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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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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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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

董祖斌

小时候进学校读书没多久,便学到了几句古诗,学得早且记得住的,就有这么一句:白云深处有人家。这诗句于我而言记得更牢,不因别的,只因我们一个邻居就叫白云。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成分,记得自然就牢固。农村里的孩子,喜欢恶作剧,于是,很多村里小孩只要和白云家的孩子在一起,总是装作背诗,而且一开口就会“白云深处有人家”。要么就会高声唱起一首老歌,循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一句歌词。其实,这都是恶作剧,为的是不犯错误而又光明正大地喊人家大人名字,占些便宜。在我们那里,喊对方大人名字是比直接骂娘更有威力的招数。我父亲的名字没有那样的诗句匹配,杨白云的孩子一时找不出那么得心应手的文艺作品反击,因此,我往往得胜而归。

这个叫“白云”的姓杨。说是邻居,并不是屋檐挨着的那种,相隔半里路吧。在我们老家一带,因为便于耕种运送肥料下地且避免牛羊鸡犬一类动物误食别人家的作物带来纠纷,都是选择单家独户居住,你在山脚,我便在山腰,他于是跑到山顶——半里路的距离,就算是很近的邻居了。

杨白云比我父亲略长,个子不大,似乎很早就一头白发,微驼着腰了。

他的家周围,都是很茂密的树林。很挺拔的杉树、枞树,像巨大的海浪,汹涌翻滚。很多清晨日暮,他家都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更加体现“白云深处有人家”的味道,真的有些“家”如其名。

杨白云家里和我们家里有一个相同的情况,那就是儿女众多。有些趣味性的就是,和我们家弟兄姊妹对应的年龄段,性别恰恰有些相反。我们家是男孩的时段,他们家就是女孩;到了我们家是女孩的时段,他们家却又是男娃了。我们两家,家庭人口总数却差不多。多儿多女的情况,是我们老家一带,父母亲那一代人家庭的基本标配。

一个不合时宜的爱好

杨白云家庭家庭条件不太好,按理说,这在我们老家一带,尤其是我们幼小的时候,是普遍情况。但杨白云和其他在地里顶着日头拼命的男人不同,他居然喜欢打牌赌博。这才小时候我的眼中,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名。因为那时候父亲对我们的教育,也是非礼勿视的,这些行为无异于洪水猛兽。倒是在今天,每每看见沿街一溜的麻将桌,我倒替杨白云抱不平。

知道杨白云打牌赌博是在一次村里小学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被大队书记点名批评,好像还被通知去乡里办“学习班”,自带被褥钱粮,当时大队书记的语气,似乎是法官威风凛凛的宣判。

我那时正在读小学,不太懂“学习班”是什么意思。但是,隐隐约约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那是一种处罚,其严重程度与“坐班房”、“进号子”相差无几。就在那一晚,从一个放电影的烂漫夏夜里,平日我很敬重的邻居、一直称呼为“表伯伯”的杨白云在我心中的形象有点一落千丈的味道。大队书记在放映前的“长篇讲话”里,用了很长的时段来数落杨白云等人的罪行,主要就是“打牌赌博”。据说,是在一户村民办喜事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夜深人静,无处睡觉,于是,几个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技艺”的“小伙伴”开始“重操旧业”,不幸被人检举揭发。那个年头,大队书记可以直接进行行政处理,于是,就有了在电影开始之前,在几乎全村人集聚的小学校操场,村书记“铁面无私”地宣布了这起处罚决定。

当听到这个通知的时候,我身边坐着的杨白云的儿子——杨鹏程黯然低下了头。我记得,月亮飘在人头攒动的学校操场上空,鹏程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拿着一个小石头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细细的小沟,后来他仰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角下面,晃动着两轮晶莹的明月。就在那一刻,我更加觉得杨白云害人害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后来慢慢我才知道,其实,当年杨白云等人“赌博”,那赌注小得可怜,和今天的“带彩娱乐”相比,几乎不能相提并论。而他们的罪名如此深重,倒也叫做“生不逢时”了。因为,在这一切似乎不再是问题的今天,杨白云已经作古多年。

当年他们打牌,主要是一种纸牌,我们当地称作“少胡”,也许应做“召和”吧,今天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窄窄的,一共96张,每张都有一个字,四字一句,每字四个,共计八句。其文意连起来实际上是宣传儒家思想的一段话:上大人,丘已己。化三千,七十贤。八九子,佳作美。尔小生,可知礼?意思是说创立和传播儒家学说的孔子是上大人,教化三千弟子,一共培养出八九七十二贤人,他们的道德文章都非常好,你们这些后生,可否知道这些道德礼仪?本来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因为杨白云等人用来作为赌博的器具,因此从小这窄窄的纸条让我敬而远之。

如今我也会玩这种纸牌,常常陪着父亲一起玩,饶有兴趣。现在的生产工艺非常好,是塑料的材质,无论玩多久那牌挺直利落,而在杨白云等人当年玩的时候却不是这样。那时生产工艺落后,生产材料匮乏,这种纸牌都是用纸来生产的,非常薄,在手里插来插去,边上起毛或者翻卷,不久就变成笤帚形状了,因此在玩的时候非常费事,拿一张牌半天插不进手里的牌扇里。尽管如此,杨白云等仍然玩得津津有味,一盏煤油灯燃到天亮,两个鼻孔熏得煤炭洞一样,眼睛红得像桐油刷过,嘴唇由于沾口水舔牌变得往外翻开,中间一小块变得灰白而缺少血色,有点滑稽小丑的模样。现在想来,那时的农村没有娱乐,电视没有,也几乎没有演出,除非愿意把一身力气死命往黄土地里挥洒的人,稍微需要一些轻松或者刺激的娱乐,也就是这带着一点点“荤”的打牌活动了。但确是当时绝对不能容忍的,大队书记都可以直接进行处理,办学习班。可能杨白云经常去办“学习班”,所以他对这些处理已经“见怪不怪”。不知道他是从内心的豁达还是觉得无所谓,这种态度在当时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名字里的追求

其实杨白云也是有追求的人,据说也读过书,算是识文断字之人。生养这么多儿女,可能也是生活的重压让他慢慢在打牌时期盼好手气帮自己带来点意外之财,也许是在那种刺激紧张中舒缓一种压力。他在给儿女取名字的时候,就表达了这种期盼与自己的知识层面。从最大的孩子开始,一直到第四个孩子,都是女儿,他按照农村里比较特色的命名分别取名:老大“英”,老二“娥”。也许这时开始期盼男孩子,于是第三个女儿在取名时他用了一个比较男性化的名字“明”。第四个孩子还是女儿,这次他的取名就有些“艺术化”了。他居然给一个女孩子取名为“四九”,而且真就是这两个数字。究其原因,据说是这女儿是在四月九日出生的,于是就这样取名了。我自小就对这个名字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觉得有些怪异。现在想来,似乎觉出其中一种失望之后的随便与漫不经心。杨白云作为父亲,为孩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也许叫着很习惯,很顺口,只是苦了这个女孩。这名字叫起来不仅没有“娥”、“凤”、“桃”一类可爱时尚,也最容易被人开玩笑。甚至每一个老师都会说“四九三十六,起来回答一个问题”,于是,在同学们的哄笑中,四九只好红着脸低着头,承担着这与生俱来的“意外伤害”。

杨白云在生子女问题上,转机就出现在这一次“玩笑”之后。接下来,他连续生了两个儿子,成为自己最惬意、最完美的“收官之作”。这时候的取名,似乎有一种长舒一口气之后,仰天大笑的畅快,一种雄视天下的豪迈。也许作为他人生最开始的设计,在这里在真正找到了可以实现的平台,开始迈上期待中的久违的豪情。第五个孩子,也就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取名为“鹏程”,这在我们老家一带几乎是最响亮的名字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他取名为“万里”,既实现“鹏程万里”的美好寓意,也让两兄弟有些配套。

刚开始我并不觉得“鹏程”这两个字有多么美好和伟大,直到四年级看连环画《保卫延安》的作者也叫“鹏程”,这时才知道这是多么有文化的词语。后来总是见到“鹏程万里”字样的画作,不是雄鹰就是辽阔江天,于是对这名字愈加敬佩,对自己的很土的名字渐渐有些不满意起来。

“鹏程”“万里”和我年纪差不多,可惜没有同过学。杨白云在培养这两个儿子的大计上非常有眼光。当时,两个大的女儿已经辍学,在家帮助她们务农。有两个女儿还在读书,在我们自己村的小学里,和我们在一个学校。可是,两个儿子却没在我们自己的村小读书,杨白云以一种超前的眼光和非凡的投入勇气,直接把两个儿子送到我们管理区的中心小学读书。在当年,那个中心小学校舍宽敞、师资强大、校园优美、学生众多,加上位居集市,是我们向往的地方。平时,我们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才能从边上望上一眼,而他们两兄弟天天在那样的地方读书,实在令我羡慕不已。于是他们家里就出现这样的戏剧性画面,一到放学的时候,几个孩子从不同的学校回家,就从当时的课程、眼界我们都感到中心小学厉害得多。我在村小直到毕业,都没有一个正经的篮球场,而足球排球,只是从书上知道有这样一个名词,而中心小学读书的他们居然体育课上玩过!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个男孩子虽然中心学校毕业,可是成绩并不理想。后来都没有读上高中,自然也就没有考取大学,初中毕业就回老家务农了。这样的男孩子在农村自然是呆不住的,于是,不多久就开始出去打工,在那个打工还是买方市场的年代,他们小小年纪,吃了很多苦,收效甚微。一个年纪轻轻殒命煤窑,一个两手空空回到故乡。当然,他们家里的这一系列变故会在后边详述。

创新的平房

杨白云是一个具有开拓精神的人,至少在我们村里是为数不多的。除了和外村人打牌、把孩子送到中心小学读书,还办了一件在村里数第一的事情,率先修建了一间水泥平房。

当年,用算盘扒拉出来的万元户在乡里都属于凤毛麟角。村里每家每户居住的传统木房子黑朽、功能差,尤其没有理想的打粮、晒粮坝子。当年在老家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只有土场坝,打粮食晒粮食浪费很多。每次在场坝打麦收谷等粮食后,土里密密麻麻嵌着一层。场坝上几阵雨一过,还会长出绿油油的一大片苗子。晒粮食同样差劲,土场坝易湿,潮气大,粮食搬进搬出好多天,累得人叫苦不迭。条件好的人家就用篾编制的晒席,每天同样卷来卷去,搬进搬出,但晒的粮食十分有限;还有的人家,条件稍微好一点,很多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会有青石板场坝。虽然不潮,可是由于有缝隙,在清扫的时候也麻烦不断,因此,家家户户都羡慕集镇上慢慢出现的平房。这种外来建筑有一个水泥浇筑的平顶,天晴时上面可以方便晒很多粮食,即使下雨,也只要很段的时间就干了,不像土场坝,要等几天。但是,这种平屋顶建筑是外来新事物,据说建设得用钢筋水泥,谁也没有这种勇气“开洋荤”,因为那可不是些许钱可以办得成的。

杨白云却在不知不觉间做成了这件事。

刚开始他找人帮忙背石头,砌墙,都以为最后会做斜坡面,横架梁枋,盖瓦,可他却让石匠砌了一个水平线,原来,他要修成平房。奇怪的是他家也没有买回来半截钢筋,人们正纳闷呢,他拿着镰刀去竹林了。他成捆地砍回挺拔粗壮的柱子,然后破成水管粗的竹条,最后把竹条进行网格式编制,覆盖在楼顶上。再请来工匠师傅搅拌水泥砂浆,一座平房就这样诞生了。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他把竹条用来代替钢筋,用“创新”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平房梦”。说来也桥,这平房浇筑后,居然也和钢筋水泥并无二致。每次经过他们家,我都很羡慕地看着“鹏程万里”在平房顶上玩耍嬉戏。每次到了晒粮食的季节,他家平房顶上笑声不断,尤其是四九的笑声,因为其嘹亮、尖翠的嗓音似乎要穿透整个村庄。我能听出来,里面有一种自豪的根音,那就是因为有一个平房!四九几乎就是在这个楼顶上锻炼出了嘹亮、清脆的歌声。耕作时也唱,炊洗时也唱,挑水时也唱,乘凉时也唱,唱的蚊虫屏息,唱得树叶颤抖,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陪十姊妹”歌手。在她自己出嫁时,倒是真正地哭了一夜,在平房顶上如泣如诉。

到底没有尊重事物的规律,不尊重科学,这全村第一间“平房”慢慢开始了“毛病”。篾条毕竟不是钢筋,会朽坏,也承受不了那么久的重力。慢慢地,屋顶开始出现凹凸不平,有的地方开始深陷,于是,深的地方开始积水,杨白云砍来很多树干,再下面撑住。可渐渐,四面都在下陷,几乎处处都要支撑了,屋面再也不能上去人,而下面的屋子,也不能用作生产生活。无数根树干支撑着,四处滴着水,霉烂到处都是,非常像那种小的煤窑。杨白云也没法拿出很多前来重新修建,而摘除,却非常费事,也无法下手,于是,只好让这栋“平房”成为一个整体的“建筑垃圾”呆立在老屋旁。

这如同煤窑的造型却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示。

白发悲青丝

鹏程年纪轻轻就出去打工了,那个年头,没有多少文凭知识的他在广东等地是没有优势的,于是他选择了北上,随着一支家乡的打工大军走到了山西。后来这个位置全中国都知道了,因为那里的黑金带来了一系列震撼国家和社会的问题,成为一种“黑流”,但在当时,这里还没引起那种重视,还在地下汹涌着血与“黑金”。鹏程就是这支大军中的一员,而且这支大军还在不断增长。

当时管理非常混乱,鹏程进入到一个煤矿打工,家里几乎无法知道他的具体位置,每一个进入的男人都有进入“大监狱”的味道,而且似乎有些“包身工”的味道。鹏程每天随着巷道进入到井里,在黑暗与泥汗中与坚硬的石头拼命。据说,厂房外围有全副武装的保安把守着,从井里到地面、再从地面到仓库,全是黑色的世界。鹏程们拉着拖车、背着背篓一步步把那些煤块从地下深处挖出来、运出来,帮老板换来巨额的利润。然而,老板在蘸着口水数钱的时候,却连鹏程等人的工资都不足额、既是发放。在一大群如狼似虎的保安包围着的厂区里,连围墙外的打火机都买不到,鹏程们明白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却也莫可奈何。

拿不到钱,不仅不能离开煤窑,也没有盘缠从那些千里之外的异乡回到老家。就是在这样的折磨里,他们居然有几个春节无法回家团年。在这样的煎熬中,鹏程终于在一个春节回到了老家,这次回来还有意外惊喜,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而且,抱着一个小孩子,全家为之高兴,这也是鹏程在山西煤窑打工的最大收获。这女子是一个外地人,直接就跟了他,而且生了一个孩子。对于当时杨白云家的经济状况而言非常实在,因为如果要彩礼之类的经费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况且还省去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媳妇儿孙子一步到位,实在是幸福的。只是听说还没拿结婚证,好像是年龄不到。

这时候鹏程已经成为实际上的“独立门户”了,于是,经过和杨白云商议,也和弟弟进行协商,进行了分家。利用手中不多的积蓄,开始在老家房子旁边,也就是凹陷的平房旁边开始修建自己的房子,房子的位置不是很好,因为几乎就在第一排柱子下方就是一排坟茔。他没学他父亲建平房,选择的还是木建筑,吊脚楼式样的,因为他家屋后山林里树木较多,尽可能砍也没事。房子排扇立了起来,瓦也盖了一些,下面选择性转了几间房子的面板,鹏程一家就住了进去。虽然在老家屋边,当这毕竟是属于他名义上的屋子了,我猜测这是鹏程生命中最有成就感和幸福感的日子。当然,这一场“立业”一定让鹏程黑汗换来的积蓄迅速耗尽。

这样过了一年多的团圆日子,鹏程媳妇儿觉得不能坐吃山空,还得出去打工。那时候,那些丧尽天良的煤场怕工人们一去不回,扣留着一部分工钱,以确保可以积蓄有人供他们压榨,不像现在对农民工的工资有保障,也没有对那些“黑煤窑”进行清理。鹏程在老家不长的团聚后,和父母妻儿告别,再次踏上了去山西的列车,没想到这次竟然成为鹏程与家人的永别。当年山西的那些黑煤窑,为了利润最大化,安全设备设施根本不到位。鹏程等人的血肉之躯每天都算赌博似的在地下百千米深度内与坚硬的石块博弈,当然还有瓦斯、冒井、塌方等各种生命威胁。终于有一天,鹏程所在打工的煤窑出事了,好像是塌方,鹏程年轻而脆弱的生命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杨白云得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很多天了,那时候没有手机等通讯设备,山村里更加闭塞,工厂方面好像是采取拍电报的方式,开始似乎也只是说病危。当杨白云千里迢迢赶到山西的时候,见到的只是儿子冰冷的遗体。他是怎样度过那种从天而降的悲痛的,我不知道,后来隐约听说他当时也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大口大口抽烟,抽得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就像地里干枯的蒿子。

人生地不熟之地,而且当年的山西煤窑有多乱,几乎超出我们的想象,没多久杨白云就抱着一个小木匣回到了家。一家人自然也有五雷轰顶之感,但是还得面对这悲怆的现实。就在鹏程新修的房子坎下,杨白云为鹏程修了一座墓。五厢挂鼓,算是气派了。后来,有一天,我走到这个墓地旁,很心痛地悼念这位已经离去很久的儿时小伙伴,我发现幕前两根石柱,上有一联:永别家兄弟做塚,痛失爱子父刊联。这是杨白云具有一定文化的证明,虽然有着很浓的农村与农民色彩,但是,这副对联背后,我看出来一种无奈、伤痛与坚强。

杨白云从山西回来,与小木匣同时抱回来的,还有四万元补偿费。鹏程一条年轻、活生生的生命,被用四万元人民币进行了结算。修完这个算是体面的墓地后,杨白云一家人、鹏程妻子抱着孩子终于做到了一起讨论下一步的事情了。显而易见,鹏程这个还没有拿结婚证的妻子是不会在杨家继续待下去,而杨白云家也无法直接带着这个孩子,没了父亲绝不能让她再没了母亲,因此基本同意这女子离开。接着就讨论到了钱的问题,那笔四万多的补偿经费。因为修坟墓,花掉了一些,估计已经只剩下三万多。没有法律人士到场,一家人按照亲情伦理开始了讨论:父母亲多年的养育、妻子其实没有正式结婚、孩子尚需要抚养、做儿子本身需要对父母的赡养……全都拿到桌面上,一下子肯定找不到双方都认为合适的角度或者数字。据说,这个讨论持续了很多天,一家人红了脸,拍了桌子,最后终于平息,似乎有族间和村里的干部介入才得到解决。鹏程的妻子抱着孩子匆匆走掉了,那间鹏程新建的木屋瞬间变得安静和寂寞。

土坎前面的坟堆又增添了一座,里面是无声的鹏程,这样一个过程,其实就在他的注视下发生和结局,曲折、离奇也平凡。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在天有灵之说,如果有,鹏程应该变得更加沉默。

鹏程的脚步应该走到了万里,很年轻就回到了家乡的老屋旁,静静地停驻了脚步。

白云深处无人家

杨白云的伤心其实才刚刚开始。

还是这该死的山西煤窑,与杨白云家似乎接下了解不开的魔咒。第二个噩耗与第一个噩耗大约相隔三四年时间,杨白云的大女婿又在山西的某一个煤窑出事了。同样,接回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匣。不过这时候,可能补偿的经费较之于鹏程高了一些,因为煤炭也在疯狂地涨价。

但是,这样的际遇对于一个曾经经历了同类创伤的家庭无异于一次在旧伤口上的刀剜与撒盐,这煤窑的黑影就像杨白云屋场上愈加凹陷垮塌的平房、鹏程修建的摇摇欲坠支离破碎的木楼。杨白云已经快到花甲之年,每一个冬天一过,在墓碑前就被霜雪覆盖一次头发,除了沉默,他开始显示出蹒跚的步履。

这时候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打那种叫做“召和”(音少胡)的纸牌了,数额达到几十元钱一盘,不用担心有人办学习班,电灯照明,光天化日下,无人干扰。他在桌上盯着纸牌,目不转睛,神情专注,就像奄奄一息的猎豹。手抖得厉害,有时候头也会晃动,往往喝下三四两包谷酒后,他相反变得更加镇定一些。

这时候他的女儿全部出嫁,小儿子“万程”也成家立业,打工多年后,回到家乡所在州城,开出租车过日子。他的小儿媳也就是“万里”的妻子经营流动摊贩,据说生意不错。小两口生了孩子,买了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杨白云就在这样的平淡日子中,打发着自己的老年日子。不久,老伴儿也走了,孤单成为他又一种新的陪伴。小儿子要接他倒城里去,他拒绝了,住在老屋里,看着几座环绕在屋边的坟,似乎一家人还在一起。

致命一击在不久。本来很平淡安静的日子一直在延续,杨白云也看着小儿子一家慢慢变得更好,而突然在某一天的某时刻,传来一个消息,说他的小儿子的媳妇被车撞死了。她推着一个流动小摊贩车在前面走,一个开得飞快的庞然大物从后面追上,顷刻之间,碾压而过,属于猝死。消息传到杨家,父子俩犹如晴天霹雳。而两个尚在小学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又变换了身份。遗体运回到老家,在青山深处又多了一座墓碑。杨白云听着两个稚嫩的孩子的哭声,嘴唇抖动,但已双目枯涩,无泪可流。

杨白云只身一人,老态龙钟,无法在老家生活下去,只好跟着小儿子去到城市里。但是离开了老屋,离开了树林与飘来飘去的雨雾,他更加不快乐。不久,他因为感冒去医院检查,却被医生要求做了一系列检查,还把他的小儿子喊去说了很多。小儿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回家,好茶好饭伺候着。当杨白云表示想回老家去住几天的时候,他的儿子答应了。渐渐他发现身上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带回来的药也成了生活必备品。其实,他哪里知道,他已经被查出患有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没过多久,杨白云老家堂屋又一次被白布黑帐包围,呼啸着冲上高空的礼花鞭炮再次激动着他老家所在的山林。一座新坟静静地伫立在鹏程的坟墓边,父子二人这一次实现了永恒的相守。

杨白云的小儿子如今几乎转移到了城市,再次离开,这个他曾经的老家彻底荒芜。青草在他们曾经劳动收获过的田野里放肆地长出来,也从那几座坟墓上长出来。老屋开始朽坏,而那间平房则歪歪斜斜地倚在老屋旁,记录着当初的华丽和后来的尴尬狼狈。

由于实施天保工程,禁伐禁采,加上煤气灶、沼气池的运用,四周的山林生长得更加繁茂。杨白云家四周的树林,如一片绿海,更加波涛连绵,莽莽苍苍。很多次我回到老家的时候,会专门去看看他家的屋场,由于长久无人居住,已然是荒凉不堪了。衰草连天,断垣残壁,当初那一大家人的笑声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岁月里,眼前看见的只是一片莫名的伤感。

树林静默着,湿气厚重。白雾绕着屋子逡巡,弥漫时用眼观之,空空荡荡的天地,白云深处,已无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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