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斌
2016年的夏天,我被一件事情压抑了很久。
那是一个比我小很多的老家邻居女孩的噩耗,从清空万里的夏日中午如突然砸下的惊雷,沉闷,惊恐。其时,我们弟兄姊妹都从城里赶回乡村老家,在老家惬意地享受农家生活,探视父母,教育孩子,共享天伦。而我们同屋场的邻居家,一个老人焦急且粗野的接电话声音震惊了整个屋场:他的儿媳妇、我们从小看见长大的女孩、如今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妈妈汤春春已经不行了。他的公公和他的丈夫在电话中已经商议妥当,要把她从医院用车运回到老家,她本来是去医院生孩子的。由于怀孕带来的一些毛病和她自身患病不敢用药,加之高额的手术费用和微渺的希望让两个男人决定放弃治疗,把尚在正常呼吸思维清晰的她运回老家“等待死亡”。
她公公嗓门大,加上焦急,声音分贝就愈加显得高,就像舞台上那些刻意加重的对白。整个山村似乎在这瞬间都安静下来,屏息静气,几百米之外他手机中对方的喘息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在说说笑笑的我们一家人一下子陷入一种担忧和悲伤之中。而她的这一喜剧变悲剧也在一瞬间,场景转换太突然,猝不及防。虽是夏天,凉自心起。
我们这个屋场上一共三家人,我们家,童子美家和汤家。听父亲说过,我们这个屋场其实有人居住的时间不长,这三家人,是在这里居住的第一批原住民。几十年前,这里还是荒山老林,寂静、原始,如初始鸿蒙。
汤春春就是汤家的后人,她妈结婚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读完小学,汤春春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们一共两姐妹,大的叫汤香香,从很小就离开汤家,到很远的地方成家立业了。这也是很需要篇幅叙述的一件事情,所以还得从汤春春的爷爷开始讲起。
补锅匠的创业
汤春春的爷爷,大名叫汤绍炳,有些文化底蕴的名字。但由于谐音的关系,被人们都戏称“烧饼”,这成为他的儿子汤承礼的一道难言的痛。
汤绍炳才不惊人,貌不出众,但不是表明他没有理想追求。他是典型的集小农意识、贪图便宜与投机心理的中国农民,不显眼,却也等待着某一天的天降狗屎运。
他种庄稼和村里很多务实务真的农民比起来,有些漂浮。好在他除了种地,居然还会一门手艺,这在农村有句俗话:“天干地炸裂,饿不死手艺客。”因此,每逢有点农闲时间,或是自己想出去转转、打打牙祭了,他就会背起他的几件家什,开始串乡走村,混口食也找点酒钱回来。
他的手艺在今天,已经没有传承的必要,叫“补锅”。因此,除了“汤烧饼”的名号,他又叫“汤补锅”。所谓补锅,就是当年农村人家,锅破了,又买不起新的,便会让“汤补锅”这等匠人进行修补,可以接着使用,不漏就是这补锅行业标准的终极要求,因此,技术含量不高却也不容小觑。
这汤家与我家实际上是一个大屋场,因此,同样有各个年龄段的子女同龄,一个对应一个。像我大哥就和他家儿子承礼同龄,大姐和他家小女儿同龄。“汤补锅”比父亲约大十岁,因此,他的大女子很早就出嫁了,他的外孙和我同龄。“汤补锅”一共有四个子女,三女一男,所以在取名上也有些“重男轻女”的味道,几个女儿分别是农村特色的“菊”“桃”“福”,而对儿子的名字,却有了传统儒教及封建仕途意义,叫做“承礼”。我们小时候没文化,总是把这个名字想象成让农村人梦寐以求的“城里”,后来知道这“承礼”的厚重与深沉,才觉得“汤补锅”其实也是有文化、有追求的人。
不过“汤补锅”的女人就有些难言了,甚至我觉得,都配不上“汤补锅”。这是一个身体健康和外貌长相都非常糟糕的女人,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是那种病弱与脏乱的重度结合样子,甚至到现在,我和自己到今天见过的所有人对比,这两方面,还无能出其右者。每每回忆起她,总还有那种令人心悸的咳嗽声与吐痰行为,还有破烂不堪从没穿过一件完整衣服的模样。我仔细搜索记忆,她的完整而崭新的衣服,应该是她去世后入殓的那一刻。很多年,作为邻居的我们从没看见过她穿过一件新衣服,每件衣服都像是百衲衣,根本让人不知道哪一块补丁是最初的颜色。看电影的时候,觉得那些解放前穷苦农民的形象不用化妆她就可本色出演。长相也是天生一副愁容,说上三句话就会咳嗽到命里去。自然这样的身体干活肯定是不行的,每天感觉得她都在不停地做事,但是,绝对没有什么成效,例如砍猪草、刮土豆皮等女人活路,人家一阵风就完事,她大约得半天,还要不停地咳嗽和叹气。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的事情几乎不能做,因此这些事情几乎都在她小女儿身上包了。走路慢得要命,连蚂蚁都怕踩死。有时候,我们在老家附近的沟里挑水,第一趟去的时候遇到,挑四五趟了她还在路上,见到我们挑水走来,像怕水牛一样远远地躲在边上。这种速度往往成为我们小时候的笑柄,但是,这个女人却有一句名言,据说产生在生产队时期,队长对她的拖拉节奏与无能已经怒火中烧,开会批评她,她下来后却说:活路,哪行我不会?哪行我搞不来?是没派我的!大家哄堂大笑,于是,这句话成为全村挖苦人的“民谚”了。
“汤补锅”的女人穿“百衲衣”,这并不是刻意的制造,是他们家那时候真的就有这么困难。
我的记忆中,他们家总会找我们家里借东西。父母亲是很热心的人,况且是隔壁邻舍,几乎是有求必应。大到他家办酒整套整套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乃至整个厨房,小到临近做饭时的一粒火种,如米、面、油、酒、钱等等似乎不用隔天。记得那时候,他们家两个大女儿已经出嫁,夫家情况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汤补锅”不太会安排家中事务还是基础太差,总之总是缺粮食吃。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家就开始愁吃的了。这时候,就会到我家开口借粮食。我们家虽然也不宽裕,可是,父母亲从来不会让他们空手回去。我们那一带产米很少,主产苞谷洋芋,于是,就借苞谷。用大秤秤了,背过去,听见他家磨子狂响一气。不要几天,又会来一次。饥饿和财富似乎是一种剪刀差,你越穷,就觉得越没吃饱,饭量似乎更大,对粮食的渴求似乎更高——“汤补锅”家似乎就应了这一点。那个季节,我在汤家的屋场里闻不到一丝油烟味,也几乎没有人间生气。
“汤补锅”为了解决春荒,常常带着儿子承礼挖一种树皮,可能是一种草药吧,价格也不是很高。那种树长在石头间,挖树皮的过程就像开山取石。他们顺着树根,刨掉石头与黄土,一路追踪,钢钎二锤也使出来了,自然,这些工具也是在我家借去的。他们似乎不讲究卫生与细节,每次给我们归还东西,还得我们自己清洗。因此很多时候,我们就会有些怨言,可是父母亲往往制止了我们。多年后,我才感受到,父母亲这种包容与气度,深厚如黄土地。
挖出来一些树根,刨出来一些树皮,拿到集镇上特产收购部卖了,买一点粮食回来,一家人吃饱一顿,又拿上家伙上山去寻找树根。就这样在拼命流汗、基本温饱、付出体力、补充能量中间进行循环与轮回。身体似乎越练越健壮,饭量也越来越大。“汤补锅”看着承礼及家人把那无油无盐的包谷饭狼咽虎吞下去,愁眉紧锁。
有的时候,他们家还会很早就会“刨新”,就是吃那些新生长的粮食。我们家里小时候父母亲总是要等到包谷、土豆成熟得非常好了,才会同意“刨新”。可他们家最开始吃新土豆的时候,土豆还是小汤圆;吃包谷的时候,包谷还带着红胡子。我们都很嘴馋,只有父母亲替她们家惋惜,总是说:这要等到长成熟了,一顿可以换成三顿吃呢!
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他就背起那几件家什出门去“补锅”,家里人连他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就是这样年年出门,在那个交通闭塞、通讯迟滞、交流较少的年代,他似乎是一个乡间“名流”,居然拥有较高的知名度。只是这人属于鲁智深式角色,不像老家很多有半颗土豆都要拿回家与亲人共享、亲人没吃饱就饭菜咽不下去的男人,他恰恰喜欢一个人在外“打牙祭”。虽是“补锅”的毫末技艺,可也还是可以寻得一些零钱。于是,他往往就会在街上的酒家点上鸡蛋、炒肉,叫上二两酒,先一个人兀自快活了。有人见他一个人好吃好喝享受,知道他家底细的人就会挖苦他:你家儿子还在屋里饿着呢,你吃得下去?你道他怎么回答:老子这么辛苦,不吃点好的,累倒了谁都吃不成了!他小孩子,长大了有的是机会吃!后来,有人据此开过他的玩笑。据说,有一次,一个人唆使他儿子,要他儿子出去放牛的时候,只把大牛牵出去,把小牛关在圈里。“汤补锅”看见,自然训斥儿子,为什么不把小牛放出去吃草,这时,“汤补锅”的儿子承礼回敬到:他是小牛,长大了有的是机会吃!“汤补锅”气得不行,却不好发作,更不好意思和儿子争论下去。
“汤补锅”有时只管眼前利益,不注重长远,没有远期规划。长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的身上,体现得最厉害。例如他家如果杀年猪了,肉丰富起来,他就会安排他老婆女儿顿顿四盘八碗,喝酒吃肉快活,到第二年下半年,几乎就不见荤腥;平时他也不注重砍柴积累,从坡里捡回来一些枯枝败叶,点火做饭,往往烟雾弥漫,做出来的饭菜都带一股子柴火味。由于没有干柴积累,每到雨天、雪天,他家几乎没半根柴。困难难不倒“汤补锅”,他居然会拿上斧头,直接去从猪圈、牛圈的木板房上拆木板墙来生火做饭。于是,本来还算完整的木板房,一过冬天就成了四处漏风的“亭子空”,他们家人蹲厕所,大半个脑袋都可以露出来,实在有伤大雅,完全不“成礼”了。
“汤补锅”家里,收拾不太好,有时候,我们去串串门,感觉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家的牛圈建在屋前的坎下,每到下雨,雨水倒灌,里面几乎成了一个池塘,和着牛粪的味道,臭不可闻。于是,在他家做饭的时候,会在四周形成一种奇怪的气味混合,比任何一种气味都难闻,我每次经过都会憋着一口气,快速跑开。他家的牛就更倒霉了,住在这“水深火热”的圈里不说,全身都糊满了臭臭的、厚厚的牛粪浆,说来也奇怪,每次和他家的人一道出去放牛,我们另外几家的牛都不愿意和这头牛一起嬉戏打闹。
“汤补锅”有着一种对现实的太过强调,有时候似乎没有感情,那么麻木和冷漠。有一年的酷暑,他的大女婿一家来到他家,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带腥荤的食材。他自己也为了满足吃肉的欲望,居然把家里的黄狗一根绳子套了,头上盖一个塑料袋,吊在场坝前的晾衣杆上致死。我们好奇也有些鄙夷,他居然笑着说,“狗子在荡秋千”。然后他自己操刀剥皮开膛,居然一家人吃得香喷喷的。在我们老家一带,看家狗几乎都是当家庭成员看待的,而他这种行径无疑让我们觉得他残酷无情,无耻,无德。那个夏日的太阳,我尤其觉得炎热,就像一股燃烧的火。
但是“汤补锅”还是有成就的,除了几个儿女死命拉扯大,他家的老房子是他自己修建的。听说修建的时候是在大集体时代,他找到队长表达愿望,队长也很同情贫下中农,对他说,山上的树,看上那棵就砍那棵,支持他修屋。于是,他找来很多人帮忙,砍的树都不小,柱头檩子全部四棱上线,在屋场上算是用料最讲究的了。只是,由于他一到没柴烧的时候就爱拆木板烧,慢慢变得几乎只剩下柱子了,楼板都开始残缺,有些气派的房屋变得惨不忍睹。
承礼之家
“汤补锅”给儿子取名为“承礼”,自己却属于没有“礼”的人。一到热天,上半身几乎没穿过衣服,不顾自己家里有女儿,袒胸露乳,没有形象。这一点,和我父亲比起来,截然相反。因此,每次他这个样子到我家,我父亲总是有些不高兴,往往要我的姐姐走开了。“汤补锅”不爱卫生,爱抽旱烟,连烟杆都没有,有时随手削一截竹管,边抽烟边吐口水,无论何种干净地方,旁如无人。这样的熏陶下,承礼也慢慢“完美传承”。
“汤补锅”的两个较大的女子出嫁,我尚没有记忆。承礼接媳妇儿,我正好小学要毕业了,因此记得很清楚。他找的媳妇也就是屋后只隔一座坡的赵家女子,“三大力士”的姐妹,也有些腰身,有些力气。这样的坡上坎下开亲,倒是省去了很多事情,找人帮忙也轻松,女方“送亲”的唢呐一响,男方“迎亲”的鞭炮就可以炸响了;抬嫁妆的后面还没出门,前面的已经进了婆家。娶了媳妇儿,“汤补锅”家气象似乎有了一些改变,随着孩子的相继诞生,一种生发之气慢慢上升起来,我哪怕小小年纪,也替他们高兴。
承礼刚开始结婚的那几年,“汤补锅”家都还处于有“春荒”的时候。媳妇进门没几年,毕竟多了一个硬劳动力,且在家务收拾方面稍微好一点,于是,他家屋场还是变了一些模样。后来,父子俩分家,承礼开始在房子边搭建厨房、猪圈,两边同时生火炊烟,加上孩子的哭声笑声,“汤补锅”家变得有生气一些了。
中国一些错误的传统观念害人不浅,“汤补锅”家就被这“重男轻女”的观念害了。由于承礼接连生下的两胎都是女孩,于是,父子俩都开始有些意见。但是计划生育铁的政策也不敢违背,承礼也没有出去当“超生游击队”的勇气和基础,于是父子俩便把一张嘴扛在媳妇的背上数落。这自然让这年轻的女人不快,不仅受苦受穷,还要受这闲气。承礼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生性亦属鲁钝之徒,夫妻二人很多时候吵架,难免也有动手的时候。好在这赵家女子也有些力气,不至于太吃亏。但是,常常便有打架吵架的事情发生,我们家就成了他们的“仲裁法庭”,这既源于父亲母亲为人正直,也因为父亲是村里的干部。每次他们到我们家里评道理,我们小孩子也会听到很多他们家的故事,甚至是隐私,有时候还不免偷偷地笑。他们家有时候是父子的矛盾,有时候是婆媳的矛盾,有时候是夫妻的矛盾,最后一般都升华为全家的矛盾,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
有一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做团年饭,他们家里却爆发了战争,男女老少乱成了一锅粥。父母亲去劝架了几次,加上自家过年忙碌,没法长时间去解决,效果不佳。后来,他们家一直吵到了傍晚,女主人也就是那个穿着“百衲衣”的赌气跑出去,到了屋边的深沟了,说要去寻短见。看看到处找不见人,这时,“汤补锅”急了,跑过来找到我父母,一定去劝架。“汤补锅”的女儿在悬崖边把她母亲拽回来。父母亲赶过去,也带着几样团年的菜,据情据理做了一阵子工作,一家人慢慢脸色好转起来。于是,掌灯生火,开始做年夜饭。当然,这个时候很晚了,年夜饭怎么也得多做几个菜,依稀记得那一晚,他们家差不多快要半夜才吃饭,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他家吃团年饭和“守岁”同时进行了。第二天,“汤补锅”一家来我们家串门、看电视,说起头天的事情,狠命地打自己的嘴巴。
“汤补锅”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什么错事发生了,可以现场对自己进行惩戒,包括众人面前“自掌嘴”。很多次我都现场见识过,有时候是说话得罪人,有时候是打牌出错误,只要出错,他都会对自己“大打出手”,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又敬佩又鄙夷。
对于借东西,他家还是会还回来的,只是很多时候,还回来的就有些不成样子。例如农具,父母亲收拾得很利索干净,借去后再还回来必定泥巴糊满;借去的大米包谷,还回来的定是粗糙不堪;借去的酒水,还回来的一定有些浑浊不清。久而久之,父母亲也习惯了,很多时候,就把还回来的东西放在那里,反正不久又会借过去,正好实现在他们家的循环。这种借还尚可以有效避免,但有一件事情往往让我们难办,那就是农村流行且互动式的吃“杀猪饭”。我们家每次杀年猪后都会请左邻右舍来庆贺一顿,表表心意。自然,作为老邻居“汤补锅”一家也在邀请之列。“吃人三餐,还人一席”的道理“汤补锅”自然是懂的,他家杀了年猪,也会请邻居们去吃一顿饭,表示“回礼”。小时候很不容易吃到一顿肉,去别的人家吃“杀猪饭”我们都欢天喜地,可是,每次逢到去“汤补锅”家吃“杀猪饭”我们全家都有些拒绝,发自内心的拒绝,因为既担心他家锅台碗盏的卫生,也惧怕“百衲衣”不停的咳嗽与四处吐出的浓痰。因此,我们所有小孩子每听到他家接去吃“杀猪饭”,都百般借口闪躲。但是,“汤补锅”这时会表现出亲人般的亲切,会数次跑到我们家来,把灶膛里燃着的火搞熄灭,把拿出来的食材收回去,一定要全家过去吃饭。大人知道这些礼数,自然还是过去;我们孩子就惨了,去吧,实在有些惧怕,甚至一想细节都有些不敢往嘴里咽;可是,如果真因这样的原因不去,父母亲就会训斥我们了,于是,惧于大人的威严,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几乎端碗就说饱了,忙不迭跑回家,还要烧土豆吃,这种情况难免又要挨大人的一顿骂。现在想来,其实很佩服父亲母亲,他们可以把这些协调及尊重做到天衣无缝,让邻里邻居的情谊这样和谐延绵。
远亲不如近邻,这是造化,更重要的是包容。
承礼家破
就在承礼的女儿香香和春春的哭喊声中,汤家变成两家,承礼分家独立了。
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四张嘴巴吃饭,几亩薄田,实在有些养不活人,尤其不能实现他们的发家的梦想。
说起汤家的土地山林,的确算是一段公案。当年田地下放的时候,“汤补锅”成分不太好,好像他属于“四类分子”,所以,没有得到那些好田好土。围着他的屋周围,都是半坡地,肥力不厚,有的还夹杂着石头,唯一一块大丘平田,却有点倒积水的毛病。山林也属于很差的,就是大沟边上的一道陡峭的坡,山上几乎没什么大树,都是乔木灌木,这也是他家很难有劈柴干柴的原因之一。而且数目不多,现在土地山林又一分为二,窘迫的情况变得更加明显。
穷则思变。“汤补锅”看看出去补锅已经找不到油盐钱了,于是开始改行。这次,他瞄准了做鞭炮。这门技艺,在那些年很吃香走俏。农村红白喜事多,又不禁鞭,甚至不需要什么手续,只要有一条“擀凳”,随时可以上马。于是,他们父子一商量,让承礼出去拜师当学徒学学手艺,回来后就开始创业了。一张“擀凳”,一堆书纸,一把长刀,一萝火药,他们家的小作坊就算是开张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在梦中被他家拉“擀凳”的声音惊醒,就像猪圈里肥猪的打屁声。但是有一个好处,他家因为做鞭炮,需要买来各种不同的书,裁纸做“筒子”,因此,对于爱好读书的我们可是带来了好运。我们会在很多时候,跑过去翻看他家新买的一些书,里面遇到感兴趣的,就爱不释手地拿起来看。一时看不完的,我们就会借回去,看完了再送回去,接着借下一本。这个事情在今天看来,其意义不亚于给我们设了一间图书室,对我们的成长则功莫大焉。他们家那时候“一条龙”生产,擀筒子、锯筒子、打引子、舂火药、辫小盘,各自都有不同的特长。当然,这个生产毕竟还是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的,可能是承礼学艺不精,也可能是“汤补锅”操作不当,反正他家的鞭炮“爆响率”不高,点火以后,能出声的非常少,渐渐在销售上就出现了问题,慢慢就经营不下去了。“汤补锅”的转型和他家的“资本主义萌芽”遂告一段落。这其中还包括几次火药燃起来发生事故,承礼被重度烧伤,几乎脱了一次壳,但是,居然无疤无印地好了,主治医师就是我们的另外一个邻居,用一些草药治好的。
鞭炮的尝试失败了,可是要继续发家的雄心没有扑灭,尤其是承礼,看着一天天长大马上要进学校的两个孩子,他选择出去打工。那时的打工还属于起步阶段,南方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和名气,承礼选择只是在附近乡镇的小煤窑去打工,挣些辛苦钱。那些煤炭洞,非常低矮,听说挖煤时,需要仰面躺着,口里衔着煤油灯,连镐头都挥不直,其难度可想而知,承礼的努力也可想而知。
自然承礼外出,家里女人一个人里里外外,负担更重,故而吵架更加频繁。承礼偶而回来一次,也是笑着进门,黑着脸出门。很多时候,他女人也就一扭身,回娘家去了,留下两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汤补锅”哭喊几天。久而久之,屋场上的邻居习以为常,可是这小两口却关系恶化到不行。
就在这样的持续吵闹中,“汤补锅”的老婆去世了。这时,他们的小女儿承福还没有嫁出去。噩耗传出是在一个冬天的深夜,我们都睡着很久了,被承福划破夜空的哭声惊醒。父母亲听到哭声,都出门过去询问,这才知道“汤补锅”的老婆走了。经过一生的痛苦折磨,她终于停止了咳嗽。这么多年,由于他们家经济不好,也没看过多少医生,更没买药服用,这女人从肺结核再变成支气管炎、肝腹水,又衍生出一系列疾病。现在想来,如果上医院进行逐项检测,恐怕是两位数的类目。承福讲述似的哭声中,我们知道导致这女人突然走的是一口卡在喉咙中的痰,而化痰只需要一杯开水,但她家却没有开水瓶。更加可悲的是,当时,连火柴都没有。当敲开我门家的门借走火柴去烧水时,承福的母亲已经等不及了,走了。
丧事办得简单,坟地就在她家自留地旁。跪了几晚的承礼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去到了打工的地方。
由于承礼在外打工,他的女人在家里和老人的关系相处得更加不好。后来,一次他们父子两家人又在我们家里找父亲“评理”。这次是因为承礼动手打了他女人,他女人气得不行,找到当村长的父亲说要和承礼“打脱离”。我们孩子在一旁做作业,顺便也带着一只耳朵听热闹。可是承礼的女人一开口,就把局面僵住了。我们孩子似懂非懂,不好意思再听,都悄悄地跑掉。我记得当时父亲责备承礼,怎么要动手打女人?承礼犟着头说,他女人给他下面狠命一抓!我们一听这话,既好笑又害羞。就在这当儿,他女人马上补充说,你说我为什么抓你?狗日的不顾我什么情况,就要来硬的。对这些,我们似懂非懂,只知道这是一些难言的丑事。承礼恼羞成怒,反问他老婆:那你为什么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娃儿都不管?还是过日子的样子吗?她女人一句话回过来,全场鸦雀无声:你那个老不死的爹晚上总来敲我的门,我不回去怎么办?这话一出口,坐在一旁本来以长辈身份自居的“汤补锅”脸色铁青,霍地站起来,骂骂咧咧地走了。承礼拔下嘴里的旱烟,狠狠地啐了一口。
父母亲再也劝不了这架,也解不开这结,只好让他们回去。回去后,我们听到了更大的吵闹声,一家人几乎都在咆哮,孩子哭,大人吼。后来到了半夜,听到承礼父子俩恶狠狠的骂声:狗日的有本事走了就别再回来!
几个月之后,承礼的老婆回来了。这次一同来的,有他女人的三个兄弟,就是赵家的三个“大力士”。他的老丈人,村里手艺娴熟的屠夫也黑着脸一起来了,说把事情解决一下。他们没有到承礼家里去,而是选择在我们家里进行谈判或协商。我们家首先是因为父亲是村里领导,另外是因为双方都关系好的邻居,这位置是再好不过了。多年以后我再回望,这就跟国与国之间处关系一样,农村人有一些大智慧。
赵家估计来的时候已经统一了思想目标,细化了工作方案,属于有备无患。而这汤家估计还认为自己是男方,是强势一方,对问题的复杂性估计不足,所以,这事情一开始就有点一边倒。双方基本都在我们家里坐定了,这时开始谈话谈条件。当时的基础是女方已经打算离开汤家,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双方开始在我们家坐定时,其实一场暴风雨已经酝酿好,只等一个细小的火花点燃。坐下没多久,都开始陈述各自的理由,这承礼的女人开始述说汤家父子对于自己没有生儿子没完没了埋怨的苦衷,无知的这对父子还在拿着农村“有男为大”的理由开始狡辩。可画风突变,赵家父子断然喝止汤家父子的申述,问他们:生男生女是女人可以决定的吗?这是一个科学的命题,我估计之前汤家父子绝对没有研究,也没有留意,千百年的惯性,决定了他们对这个问题思维的指向性,似乎只因为女人,才导致连接两胎都是女孩!其实按说这样的家庭能有两个孩子接连出生就是造化,可偏偏这“汤补锅”并不是那种可以一下子满足的人,恰恰是“有了一,就想二,有了二,就敢想三”的主。赵家已经完全弄明白了这家人的态度,几乎已经抱定了分开不再纠缠的决心。
汤家也许作为男方还没把事情估计到最坏的一步,尤其认为有了两个孩子,这婚姻一定是板上钉钉不可能变化的事情,只等着人家女方怎么说好话再来一次“宽容”。可是“汤补锅”一家完全想错了,当时正是到了中国人口流动和婚姻自主的爆炸年代,承礼的媳妇其实在来之前已经与她家里人商定好了主意,是决计不再回到汤家了,这次来的目的就是“结算”。这“结算”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情感礼仪和尊严问题。
双方到我家坐定对话的这天晚上,我明显感觉到,赵家的气势已经完全超过了汤家。汤氏父子那些蹩脚的理论已经被赵氏父子一连串的“放狗屁”之类的词汇与训斥全部覆盖与代替,想要申辩似乎已经没了机会。这场景倒似乎不是讲道理,做协调,倒像是赵家汤家的一场终极PK,剑指仇人。终于,因为一句话不和,让赵家掌门人、也就是承礼的岳父抓到了话柄,只见他一声断喝,手里的椅子瞬间举过头顶,望着承礼砸下去。承礼好歹也是年轻人,闪身避让的同时,也可能有些防卫一类的动作,这就正中下怀。随着老赵这个小有名气的屠夫像腊月份放倒年底肥猪的一声吆喝,赵家三个儿子飞速扑上,可怜的承礼焉有还手之力?“汤补锅”爱子心切,急忙扑上前去,怎奈何被其中一个随手一挥就到了圈外面,几个趔趄才站稳。
接下来的一切只有用略去多少字才能形容,作为在现场的为我实在没有看出其中那些手来脚去的变化。我只记得一开始双方的战斗汤家就走了下风,“汤补锅”被一个“大力士”“劝”在一旁,不能动手也不敢动手,而承礼就被另外两个“力士”架着直接拉到了我们家的烟棚里。似乎没有看见多少“雷光火闪”的精彩动作,战斗就结束了。随着赵家“老掌门”的一声低吼,“三力士”撤出了战斗。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我们听到了烟棚下传来的承礼微弱的呻吟声。“汤补锅”趋步向前,关切地问询。两个小姑娘,哭泣着赶来拉他们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爸爸的手。
我清晰地记得那夜天空慷慨地抛洒着月光,我们家烟棚下斜照的月色皎洁,一览无余。正是收获包谷没多久的日子,还有很多包谷壳叶放在下面。承礼被“三力士”痛揍后放在包谷壳叶上面,低声呻吟着,任凭他爹“汤补锅”的拉扯与哭诉也不动弹。我觉得我们家出现这一幕很无辜,这样的场景太悲伤、太违背和谐,我们家是怎么也不会出现的。可是,父母亲当时非常冷静,招呼我们睡下,然后与“汤补锅”商洽以后的事情。我们匆匆地睡下后,不知道下半夜这件事情怎样处理,反正第二天早上,承礼没在我们家烟棚的包谷壳叶上了。这两家从这一次起,就开始了真正的断交,无论是那两个青年人还是两个家庭,真正地成为陌路。
约莫过了两年,承礼的女人赵家女子回来了。这次回来,是来找他拿《离婚证》并分配孩子的。承礼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之中好像就按了手印签了字,这女子打算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可是在哄着孩子走的时候,承礼似乎察觉,结果,只带走了大的孩子,就是香香。就是这样的一个瞬间的决定,春春留在了家里,两姐妹从此多年没再见面。
这一留一去可不是简单事情。记得那个时候,春春正是读小学一二年级的年岁,可是“汤补锅”无暇顾及,承礼基本不在家里,春春因无人接送,所以基本没有上学,就在家里每天哭喊着等待夜晚降临。我们有时候放星期回家,总能听见春春幼稚、执着而刻意的哭泣与嘶喊。一个孩子,声音从天真到高亢,从高亢到尖利,从尖利到沙哑,从沙哑到无声,我们几乎都听到了。可是,她的大人无法听见,“汤补锅”也许出门开始新的“补锅”征程,她的父亲承礼又出去打工,她的妈妈已经身赴远处,再也听不见这个女儿的哭喊了。
春春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长大。我无法去想象她究竟会怎样理解和认识这生存的人间,她的童年,就是在不断而又无望无结果的哭喊中度过的。依稀记得她只上过一两年学,就辍学了,此后的时间,除了哭喊,也慢慢开始给家里帮忙作些家务。当她开始慢慢长大,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女的时候,席卷全国的打工潮来临了。春春如一片树叶在洪流中被裹挟了出去,而且,一去就是很多年。
承礼也走到更远的地方打工,不过他因为知识的欠缺和需要挣钱快而多的原因,选择了在打石场的工作。说白了,就是那种开山敲石的老本行。那是一个城市郊区的位置,因为城市疯狂的长高,需要的砂石量越来越大。承礼在尘沙蔽日、不见天日的工地上挥霍着自己的汗水与健康。钱挣了一点,可是等他回到家,才发现身体已经四处不适,这时候他才知道,这种工作环境已经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尘肺病,这几乎就是判了一个死缓。
带着包工头给的微薄的补偿,承礼回到了家里,像他妈一样开始咳嗽,直到腰都开始佝偻。
春春一直在外打工,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直到有一年过春节的时候,春春回到了她的老家,已经是破败不堪的老家了。春春这次回家,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多年的时间,春春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穿着高跟鞋,披肩发,披金戴银,墨镜加上长风衣,完全是南方沿海的时尚范儿,可是艳丽中透着一种风尘味道。出现在屋场的那一刻,承礼还以为是外人走错了路。当认出是出去多年的女儿回来后,承礼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春春的爷爷“汤补锅”也显示出一些自豪感来。谁也不知道春春在外面从事什么工作,但是这种打扮和声音中的外乡音让人们议论纷纷。很多人说,那么多出去打工的女人,论力气比她大,论吃苦比她更厉害,可是都几乎只能混口饭吃,都没弄出这架势来。但是,这样的话谁也不会说破,只是谁都带着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心里口里说着:也好,也好!
春春这时的气势也上来了,不再是当年只知道哭喊的小姑娘,而是因为兜里可能票子不少,有些颐指气使的味道。承礼跑前跑后,长辈似的伺候着,毕竟春春就是他下半辈子的指望。过完春节,春春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在老家修房子,承礼自然是一无所有,这都是因为有了这个出门打工的女儿。说干就干,春春变戏法似的给承礼几万元钱,让他开始在老家修房子,要修时尚的水泥平房。承礼自然高兴,开始张罗。春春又出去打工了,承礼在家里开始修房子,拆掉他父亲当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吊脚木楼,用钢筋水泥开始追赶正在村里蔓延的平房时尚。自然,这点钱是无法完成建设任务的,承礼用第一笔钱竖起来一个两层楼的水泥框框,然后,这个残垣一样的建筑就迎来送去了三四年的风雪。这个三四年之间,“汤补锅”也因为疾病终于躺倒在床上。这些疾病包括肺炎、中风和帕金森等,可谓“五毒攻心”。
承礼顾不了那么多,并没像很多儿子一样日夜伺候在床前,而是仍然打工外出。可怜的“汤补锅”已经起不了床,常常还会饿饭。一床被子已经完全变成了条索状,这让我想起他在那些年份吊着自家狗子的情形。他的步子再也迈不开,没有当年自己可以走街串巷“补锅”找钱一个人逍遥的日子。承礼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这种日子有一部分是他爹造成的,于是常常会冷言相向,甚至会有一定的虐待。有一次我回家,正是盛夏的白天,“汤补锅”可能已经在床上躺得要长霉了,那样毒辣的阳光与高温,他居然爬出来,要在场坝里晒太阳。可晒得时间长,阳光太厉害,受不了,又开始喊承礼把他弄进去。可是无论怎么喊,承礼也没有出现。我正好看见了这个场景,于是,跑过去把“汤补锅”抱回到屋里的床上。那一种气味及场景我这一生几乎都不会忘记,如果不是因为对老人的尊敬、对邻居的友爱,我绝对会夺路而逃。我记得,我走出屋子后,因为恶心呕了好一阵子,天上炎日,却无比苍白和寒凉。
不久,“汤补锅”就去世了,墓地就在他家的房子边上,不孤独,也不热闹,新鲜的黄土迅速被青草荒芜。
几年之间,春春陆续回家了几次。每次回家后,承礼不久就会找人运回来一些建筑材料,继续构造着那栋平房。承礼从来没有过问春春在哪里挣钱,怎么样挣的钱,甚至连春春打工的省份是哪里都不知道。承礼的心里,那栋崛起的平房就是他家的尊严和面子。
约莫两三年后,春春再一次回到了家,这次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和她个子差不多大的男孩,春春说这是她的男人,也是打工认识的,二人已经怀了孩子了。那个男孩老家其实和这里相隔不远,但的确是在千里之外的远方二人认识的。同在异乡,很快就在一起了,然而男孩家里条件更差,也没有大肆摆酒请客,就这样“私定终身”。这时候他们的梦想就是把这个平房盖上盖子,再加大一些。
承礼终于显示出来了老态,因为他已经有了孙子,虽然不姓汤,可也算是把这根绷紧了的弦舒缓了一下。春春自然又带了一些钱回来,房子开始继续变大,贴磁砖,开始变美。汤承礼这时以一种老人的身份开始欣赏这种家里的变化,同时,拿着春春给的钱,也开始为自己求医问药,可是,已经迟了。
似乎一些变化都在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多年前就被自己的女人带走的香香居然回来看望了承礼,而且,还带着孩子丈夫,她也成家立业了。有些让承礼更欣慰的是,香香回家来看望他,还是开着自家的小车来的,看来日子过得很好。和此前这家人的际遇相比,可谓天翻地覆。
女婿是入赘的,家就在承礼这边安下了。这些年,春春把收入都砸在了这间房子上,也算是有了基础。
承礼还是很幸运地看到了春春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外孙。虽然不姓汤,可是,毕竟属于自己的血脉,也算是实现了自己汤家的这种香火传承。在他的外孙两岁的时候,承礼终于倒下了。走的时候,原来强壮的他变得枯瘦如柴,就像当年他中风的父亲走时一样,快要脱去人形了。
承礼的墓地挨着他的母亲墓地不远,也是在自家已经荒草丛生的地里。
春春和她的丈夫还要出去打工。她的公公,也是一位鳏夫,来到这里,帮她们看着老屋,也喂养牲畜。
这样又过了几年,春春们在外打工虽然可以过走日子,但是,孩子的读书成了问题,于是,二人一商议,彻底回来。在乡里集镇上开间铺子,也让孩子在老家集镇学校开始上学读书。白天经营,晚上回家。那几亩荒草丛生的田地又开始长出禾苗,新修的平房上面开始飘散炊烟。
没过多久,春春的肚子又大了,怀了二胎。七八个月后,春春却得了一个毛病,肝腹水。心疼肚子里的孩子,不敢打针吃药,拿身体抗着,只等着早点生了孩子再去治疗。又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春春身体实在不舒服,于是,决定去城里医院治疗、检查,也算是待产。一个人走到小集镇,再坐班车到了城里医院。这样的病情,自然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男人才赶到城里去。都想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于是,用很保守的技术进行治疗。他们拒绝了医生多次“保大人放弃孩子”的建议,尤其春春的男人,作为唯一在医院的家属,坚持保小孩,对立即手术的建议不签字。
这样过了一天,突然就出大问题了,孩子的健康且不论,春春的生命体征已经危在旦夕,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而这时再进行检查后,医生表示失去了最佳时机,孩子大人几乎都保不住了。如果同意做一系列手术,大人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医生按照职业的习惯说不敢保证。春春的男人在问明白手术究竟需要多少资金,和医生告知的成功几率进行计算后,最终觉得拿那么大一笔钱出来做手术且还没有保证,自己从此会债台高筑,实在不划算,于是,望着病床上的春春,告诉医生放弃治疗,出院回老家去,等待命运,等待奇迹,其实就是等待死亡。
这时终于回到了文章开头写下的那一幕,春春的男人给他父亲打电话,父子俩在电话中商量后一致同意,运其回家,放弃治疗。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勇气还是懦弱,这个小小年纪的男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决定了,带着肚子里怀着孩子、眼睛透露着求生眼神、自己的女人、孩子的母亲,作别可能带来生的希望的医院,一阵风似的逃回老家。
在听到春春公公那个粗野、冰凉、野蛮的电话声音后,我们都赶了过去。一则询问情况,二则看看能不能帮上一些忙。她的公公实则是那种责任心不强、不太舍得吃苦吃亏的人,就是他在电话中和他儿子商议,因为怕花钱后无结果,所以决定放弃治疗把汤春春运回老家。其实,他在这个房子住着,应该是儿子入赘的意思,而他在承礼去世后,也搬到这里来住了。此刻,这个年老的男人似乎并没有显得手忙脚乱,一切思维和行动的出发点就是只当这个还在呼吸的儿媳妇已经走了。他平静地打电话找人买棺材,然后开始给春春那些嫁出门的姑姑告知信息。
其实春春还在不断地往那栋房子上投钱,堂屋里堆放着满屋的磁砖,如果全部贴上应该有富丽堂皇之感了,只是这样的房间里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毫无疑问,这间堂屋一定会当做办丧事的主要场所,而他们家里,也会有很多的人赶来。于是,我们弟兄决定,来动手帮忙。那一个下午,我们完全变成了一个农民工,把约五六吨磁砖转移到别的房子,帮忙打扫这四处尘土、蛛网缠头的屋子,包括无处不乱堆的粮食或垃圾。我们由于平日做体力活动不多,突然参加这么繁重的体力活,第二天手臂和腰腹痛得不行。春春的公公异常平静,看见我们黑汗长流,偶尔还会跑来拿走一个小袋子,说这是我的几个大蒜种,我冬天要种下去的,别给我放丢失了;一会儿又说,我力气不行,干脆麻烦你们帮我在猪圈上面把几条板凳取下来洗一下吧。我们始终无言,默默而积极地干着活,汗湿衣背,冰雪凉心。
就在我们帮忙打扫屋子的时候,一辆破旧的救护车开上了他们家的场坝,春春被人们抬了下来,连着被褥。她的姑姑们哭成一团,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卧室,然后就是一片号啕之声。还有的说找某位算命的人士算过,往东南方向走一百步,烧香后也许有转变。居然还有人真这样去做了,然后回来等着应验。春春的儿子奔到床前,据说这时候的春春看着儿子眼泪不止。春春的男人把孩子拉出来,孩子茫然地哭喊起来,他的爷爷也就是春春的公公找来一包薯片,孩子接过去,开始吃薯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忙碌,不再哭闹。我们兄弟姐妹却在这一刻,深痛无言。
陆陆续续赶来很多邻居,开始主动帮忙,这情景倒是让这个冰凉的夏日有了一些升温。
烧纸烧香的人回来没多久,就听到卧室里传出来呼天抢地的长嚎,这时候,谁都知道,春春真的走了。她那一口坚持的气,从城里到老家,是何等苦痛。
春春的公公这时候开始说要请道士班子“做斋”,要买好的棺材,要买多少鞭炮,似乎这时候花钱比做手术花钱更加值得。
真的,他们把整个丧葬搞得很热闹,整整一晚,我都在那种刺耳而又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中度过。粗略算一下,这些钱用来做手术,应该够了。
我们都去随了份子钱,第二天返城上班。
归于寂静
春节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我看见春春的坟墓上已经有了些草的痕迹。
她的墓地不在她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墓地边上,而是很突兀地在她家门口大丘田的边上。可是,由于那是一块倒淹水的地,因此,墓地周围,总是有着不少的积水。
鞭炮的碎屑还在,花圈的篾架也还有,在坟头上孤零零地呆立着。不是熟悉的人,谁也不知道这里躺着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而且走的时候肚子里其实还怀着一个。没有墓碑,沉默安静如一堆自然的石头。周围就是树林,由于退耕还林,而且这些年几乎没人砍树砍柴了,因此树林疯长,已经逼近了田坎。不要几年,这坟墓就会隐入青山。
只是春春的公公做出了大手笔。他在春春下葬后,找来了会看风水懂阴阳的人,给他点拨支招。那人说关键是他家的大门正对着遥远处另外一个县市的一面悬崖白岩,这就是他家不顺的原因。如果要改变这种不利,只有通过修建照壁的方式,把这悬崖白岩遮住。听了这话,春春的公公不惜血本,拿了很多钱出来,围着房子前面的场坝高坎,修了一圈围墙,还建成了那种民族风格式的门楼,气派辉煌,高大安全。那一面对着我们整个村的悬崖白岩,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再也不能一眼瞅见了。只是整个屋场的建筑风格,突然那么别扭和荒唐。
春春的丈夫因为几亩薄田的收入实在无以维持家里用度,选择再次出门打工;他的老父亲也因为和他不断的争吵也离家而去。春春的孩子被暂时安置在春春的姑姑家里,新修的院墙里,没有了人的居住,也没有任何生灵的叫喊和动静,安静到了寂寞和恐惧的程度。
春春留下的孩子没再姓汤。我们这户邻居,在这样四十年的时光里,几乎全部从这里走出。在当年属于他们家的土地上,东南西北地留下几座坟茔,在一段时光里,对抗着遗忘。
随着春春的男人又再次走出去,那间承接过咳嗽、喧闹、哭泣的房子陪着一把锁,陷入沉默。他们家的地里荒草蔓延,一个故事也开始慢慢荒芜。汤家,也似乎在时光中隐去了。因为现在,很多人再说起这户人家,都有些记忆不起来。
喧嚣过去,寂静如初,就像一切还没发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