要跺脚。那时农村学校条件很差,没有取暖的设备,孩子们就会从家里“带火”读书。随意寻找一个破旧的搪瓷缸,或者瓷盆,在边沿找三四个点穿上铁丝,做成一个系捏在手里,底部盛放点草木灰,简易“火钵”就做成了。条件好一些的人家,会有那种专门用来烤火烘干衣物的“烘炉”,外面用篾编制成网格笼状,里面放着陶制的炉底,干净,安全。这些“火钵”里面,在出门的时候,放上几个燃烧的炭或者木柴,作为引火的保障,也带上了大人的温暖。条件好点的人家会烧炭,还会用塑料口袋带一点,在学校可以添加;而大多数人家,都只能用柴。柴不方便带,容易寻得,孩子们更喜欢。一边上学,一边可以在路边山林里捡拾。如运气好,捡拾一些较粗的柴,燃烧过后,形成木炭,又能燃烧一阵子,正好用来对付课堂时间。烧柴有烟冒出来,上课时间是不允许的,因此只有在下课时间里,非常迅速地烧好柴,以便在上课的时候变成炭火。倘若老师发现一两个冒着烟的“火钵”,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拎起来发到外面走道上,结局往往是“烟灭火熄”。

雪天时,上学的山路上往往会形成一道风景:通往学校的山路上,汇聚的孩子越来越多,土地山林间,全是白皑皑的一片洁白之野。这些小路上,移动着一个个红红碌碌的点,嬉闹着,呼喊着,争着抢着去踩“头步雪”,让自己的脚印第一个留在雪地上。红通通的脸,红通通的手,每人手中都拎着一个“简易火钵”,为了让“火钵”中的火燃得旺盛,孩子们发明了一种“风车烧火法”。在“火钵”中加柴以后,拎在手中,抡起胳膊甩圈,于是,伴随着手臂的转动,一团火或者一团烟也转成圆形,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变成了这个圈的圆心,手臂成为这个圆圈的直径,烟火飘忽,雪野白净,动静结合,就像一个浩大的舞台上,开展了杂技表演,整个冬日的村庄在这一刻变得生气、和谐而希望。

不需要上学的雪天,则变成孩子们的天堂。这时候,大多是邻近过年了。大雪封门,家长不会再安排孩子们出门去劳动,都会窝在家里烤火、吃东西、做游戏。趁着大人不注意,孩子们会溜出去,推雪人、打雪仗,小手通红,头顶冒汗,一个个兴奋异常。雪天时,大人也会整天蜷缩在房子里,有了更多的时间的来做吃的,从内容到形式,丰富多样,满足着孩子的味蕾需求和饮食想象,加深着对年味的记忆。与忙碌而又鲜有美味加餐的暑假相比,雪天真是享受的季节,在那个年份孩提时代的记忆中,雪天自然而然成为一生回忆的底色:那是美食的满足,是亲人的团聚,是天性的释放,是欢乐的人间!

如今,大雪越来越少,城市的冬天,经常只有萧瑟的风号。

经常逆风行走的我,以及那些匆匆的路人,都把目光望向天空和远方,渴望大雪扑面。

雪,生命之歌。

那一片彻寒,是尘世弥撒的经幡。

对雪的感受,像我等南方人,停留在小资式的情调中,有些肤浅和微薄;只有在北方,那种粗犷而霸气的雪,让人更加深刻地品味和敬畏。

我曾经在西藏的雪山上经行过,那种真正的冰天雪地,彻骨严寒,目之所及,几乎没有生命可以留存,哪怕是一棵草,一片叶,来去的生命都是在现代健康技术保护下,匆匆过往,带着偷窥似的匆忙与狼狈。在那片时空地域里,雪才是真正的主宰。

我曾在飘雪的时刻体会过长白山的庄严威仪。其时正在天池口边,风夹着雪,在山顶上恣肆游弋。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穿透衣服,穿透肌体,也穿透思维。那种雪,可不是江南小家碧玉式的点缀,一来就带着犀利暴戾的气势,似千万支呼啸的箭镞,扑面而来,杀气腾腾,粗野蛮横。在山谷间,我看见雪在风的配合下,像冲杀的军队,叫嚣东西,隳突南北。我的脸上被雪鞭打着,攒射着,渐渐由疼痛到了麻木的地步。那种气势,惊天动地,完全不再是带来惊喜、浪漫的信使,而化身为要湮灭一切的狂飙。我在这些雪合力的推搡中几乎站立不稳,胆怯而又狼狈地反身而逃。在这雪山顶上,每一处都是风雪的领地,无处躲藏。只有一个管理房间抑或是哨卡的所在,一半掩在地下。短短几十米路程,走了很久,几乎是前倾着身子,采取对抗的姿势前行,几次滑倒在地,我附近的一位女士差点下山谷,我伸手拉住她,结果自己的眼镜被吹掉,连滚带爬奔进那个房子,心生胆怯,再也不愿出去留连风景了。

见过了北方的雪,再看看南国的雪,心中对那份寒冷就少了惧怕,对行路中的风雪也渐渐坦荡。

青春的生命总是前行在奔跑中,需要一场扑面大雪,冷凝、镇静,臻于成熟与沉稳。那是生命的一种特殊灌溉与点拨,有如醍醐灌顶。

行路的时候,害怕大雪,害怕那种漫天风雪造就的行路之艰。拨开迷雾一样的雪帘,赫然发现,无论是茫然宿命的人类还是生命个体,都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大雪,然后找到智慧、皈依和意义。

一千多年前,一个满腹文采的诗人,面对难于伸展的抱负和被排挤后遁出长安的郁闷,深感行路之难,三杯烈酒下肚,秀口一张,怆然吟出数首《行路难》诗句。

其中有句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一句“雪满山”,道出诗人最悲怆的无奈。在诗人的眼中,满山风雪,那是停滞的出路,是生命的阻拦。这时的雪,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障碍,成为与现实一样冰冷而横亘的墙,雪的美几乎殆尽,留下的是雪作为物质的冰凉与浩大,残酷与决绝。自恃才高的诗人在此时也感到了力量的不足,已经有了偃旗息鼓之感。但满腹诗书和骨子中的傲,让他在于漫天风雪的对峙中苏醒了过来,他用自己的坚韧与执著融化了心中雪山,毅然再次出发。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人终于明白那扑面而来的大雪终究要融化,生命的道路会伴着春暖花开徐徐延伸。心中的雪一旦融化,视野里全是万紫千红。诗人名唤李白,整个唐朝的绚烂历史,很多都是他手中狼毫描绘的,而且传播到全世界。后来他也曾经走过很多大雪纷飞的路程,也写下过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等诗句,不过都已经能感受到他处变不惊的镇静了,那是经过大雪冶炼后的成熟与通透。

生命里一定要有一场扑面大雪,走过之后,所有的寒冷将变成自己经历的传奇。

还记得有一年,我正是读高中,青春、理想、迷惘、轻浮与信心并存的年纪。那年代的老家,没有通公路,没有通电,小山村正是大雪覆盖的年代。寒假期间的某一天,大雪飞扬,清早我被父亲叫上,和他一起背粮食到街上去卖。这基本是我们家所有孩子的必修课,二三十亩土地,种的都是玉米,一年的用度都靠卖掉这些玉米换钱。和集镇很远,四五里路,全是山路,崎岖坎坷,父母亲和我们是这条山路上连接集镇和家的唯一运输器具。

那天的雪真大,我们走到半路时,突然大力袭来,开心,却又心存讨厌。我和父亲背着背篓,背篓上是沉沉的粮食袋,山路遇初雪,湿滑难行。底部被磨得连斜纹都几乎没有的解放鞋,已经有了溜冰的味道。手里的打杵深深地插进地里,上下坡的时候,膝盖跪在地上,手足并用,抓树枝,踩草丛,时刻提放粮食袋从背篓里滑落。头上的汗水合着雪花融成的雪水在脸上纵横,冷暖交织。

林间的小路上,风雪扑面,我倔强地从背篓压低的身体中昂起头来,望向前方,密密匝匝全是雪,就像没有尽头的生活与艰难。我突然很生气,也很沮丧,怨自己身处的大山,怨父母亲在这样的日子安排上街卖粮食,也怨这添加行路麻烦的大雪。因为有气,力量倒似乎更大了,就像一头牛,开始和命运的对垒。

父亲走在我前面,引领着我的步伐。哪块地不滑,哪块地水积得不深,他都选择了一次,我正好按照他的脚印走。尽管如此,还是走得非常艰难。每次背着粮食袋,去的目的地都是一处,一个个体户开的酒作坊。走着走着,雪越下越大,慢慢地上开始垫白垫高,脚步稍微稳定了一些,可是背上的粮食袋上面的积雪却越来越厚。好不容易到达那家酒作坊,肥胖的老板娘打着嗝,瞄了一眼大秤刻度,扒拉着算盘珠,对我们说道:“苞谷淋湿了,得除点秤,要不然你们背回去”。粮食袋是那种化纤尼龙,其实也算较为隔水的,我们争辩了两句,那张肥胖的脸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望着门外瀑布似的大雪,父亲犹豫着还是点了头,我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那张肥胖白净的脸比雪还要冰凉。返程时,按照惯例,用卖粮食的钱,买了两包化肥,我和父亲又一人一包背着往家里走。

回程上,大雪依旧,我走在前面,心里面涌动着一些关于命运、关于奋斗与反抗的情绪。偶尔回头看父亲,风雪中镇定如前,雪花积在他的头发上,就像提前呈现出他年老后的华发模样。我想到这样的风雪中,多年来,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奔走,背负重担,任劳任怨,默默坚持,平静地承受着苦难,演绎着中国最底层农民的最伟大情怀。一瞬间,眼泪差点流出来。

快到家门前的那座坡上,积雪已经很厚,走着走着,我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手抓树枝才没滚下去,而背篓上的化肥,掉在了地上。父亲见状,迅速找地方放下了背篓,然后帮着我重新把肥料袋放在背篓上,支撑着让我背起身,再去背自己的背篓。没有人帮忙撑扶,我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将背篓系套进肩膀,慢慢转身,一手撑着打杵,一手撑着雪地,双膝几乎都跪在雪地上,努力地昂着头低着化肥袋子,以免化肥从头顶背篓上掉下来。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一个中国底层农民、一个父亲怎样在风雨中完成对天地和生活的态度,纷纷大雪,浩渺天地,双膝跪地,挣扎站起来,一种虔诚、不屈、挑战和宿命,突然定格和解读了父亲。一瞬间,我就像穿越了那么多书本和时间,获得了成熟与感恩。大雪无声,那种寒冷沁入我的骨髓,继而演化成热与能,风雪无惧。快到家门了,我看见在老家屋檐前,母亲也正顶着大雪进屋,她的背上背着一背篓萝卜,刚从地里拔出来,用作猪草的。大雪盖着萝卜,也盖着母亲遮在头上的围巾,我看到母亲盖着雪的睫毛下,慈祥、坚韧和平静的眼神,感到无比忧伤、无比勇敢也无比温暖。如此风雪,我们一家人都在其中体会,风景已经渐渐变成了严酷。在那一刻,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读书学习,一定要孝敬双亲。漫天大雪是一场无声的讲课,家乡那面山坡与萝卜地是我记忆中最庄严的课堂。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场大雪,五味杂陈。

后来慢慢长大,读了更多的书,体会到用生命穿越雪幕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生,甚至比冰雪更加刺骨冰冷。

《水浒》中的林冲,生命中一定铭刻着山神庙里那个寒冷彻骨雪夜。从八十万禁军教头位置上命运倒转,如大雪扑面,爱妻被害,朋友背叛,遭发配如蝼蚁之微,仍遭权贵追杀不止。也是大雪之夜,草料场被人施火而焚,杀手追踪,如不是天佑其命,草棚被雪压垮,林冲必遭杀戮。山神庙内,林冲听明白了这般无情无耻之徒,手刃陆虞侯等人,斩断心中对当朝幻想,奔向梁山。好一场大雪,彻寒无比,冷酷到人性的极点,让这禁军教头终于燃烧起来,成就了他作为人的尊严。《水浒》中这一章,通篇都是大雪,铺天盖地,一句话总是在不断闪现:那雪下得正紧!一个“紧”字,把人的命运已经铺垫得差不多了,也道尽了寒意。其实,纵观历史,哪一个英雄走出来,不经历几场“紧”的雪?天然物质的雪还在其次,对心中之“雪”、生活生命之“雪”及身处逆境彻寒的反击与应对才是“扑面大雪”的益处。

沿着铺满白雪的历史车辙,我们会发现无论是人类历史、民族源流、家族兴衰、个人命运,都在这个规律作用中。一场大雪,会湮灭他们,也会激励他们,甚至会涅槃他们。

雪的彻寒,向来有人惧,也有人迎接。最妙的还是转化,实现升华,把这种彻寒悉埋于心,巧妙地把这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种“乾坤大挪移”的转化,带着一种温暖与温柔化成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现实、历史、风景、友谊、情怀,在这短短十个字中全部包含,古往今来的风雪彻寒,在这一刻,融化无形。

雪之彻寒,是一次痛苦转身。

雪,是冶炼生命的炉火,越冷,越热,越粹。

边塞诗人在雪地上写就一系列名篇,雪就是坚强,就是豪迈,就是赤诚,也是雄浑。

岑参、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一个个辉耀中华文化史籍的名字,在雪的衬托下,如雪峰熠熠生辉。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读来铿锵有力,对雪的描绘已经升华到了一种境界,情景交融,动人心扉,一种豪迈与气度感人至深: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情此景,我似乎看见有一片丹心在雪地里发射着光芒,散发着热能,天地虽大,雪野虽阔,可是,都在这种温暖的笼罩中,那个天地与冰雪之间立着的人,就如同经过炼丹炉炼过的金刚,闪耀古今,成为真正的“山峰”,辉映文化,也辉映人性。

用雪来冶炼生命、熔铸品德的故事很多,这样的诗文也很多。黄景仁的《别老母》也是用一场大雪来教育世人、鞭策时代的: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一句“此时有子不如无”,直白,简练,也颇具力度。我猜想,自此后,但凡之人读到这两句,一定会有一次情感上的思考。大雪之时,不仅是亲人需要温暖之时,也是自身品德经历考验、敢于取舍之时。由此,我倒为自己在雪天想到父母亲的保暖问题而窃喜了。当然,大而化之,一个国家、一个时代,也需要关心民生,至少让“惨惨柴门风雪夜”,不至于为了生计需要出门谋取嚼谷,惨别老母。否则,那出门的人,心里一定会因冰冷的雪寒而渐渐燃起反抗的怒火的,如此,那便是革命的前奏了。

雪的这种升华不仅在古代,近现代,仍然明显。

有一首《沁园春 雪》把这种境界推到了极至,开国领袖毛泽东正是在经历雪冷之后,感受到藏在人民和自身之上的炽热,一种追求自由、反抗压迫的生命热源,自历史、自大地、自天宇、自内心孕育而来,在雪的催化下,喷薄而出,划时代,开天地。分外妖娆的江山,历经大雪滋润,滋生了希望。“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何等的潇洒与豪迈,有“前无古人”的超越与独特。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时这首诗初次发表,轰动华夏。而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首大气磅礴的作品其实创作于1936年2月,当时正值红军经过艰难长征到达陕北的时候,条件无比艰苦,形势异常残酷。漫天大雪里,作为政治家、文学家的毛泽东却看到了最灿烂的未来。他的目光略过冰雪,燃烧成燎原之火、希望之光,一场改变中国历史的革命从雪原上茁壮。最终,在他的笔下,雪的寒冷再次升华,“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这是何等的超凡脱俗!此后渐渐迎来了“山花烂漫时”。雪对思想、文化、精神的启迪,至此升华到了新的高度。那种彻寒,其实是最深的教化与修行,当然,这也需要超凡的慧根。

虽然身居小小的山城内,有诗人朋友真正感受到了雪的这种纯粹,也感受到雪所带来的冷与热的辩证法。寒凉的夜晚,他就像千百年前的李白一样,也饮下几杯酒,挥毫赋诗。他的诗歌名叫《雪在烧》,恍惚中,他远在高山之巅不通公路的故乡、奔波求学关山负笈的艰苦经历、靠一支笔写诗进入体制摆脱农民身份、在城市里“底层化”“边缘化”生活,所有的堪比冬雪的遭遇与处境全化成诗句,在冷静的思维中沸腾起来。也许是打开了灵感之门,也许是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倾诉状态,他的《雪在烧》写了很长,长达五十多节。寒冬的夜晚,他越写越热,诗句和酒涌动着他的激情,伴随着诗歌与情感的掘进,诗人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在自家书房里,最后只剩下裤衩。茶几上的酒杯和书桌上的诗稿是他在人世间最后呈现的场景,他以举杯含笑的姿态把自己定格在这诗人的名以上。透过诗歌与雪,他看见经幡在大雪中飘落,看见自己孑孓独行在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前,看见雪中老母劳作的身影,看见作为孩子的他在雪中一步步走向冰雪消融,雪冷,雪烧,他的世界成为炼丹炉,也许是这种冷热交替过于剧烈,血肉之躯最终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他留下肉身飞升而去。朋友们都称赞《雪在烧》,那是一个诗人的绝唱。多年后,我还记得殡仪馆中,他的孩子在灵前诵读的声音,也记得那面墙上,张贴着的小字报一样的悼念诗作。物欲横流的都市里,诗人和诗歌终于迎来了自身的庄严。

雪啊,这冶炼生命的炉火,越冷,越热,越纯,越神圣。

每个人都是一片雪,每片雪都有自己的庄严与命运。

积雪的世界,深刻地记录下一个人的清欢,抑或一个人的悲悯。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中国这是妇孺皆知的诗句,作者柳宗元,已经过扑面大雪,获得顿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是何等的孤独、寂寥与绝望。此诗落笔之时,诗人正逢打击,前途渺渺,天地之间,几乎只剩下寒冷与无助,几乎步入绝境。恰恰这几无人迹的世界让诗人重新认知了自我,他选择了“独钓”。端坐大雪之中,任凭孤寂严寒,任凭大雪扑面,独守内心的清净与孤傲,实现超然物外的境界,营造一个人的清欢。此刻的诗人真正实现了升华,自身也化成一片雪,在天地之间,与其他雪花一道,完成身心的融入,演绎着平凡而伟大的哲学性转换,自此,诗文创作及人格都升华到新的高度,在时光的雪原上巍巍耸立。这片雪,透过历史来看,总体上还是带着温暖的色彩,是可喜的结局。

而绵延古今的大雪之中,那么多的命运都是含悲带泪的,千万片孤单、屈辱、悲悯之雪,一起化为扑面大阵,在命运之天地间呼啸、怒号、盘旋、奔突、哭泣,恸人魂魄。

最伤心的一片雪无疑是窦娥。因为冤屈,因为漫天的黑暗,居然只能靠一片雪来验证自己的清白,来惩治那些恣肆的恶——六月飞雪,在无底限的腐败与无耻的狂傲中,雪证明着一个灵魂的洁净与执着。那岂止是一个人的命运,又岂止是一片雪花的清白?那片六月飞雪,记录下一种旷世悲悯,用一种炎热到雪冷的瞬间变化慰藉世间生命,天地之间,有一种不容践踏的正气与圣洁,风雪雷电,不仅仅是自然,也是人性的呐喊和觉醒。

莽莽雪野中,扑面生疼的还有卖炭翁的那一片雪。“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碾冰辙”——还是诗人白居易用夺眶欲出的泪水记录下这个悲催的故事,一个雪天冰冷到心脏的场景。两鬓苍苍的老者,十指黑的艰辛,在雪天,哪怕衣衫单薄仍然愿意“天寒炭贵”。可大雪之中,劳动成果被“宫使驱将”,挂在牛头的“半匹红绡一丈绫”,在风雪中颤抖如老者的心。这种赤裸裸的抢夺,让官民关系冰凉到极致。那片雪,在那个时代,无论落在那里都是一样的命运与结局。诗人的悲悯仅仅是一个文人的自觉,一旦这种悲悯化为一个时代的自觉,反抗的怒吼就会震撼一切,盛唐走向衰落乃至灭亡,正是无数片雪积淀的力量。

人的悲惨命运几乎都牵连着雪,从历史一路飘飞,不绝于耳。解放前的中国也是一片冰雪冷凝的世界。《白毛女》中的喜儿也是这样一片雪花,延续着彻骨的悲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雪带着年的味道,向着人间扑面而来,可无吃无穿的生活,让杨白劳和喜儿丝毫感受不到温暖,爹爹买的简单二尺红头绳,让喜儿欣喜万分。大雪扑面的除夕,地主黄世仁来家逼还高利贷,要求卖喜儿抵债,杨白劳喝卤水自杀,喜儿遭到玷污后逃进深山,满头青丝变成白发,居然被污为“女鬼”。后来幸遇解放,喜儿得到解救,地主受到镇压。“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便成人”,强烈的对比,终于让这片悲悯之雪结束了在历史间的延续,这不是个人的幸运,而是时代的普惠。命运之雪的彻寒开始慢慢转暖,扑面大雪在这一刻,才慢慢恢复它作为风景的本质,如伟人的诗词所言:换了人间。

雪是连绵的时光,是浸泡着历史的水,沐浴思想与情感。

雪地是修行的道场,是参禅的雅室。古今中外,这种思想与雅意在诗文中屡见不鲜。

卢梅坡在《雪梅·其二》中写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在卢诗人眼中,梅是美的基础,雪是一种精神的象征,诗是高雅的表现。今天我看来,梅与雪同样是花,雪就是水开出的花,同样是高雅至极的。雪就是凝固的诗句,天空中大雪飞扬时,就像现代科技画面中一个个悦动的字码,组合成蔓延天地的雅文诗章,本身就已经超凡脱俗。

还是韩愈对雪的认识有情怀。在他眼中,雪是非常通人性且迷人乖巧的。他在《春雪》中写道:白雪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做飞花。这不免让人心生爱怜,雪的这种聪明灵巧跃然纸上。在光秃秃孤零零的“庭树”间巧扮“飞花”,形成一种景物补充、一种氛围营造,像伶俐活泼的女子,呈现出温暖、快乐与浪漫。这时的诗人,既像翩翩公子等候佳人的痴情,也像慈爱老父欣赏千金的满足与自豪。能把雪看待成这般模样,诗人的思虑与文字都已经经过了雪的沐浴,雪就是布满人间的大爱大德,这是一种高度的修行。自然,雪的形象在诗人笔下的反应,和诗人本身的历史时代、个人遭际、文化观点紧密相连,例如韩愈和杜甫眼中的雪就截然不同。就凡俗之人来看,一定更喜欢“做飞花”的雪,那是一种原生态式的还原,剥离掉那些强力粘贴在雪身上的情感标签,还原成雪本身的模样,有着沐浴一样的轻松与洁净。

关汉卿的眼中,雪世界一定是一个参禅的道场,雪是生命与人间的一场修行。在《窦娥冤》中,六月飞雪是为了鞭笞那个是非颠倒的世界,雪是地狱之门外残存的信仰、尊严、公正与自由。他的眼中,雪还是有温度的,是人间的炊烟与生气。他写到:“雪纷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这场雪,从色调上看,就比那些“大如席”“下得紧”要温柔浪漫得多,“舞如梨花”,其轻盈之态、喜悦之情、洁净之质都表现出来了。看来雪是通情感的,原野之雪,其温度与色彩其实完全在心间、在眼中,哪怕在浩渺的历史长河里,也是如此,其融与冰都是千年之后的痛和乐。

有雪的天地,就像经过舞美装饰的舞台,不经意间便把现实升华为艺术,相逢愈加浪漫,相别愈加凄美。苏轼在词中云:“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相似柳永等人的“折柳送别”,一改往日那种磅礴大气,变成有些“江南式”的婉约了。这中间,看得出雪对诗人的改造,为诗人的创作历史及情感丰富体验创造了条件,营造了更丰富的情感与氛围。我猜想,诗人多年在雪中穿行,大雪扑面之后,心性也在随雪不断升华,思想、情感变得如雪一样,更博大、更广袤和平凡,体现出来却更加有力,更加坚韧。雪就是一个道场,经过雪积雪融,生命、生活、尘世,变成了与雪一样的明灭变幻,处之泰然了。

浏览过这个星球上的历史,便会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是一场大雪。如一定要用科学的眼光来解读,则更是如此。写满地质、气候、生物、生态、科技等各类书籍中的数次冰川,将生物灭绝一次又开创一次,周而复始。我常想,未来,也许还是逃不开这个周期规律,在某一天,大雪扑面,一切文明归于沉寂,只待雪融之后,光、水与热开始又一次艰难的诞生与创造。每次想到这里,便真正觉得红尘中这些奔波的生命诚不如一片雪花,没有那种自天飘落的使命及宿命,没有雪那种在液态、气态、固态之间的涅槃与自由。但一看见雪的镇定、勇敢与达观,我便去掉重重忧伤与虚无,直面每天扑面而来的琐碎与艰辛,当成雪花给我的无数叮咛和鼓励,当成是岁月与青春逃不过的相逢。

雪具有覆盖与融化的秉性,无形之中赋予自己一种清洁的能力,给这个世界一次短暂的修复或洗滤,呼应着人性。大雪倾覆,江天一色,纯美无暇,正应了《红楼梦》中那句话:“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远遁在雪地尽头,身处人世又非人世,总算在雪中有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欣慰。浩渺时空中,大雪就像不绝的历史,扑面而来,混沌中,消失并重现着一个个伫立的背影,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仅有的脚印也随雪融殆尽,留下白茫茫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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