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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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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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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美乎

——董子美和向春菊的平凡爱情传奇

董祖斌

董子美和向春菊生前相守和去世后相守的地方只隔一道坎。

他们的坟茔和他们的老屋属于坡上坎下。

其实他们是我们老家的邻居,而且是共堂屋的那种邻居。因为同姓,虽然没有直接血缘关系,但还是大致依据年龄等排了一个辈份,按照父母亲从小的要求,我们从小管男的董子美叫祖祖,管女的向春菊也叫祖祖,就是比爷爷还高一辈的辈分。其实,这辈分再往上几乎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了。

从小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就是两个老人,一直到他们去世,也还是那副摸样,没有变老也似乎没有年轻过。

我不知道怎么评述他们的生命,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从他们的一辈子脚步中,感到这二人就像老家周围大山里的两棵树,隐藏在林海中,走进看,会有独特的枝叶。

越了解他们,越觉得是一种平凡的传奇。

董子美和向春菊的爱情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董子美的家世,隐约听父亲讲过,他并不是我们本地的人。而向春菊就更加神秘了,没人知道她是哪里的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在当时生在农村尚小的我们,简直就是《西游记》章节一般的神话。

他们二人有两个身份更加增添神秘感:董子美当过兵,打过仗;向春菊在解放前是青楼女子!

董子美这个名字,刚开始我觉得是个女人名字,不喜欢。小学时我读书看到杜甫字子美,便对董子美有些刮目相看了。

董子美当兵是国民党的兵,也是捉兵拉伕抓走的。经历过枪林弹雨,究竟是打军阀还是打红军,估计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后来,不知道是他留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还是怕死,反正是当了“逃兵”,跑了。没有文化,也没有读过书,他到死都没弄清楚自己随着部队到过哪些地方。这个当逃兵的过程,倒是让他遇到了和他一起过了一生的女人:向春菊。

谁都没有听到过他们亲口说过这段故事,家乡人都是淳朴的农民,也没有谁当面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是,这就留下了一段最神秘的猜测与传闻。

很小的时候,不知道妓女究竟是是什么意思,如果好奇发问,一定会被父母骂,也就不敢吱声,只知道这个一定不好。

后来长大了,通过读书知道了妓女的含义,这就敢于猜想董子美誉向春菊的相遇了。

据说,董子美当逃兵时,身上带了一笔不小的钱。那时不是纸币,是光洋,袁大头。董子美是攒下的军饷还是怎样的巧取豪夺谁也不知道,在那时,我估计也属于“暴发户”、“土豪”一样的角色了。

他带着这些光洋往家的方向走。据说是从四川出发的,路上走了几个月。在半路上,反正是属于四川的地界,他遇到了向春菊。二人相遇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在电影中找到的桥段:一者当年年轻的董子美到青楼掷金买笑,二人一见钟情,缠绵过后,董子美慷慨解囊为意中人赎身,然后二人携手共行;一者董子美英雄救美,凭一声当兵练武的本事,从青楼中邂逅向春菊,在某个夜晚,二人结伴私奔。还有很多种可能,大兵和青楼女子,每一种似乎都带着不平凡的烂漫。

董子美回到我们家乡一带的时候,就带着向春菊一道。向春菊一口川音,都知道董子美找了个远地方的老婆。

至于后来董子美和我们家成为邻居,共堂屋,那是因为土改的时候,分到这个房子里住的。这栋房子,最早的主人其实是我爷爷,是他的庄屋,也就是供他的佃户居住的房子。爷爷是方圆有名的大地主,解放后被专政了。

据说,向春菊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还能唱能跳。每逢公社有文艺活动,她都是积极分子,让当年的很多后生盯着看。

也许董子美和向春菊这一段非凡的经历,二人在世的时候,我很少听到过他们吵架,夫唱妇随,倒是很和谐的一对。只是,向春菊对外人不是很和气,经常鼓着眼睛大声吵闹,有些让人烦的样子。

他们的爱情没有谁证实,但是在村里几乎都知道,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流传着。对于本该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我觉得实在有些不公平。

他们似乎守口如瓶,掩藏着那一段不光彩的经历。可是,那一段在中国近代史上非常特殊的年代过去了,他们用一段爱情,铭刻了关于他们的青春记忆,无愧历史。

董子美和向春菊的婚姻

不平凡的爱情一定会有不平凡的结果。

他们没有子女,也没有收养孩子,二人居然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在传统观念非常固执的农村里,他们的这个遭遇与决定是多么坚韧和前卫。

更加糟糕的是,因为不能生孩子,便有人用来更加证明向春菊是青楼女子的身份。是是因为当年卖身时做了绝育手术,也有人说这是她曾经入歧路的报应。她的从良,究竟是不是董子美的功劳,谁也不知道。可是,董子美愿意与她一起承担无子嗣的苦果,也看得出这一份忠贞。

历史和生活往往喜欢设计这样矛盾的玩笑:青楼出来的,往往对爱更加忠贞;枪林弹雨中滚过来的,往往更加善良。董子美和向春菊,好像就在这样作证明。

直到他们先后去世,也没实现真正的富裕,吃穿不是很愁,一辈子都在劳动。

也许是他们的经历决定了他们的态度,他们似乎不是非常希望发家致富的那种人,比“小农意识”还要保守和容易满足。每年喂一头猪,老人去给猪喂食,手把猪背的毛都摸得油光水滑了。常常在猪圈里和猪说上半天话。记得我小时候就很反对这种行为,和猪“混”得如此熟,年底如何狠心请来杀猪佬动刀?可是他们还居然就这样过了,仍然是平平静静、心安理得。现在我一想起来,似乎二人有些禅味,有点回归本真的意思。

二人都抽烟,抽旱烟,都是自家栽种的,叫“青铁板”。成熟后,连同烟株一刀刀削下来,晾干,搓成索状。要抽烟时,口里含,手里揉,塞进烟斗。二人都有烟杆,董子美的是近两米多长的大烟杆,向春菊的是尺来长的小烟杆。夫妻二人休息或小憩时,各自装上,互相点火,比赛似的,拔得啪啪作响。有时候二人夏夜乘凉,坐在屋檐下,黑暗的底幕中,两点星火闪烁不断,连夜蚊子都不敢近身。

那烟杆铜头白烟嘴,中间是好看的竹管,竹节歪歪扭扭却又整体笔直,像一件艺术品。很多次,我都向老人家讨过来看,已经起包浆了,竹子呈现暗红色,头子因为是铜质,很有分量,拿在手里,像一件武器。我总是没来由地想起金庸笔下那些使用兵器奇形怪状的武侠,于是,挥起长烟杆往木板、石头上磕,急得老人连忙取回去,宝贝似的不再撒手。

他们家土地不多,因为人口只有两个,所以,他们似乎一直有点精耕细作。地里的庄稼长得比较好,印象中,他们的庄稼总是黑油油的,过路的人都很羡慕。

向春菊似乎很喜欢种菜,各种豆、瓜,总是会种上一些。我们家里,那时候土地虽多,可是弟兄姊妹都在读书,需要种粮食卖钱,所以种菜不多。倒是向春菊,田坎地角总是会种上一些,我们就像上了生物科普课。印象中,那时瓜果飘香的田园很美,很和谐,此后,几乎找不出那种画面了。

向春菊还种了麻,自制麻绳扎鞋底、做背篓系等等;向春菊还会制作干黄花菜,有些艺术化的场景。

她家田坎上,长了一长溜黄花,我不知道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好吃。因为我们家没有,所以特别留意。

每到盛夏时节,田坎上的黄花开了,一排排金灿灿的,非常好看。很多早晨,我会看见向春菊手拿一个竹筛,不紧不慢地走到田坎边,伸手摘下那些开得正旺的花,一排排整齐地在竹筛内,很残忍,也很艺术。有时候,黄花开得凶猛,每天早晨都会端回来一两竹筛。刚开始不知道她摘下这些花做什么,后来才明白这黄花可以吃,是很好的菜,于是,就非常好奇。

向春菊摘回黄花,并不是当天就会吃,而是开始制作。先在锅里烧上一锅水,看到水底开始冒泡开始升温了,去坎上摘下黄花,花上的露水都没有抖落完,已经被丢进锅里凼了一下。火候要掌握好,时间不能太短,太短没有凼透,会有一种生味道;水不能太沸,太沸则会煮熟,失去花香味。水凼后的黄花,外形几乎没有变化,但已经是熟了。于是,向春菊会找来几个像斗笠骨架似的篾圈圈,把黄花从内到外一圈圈排列着,形成艺术的黄色光圈,放在骄阳下暴晒。这必须要太阳毒辣的日子,早上晒出去,晚上就可以晒制成功了,这时的黄花,就叫干黄花,也可以叫黄花菜。晒好后的干黄花,如果手艺到位,色泽光鲜,外形整齐,有些透明的味道,既美观,也可以引起人的食欲。

一年之中,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总会看见他家的屋檐上,会放着篾圈圈,当田坎上的黄花败落,只剩下一支支光秃秃的茎杆的时候,董子美向春菊家的黄花就悄悄地隐身了。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总觉得是最好的,我总是在幻想这黄花神秘的美味。多年来,却从来没有吃到过她家的干黄花美味,很多时候,她都背到市场上卖了换钱买油盐等,自己也没有舍得吃。

多年之后,我脑中的那片金黄仍然绽放如故。只是现在,在“除草剂”的所向披靡下,那条田坎已经无绿色可寻。他们的墓地就在那条田坎下,没有了满目黄花,显得突兀、生硬,不如当年他们“打生碑”后立在那里好看。

董子美和向春菊的绝活

近代史上,从民国到解放的时间,似乎是一个容易产生怪杰的时段,董子美和向春菊身处其间,自然也有印证。

董子美虽没念过书,可是,却会唱灯戏。这个秘密不知道他保守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年,我家办酒席请客,他才露出绝活,技惊四座。

董子美属于豪侠之人,同样好酒。

平日里,我只是知道他家里有一杆长矛,有点生锈的一个铁尖带刃的头,后面套着很粗的木柄,一丈多长。有时候,他会拿出来舞动几下,我便很好奇地跑去要来把玩一下。可是那时我力气太小,那么粗的木柄,几乎捏不住,而且觉得很沉重,由此对董子美行伍出身的经历更加憧憬和好奇。董子美还有一个宝贝,就是他有一根拐杖,我们当地方言叫做“拄龙棍”,也许都希望和佘太君扯点瓜葛。他的这根“拄龙棍”是典型的“龙形”,藤缠树后形成的。一根树条,被藤子缠出一指多深的凹槽,从根部一直旋转着缠到顶部,天然生态,奇妙无比。我常常用手指从最前端经凹槽滑行,一眨眼就会顺留地滑到最后端,恍惚中不知是手指在动还是“龙棍”在转。见我们欣赏,老人就更加得意。会说某一次在街上有人出很高的价要买,自己没舍得卖,因为这是有缘才能遇到的,那可是自己的福分。

老人生着一把白胡子,弯弯的像倒挂的羊角,精瘦,却很有生气。也许是行伍出身,年老了都还有英雄气慨,吵架斗狠时仍然有战场上的拼劲。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个远方堂兄在他家里,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不知什么原因,坐在酒桌上居然动手了。谁也没想到这两个老人居然上演“全武行”,董子美破天荒操起他尘封多年的长矛,他的堂兄使用的不知是扁担还是什么“江南七怪”式的武器,反正有点走下风,手指头被划破了,滴着血,坐在一边喘气,一边瞅着时机进攻,就像两头虽老却不愿服输的狮子。让人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没过一会二人居然握手言和,又坐到酒桌上喝酒。一场战斗似乎是为了加深兄弟感情、重温当年的铁血英雄梦一样。

我越长大,越觉出其中的不平凡。他们,心中其实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江湖。所以我一直以为董子美就是一个充满蛮劲的退隐江湖的刀客。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居然会唱灯戏。

那时的我几乎没有接触过文艺,至于说戏剧一类的高雅艺术,简直还没有听闻。

一个暑假的月半节,我家过事办酒席,董子美当然也会来吃酒。而且,因是同屋的本家,自然还要作为重要陪客,参与接待客人。一番推杯换盏下来,月亮已经高悬东阁了。大家就着酒兴,坐在场坝边的李子树下闲聊,还是有些无趣。不知谁乘着酒劲拿来一把二胡,吱吱呀呀拉几个曲子助兴。董子美忽然朗声说道,我给大家唱一出戏,唱灯(儿)。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老家所在的这片土地上,民间戏剧非常繁荣,五大地方戏声名赫赫,南堂灯傩柳,灯戏是“五朵金花”之一。恩施灯戏,历史悠久,群众基础好,俗称就叫“唱灯儿”。民间藏龙卧虎啊,平日谁也不知道的人才这时马上冒了出来,有人接过二胡,有板有眼的拉起来,咿咿呀呀钢丝绕线般,整个被月光笼罩的屋场一下子变得雅意弥漫。二胡时而婉转时而欢快地开始唱诉,董子美略带沙哑的唱腔跟着二胡开始亦步亦趋。

“一出啊门来是面朝东啊”

(给里给里嘎里给里嘎里给你给)

“遇到那个一宗就怕一宗啊”

(给里给嘎里嘎里嘎里给)

“遇到那个黄莺是怕鹞子啊

鹞子吔怕的是飞蜈蚣啊

飞蜈蚣怕的是母鸡点啊

母鸡吔怕的是骚鸡公啊

骚鸡公怕的是河水冲啊

河水吔怕的是土墙挡啊

土墙吔怕的是老蛇钻啊

老蛇吔怕的是花子耍啊

花子吔怕的是困岩洞啊”

……

董子美略有醉态,靸着鞋子。手里端着一个茶盘,扭捏作态。平时一个正规正矩的老人,一下子爆发出一种活泼欢悦的醉态,带来一种神奇的喜感。我由惊诧变成平静,由平静转为开心,由开心化为欣喜。满场的人都在笑,那时候农村没有鼓掌的习惯,大家用一片绵延至夜空的笑声来表达轻松与欢乐,笑声直冲云霄。我看见月亮微微在抖,云朵轻轻在颤,李子树不时落下几个李子,估计也是笑声抖落所致。

后来,很多人就会唱这一段灯戏了,略通一些的人说这是“川腔”,我也不知道有些什么“腔”,只觉得他的旋律很上口,唱起来也很好玩,容易记,容易懂。时间事物,一样一样制约,最后形成循环,人间似乎实现轮回,有些哲学的意味。一个和谐、温馨、烂漫的乡村文艺夏夜从此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从此之后它不再消失似乎也从没再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董子美是一枚文艺男,那么,他和向春菊的那一段神秘的爱情故事,一定是有故事的。

向春菊其实不仅是文艺骨干,其实还是一名医生,或者说是一名传统医学的传承人。中国古代的医术就有这样子一种神秘性,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同样可以通过口传心授熟练地掌握一门绝技,然后在保密却又解密的同时,把这个神秘传给下一辈,实现代代传承,让绝艺不断代却又不公开,保证传承者的神秘性,从而也保证获利的垄断性。

向春菊一直没有讲过,她的绝艺是谁传的?有些什么内容和诀窍?她多年悄悄地贮藏着,如同她的第二生命。她会的一种医术是治疗烫伤、烧伤的草药,而且是一种配方。

小时候,我们会经常看见董子美家急匆匆走进一两位病人,大多还能走路,亲人陪着,或者自己走来。只是,来者都有一个人共同的病症:烧伤或烫伤。有时候是大人,有时候是小孩,要么烧得面部如同翻卷的黑炭,要么手脸皮肤烫得如同九月的柿子皮,总之,每一次看见都有触目惊心之感。那年头,做鞭炮、制枪药、开山炸石、大锅烧水的几率很多,这种烧伤、烫伤的病例屡见不鲜。

一进他们家门,来人往往就会把提在手里的礼物递上去。董子美也不推辞,接过去放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亮亮堂堂,也像是一种承诺。礼物有时候是米面,有时候是腊肉鸡蛋,有时候还有白酒糕点一类。那时候我们家里物质匮乏,看见这些东西,我们总是馋得直流口水,可是,这是人家手艺人才能享受的福利,我们小孩子也就只能看看而已,更多时候因为大人的叮嘱,甚至装作没看见默默走开。

其实现在想来,向春菊还是很有医德的一个人,因为无论来人手拿的礼物多寡,她都没有拒绝过病人的请求。寒暄几句后,向春菊观察好病人的病情,于是起身走出去。她不需要到山上采草药,就在她种黄花不远的田坎上,密密麻麻地种着很多草药。我们也叫不出名字,有的开花,有的不开花,每次放牛从那田坎上走过,牛都不愿意吃这些东西。

向春菊很有保密意识,采摘这些草药的时候,总来都是悄悄地完成的。我小时候曾经想看看她究竟采摘了哪些品种,抑或哪些品种采摘了多少,可是,无论我公开走过还是悄悄藏着,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见过。她总是散步一般,在这几条田坎上走动,又像是看庄稼长势,又像是漫无目的地扯扯杂草,一会停,一会走,一会蹲下,一会站起来,有时候看得见手动了,有时候背对着你,根本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反正等到你要想仔细看看她有些什么动作的时候,她却背着手开始往家里度了。手紧紧地攥着,里面绿绿地一大把。

进得屋来,她有时会把这些已经在手心里揉成一团的叶片在火上烤一下,然后会往上面倒上一两口酒,用力揉搓一阵子,看看要成为一个团子形状了,递给患者,要患者尤其是男性患者含在嘴里嚼。为了治病,患者往往都从了。向春菊对此有解释,说只有患者自身的嘴嚼出来的药治疗效果是最好的。这味道自然是不敢恭维,眼见得患者嘴角慢慢流出绿色的汁液,于是她让患者张开嘴,用手指稍微扒拉一下,一边看嚼药的程度。往往这时,患者嘴里就像正在吃草的牛,旋转着一季盛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向春菊就会让患者把草药吐出来,然后,用手指拈着,一片片涂满患处。

很多时候,向春菊还要进厨房忙碌一阵子,炒点菜,留患者在家里吃饭了才离去。所以,我们经常会听到患者离去时,千恩万谢的道别声。说来也怪,向春菊这样一门没有文字记录、也不见医药理论的手艺,居然医好了几乎所有前来求医的患者。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她治疗的这些烫伤、烧伤患者不会留下疤痕,不像现在医院里不仅留下疤痕,动辄就要从这里哪里割皮下来移植,弄得手术都要做很多次。

向春菊的这种医术让我由不屑到后来觉得敬佩,以至于后来我在读高中以后,居然建议她把秘方公布出来,申请专利,动员她发财。这于她而言何曾能够接受,不仅严词拒绝,而且很有可能把我当成了居心叵测的骗子。我其实就是担心她的这门手艺失传,更希望这种医术能够造福更多的患者。当然我的建议无法成功,且自此之后,她在田坎上采草药时做得更加隐蔽了,到后来就像做贼或变魔术似的。

最终她把这门艺术带入了棺材,没有传给任何人。

他们没有儿女,这种结局也许是她的母亲传给她时没料到的。

我无限惋惜,她去世后,我在那条田坎上沉默无语,满眼青枝绿叶的各种花草,我知道都是那种草药的成分,可是,究竟摘几片,哪种伤病程度怎样搭配,已经成为一个永远不能揭开的秘密了。

董子美先于向春菊去世,他们的合坟就在那条草药田坎下。董子美去世的时候,由于他们身后无嗣,父亲作为多年的邻居也是共堂屋的族间,还充当了孝子,跪在他的灵前几天几夜,差点熬出病来。父亲这样做,得到了那些吊唁的人的一致称赞。

其实,董子美和向春菊一直在为找个继子或者养老的人努力着,但是最终失败了。我长大过程中看见的和我没出生前发生的,大约前前后后有十多个人来“实验”,有几个甚至是“二进宫”。可是,由于两位老人好强的个性,都没有成功。怎么谈妥开始进入董子美家开始“履约”我都不得而知,但是,每一次“闹腾”乃至要分开的情景我几乎都看见了。在我们两家共有的那间堂屋前,双方唇枪舌战,谩骂、赌咒,有时甚至拳脚相加,场面热闹而悲凉。走出去的都是带着希望而来,但是失望而去;留在屋子里的同样是带着希望迎进,而充满失望推出门。走出门的往往年轻一些,走得豪情满怀;留在屋里的毕竟是东家,似乎是主场,但是那种老年迟暮、龙游浅滩的窘迫更加让更伤心。有几次,我都看见,年迈体弱的董子美在说到痛心疾首处,刷的一下跪在场坝的石板上,徐徐膝行,仰天大号,同时望天祈愿,希望苍天降雷,把这些屡次骗他抑或有些欺负他的人劈死。烈日下,老泪枞横,让人动容;可是,却便便骄阳如火,无雷无雨,换来更大的嘲笑。每到此处,我便像看见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上演,年复一年,以至于到后来,我们几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董子美的房子其实一直是当年的老房子,也没有整修过,甚至后来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歪斜,成为“危房”。楼上的空间,木板也没有完全封闭,而他们家居然还把一个用来碾米的“耒子”放在楼上。经常在上面开动,于是,整个屋场上犹如雷声轰鸣,相互说话都要提高分贝。

董子美和向春菊其实也一直在规划自己的未来,他们为自己准备了棺材,而且,就放在和我们家共有的堂屋里,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在晚上去堂屋里,那黑乎乎的棺材,给人一种害怕的感觉。

倒是有几次,他们找来漆匠,对棺材进行油漆加工,打开棺材盖,里面居然是金黄的色彩。我看见董子美和向春菊轮番趟下去,试探大小及舒适程度,不禁愕然。从他们幸福的笑脸上,我看出他们对去世的轻蔑与坦然。多年后,当我对土家族“撒叶儿嗬”进行研究的时候,才明白董子美那种笑容背后,深深的文化与心理渊源。

董子美总是埋怨那些前来打算赡养他的人是为了他的“资产”,其实也就是这个被他誉为“场场儿”的房子,在我当时看来,歪歪斜斜的几间木房,根本不值钱。但今天来细细思考,这里面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也许他们从这样的境况走来,心理上已经产生了一种抗体,是很难进入正常程序的。

董子美后来的日子,非常苦痛。他患上了一个手抖的毛病,今天我们才知道叫做“帕金森症”。每次见他吃饭喝酒,一个小搪瓷杯子放在木饭桌上,他伸手握住小把,然后从桌面慢慢拖到嘴边。慢慢的,伴着颤巍巍的小心和酒杯撞击木桌面的声音,就像加急的木鱼声,和应着火塘里跳跃的火光,演奏到深夜。向春菊坐在一边,看着他这样慢慢地与火塘一起走向熄灭。

董子美死后,先于向春菊趟到了田坎下的坟圈里,留下一半空空的地盘,等着向春菊来报道。向春菊仍然会去田坎上看庄稼,摘草药,也顺便看看那个空着的空间草长起来了没有,日子如昨。

我那时非常好奇董子美和向春菊生碑上的字,很多字都“缺笔划”。刚开始不懂,于是就问他们,他们没有正面回答,支吾过去。于是,又去问父母,这才知道了答案:董子美在打“生碑”时,按照常理,也要在碑上写一些子侄辈的名字上去,也好在以后让人看见“后世发达”。于是,虽不是血缘很近的,也按照一定得伦理关系写了一些名字上去。按照规矩,这些名字在刻石的匠人动凿子刻字的时候,每一个名字都要给点“红包”,这也是我们老家一带刻碑匠约定俗成的“生财之道”。刻字那天,董子美通知了刻上名字的那些人,可是,居然很多人没有来;有的人即使来了,也不愿掏钱“给红包”。也许是对这个“留名”机会的不屑,也许是觉得这笔“人情”他们没有后人可以还,于是拒绝或忽略。这样,贪心的刻字石匠就“手下留笔”,在很多名字上不是一点一横不刻,就是留下一撇一捺不下凿,后来,那些字就成了一副“残疾”样子。整个碑上,这样的字多达几十个。多年以后,汉子学家说不定会在这面碑上产生疑问,但是,这面碑却记载着这样一个让人心酸的故事,这是谁也无法考古了的。

董子美走了以后,向春菊更加辛苦,双腿更加罗圈,腰背更加佝偻,到最后,几乎要“以头触地”了。在一个人苦苦支撑几年后,迎来了她最后商洽的一个前来赡养的人,同样没有血缘关系。还是那种老结局,不到几个月,矛盾同样爆发。可是,这次却不再是“一拍两散”的结局了,向春菊无论怎样不满意,却再也不敢随便谩骂抑或赶人出门,因为这时,她已经是步履蹒跚的耄耋老太太了。只有忍气吞声活着,身体疾病加上心里不畅,在病倒于床后不久,她也追随董子美团聚去了。他们的“场场儿”这次终于实现“易名”。然后这个继承者几次改造,当初的房屋模样已经大变,现在,连我们也不易回忆起当初的房屋模样。

董子美和向春菊静静地躺在田坎下的坟圈中,草渐渐弥漫,碑身愈见沧桑,已经慢慢显出古意来。那些缺少笔画的字,也渐渐斑驳,很多笔画也开始风化,董子美和向春菊的故事已经渐渐远去,成不了传说,只能遗忘。

只是田坎上那些草药,没人管理,却倔强地岁岁枯荣轮回。没有人再来求医,也不再变得珍贵,它们也渐渐变得寂寞无比,忠诚地陪伴着坎下的主人,洗滤一季又一季的秋风冬雪。再也没有一个矮弱的背影在上面走来走去,和着烈酒嚼出那莫名的滋味,并让病人焕发出新颜了。那些本来就没有弄明白的关于他们在兵荒马乱年月制造的传奇,我想永远都不能揭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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